高平:《新诗的新危机》
新诗的新危机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新诗的天空出现过“文革”之后为时不长的闪亮,大体上发自三个光源,一是以艾青为首的“归来者”,二是北岛、舒婷、顾城、汪国真、席慕蓉等人(或可称为“思想者”),三是西部诗群(或可称为“拓荒者”)。九十年代之后,中国的新诗进入了新的危机时期,用“低潮”、“不景气”“边缘化”之类的词汇已经不足以表明它的严重性。时至今日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日益深重,这是一次全面的危机,它已经体现在了诗歌领域的各个方面:感情危机。从连篇累牍的新诗中,最常看到的现象是:冰冷的抒情,旁观的叙事,无病的呻吟,暗室的呓语;少有强烈的爱憎,深沉的思考,真诚的表白,正气的弘扬。赤子之心,肺腑之言,在诗中渐行渐远。蜗牛式的心态垄断着诗情,个人的悲欢与社会的脉搏明显断裂,不食人间烟火的闲情消解了忧国忧民的传统情怀。也还间有无聊的政治表态与老式的附势拍马。语言危机。大量非诗的口语纷纷入诗,破坏了语言的美、精、洁。诗歌从来不排斥并且需要吸收口语,但不能不加选择,因为口语有诗性与非诗性之分,前者如“路滑,请慢走”,后者如“泥太多了,你他妈小心点儿”。同时又有种种自造的词汇以新奇时髦的姿态屡屡混杂在诗中,既不像翻译语言,也不是古汉语,或者可以称之为“新文言”吧?它的特点是费解,读来听不懂,看了想不明。像“如蜜蜂/潜入墨”,“善附枝而生/善鸣”等便是。诗是语言艺术的峰顶,诗的语言是神圣的语言,是最具审美功能的语言,也是人们最容易记忆最乐于背诵的语言,如此向粗俗与艰涩两极分化,而且带有普遍性,实属罕见。诗人缺乏揪心之情,少有惊人之语,作品能不苍白吗?形式危机。新诗应不应当具有一定的形式,应当是一种或几种什么样的形式,已经研究、争论了好几十年了。此处不再回述。反正当前的新诗是没有形式可言的,即所谓“一首一个形式”。它与其他文学体裁在形式上的唯一区别是分行排列。而这种分行也是相当无序的,上一行可以有30个字,下一行则可以只有三个字,与闻一多所提倡的“建筑美”已经毫不相干。我认为,新诗完全不讲形式是不行的,人有人形,狗有狗样,世间万物都有各自的形式,不能够唯诗没有。阅读危机。新诗的读者本来不多,这些年更是逐年锐减,如果用“阵地”来比喻的话,正在不断丢失,迅速缩小,只能退守一隅,而且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出版社不肯印诗,除非自费;图书馆和书店里的诗倍受冷落。诗的读者只剩了诗的作者,有些作者并不看别人的诗。当年声言不看新诗,说出了“除非给一百块大洋”的气话的已经不止是某一个人,实际上已是亿万人对于新诗的态度。试想,一个剧种的演出,无人买票,剧场里只有寥寥几个观众。且都是自己院团的演员外带几个家属,岂不可悲!奇怪的是,诗坛却“热闹”“繁荣”得很,各处的评奖频频举行,作品的研讨长盛不衰,一批批诗人获得头衔,朗诵会时有举办,诗报刊编印不辍,大有超越盛唐之势。其实只是圈内的自娱自乐,类似“皇帝的新衣”,读者并不买帐,社会上不见有佳作流传即是证明。偶尔引起一番热议的并不是属于“正能量”的东西,倒是谁个出了臭诗,哪里出了怪人,评奖出了丑闻,或者又制造出了什么“体”。新闻“在诗外”,真是叫人难堪!自省危机。诗人不知亡诗祸,窗下犹念里尔克。固然不能说新诗已经是四面楚歌,面临着全线崩溃,但是面对种种危机,总不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完全没有忧患意识;不能依然闭眼高呼“形势大好,越来越好,不是假好,而是真好!”尤其对于发生于自身的危机,更是缺乏自省,有些诗人不要说“吾日三省吾身”了,恐怕一生连“一省”也不曾有过。中国的新诗将近百年,至今依然“奄奄一息”(鲁迅当年的评语);中国是一个“诗国”的光荣大厦,依然只是靠唐诗宋词的梁柱支撑着,新诗只是为它加了几根弯曲的檩条。读者的冷漠,并没有倒逼诗人从沾沾自喜中清醒过来。编辑危机。在诗坛上,编辑的责任相当重大,能起到一定程度的“裁判”加“守门员”的作用,他们应当既有“伯乐”的水平,又有“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精神。不幸的是,不少编辑新诗的人缺乏应有的文学素养,甚至不清楚新诗的发展历史,不知道有过哪些名家、名篇,只知道自己的“恩师”、自己的“哥们儿”。甚至把本属于“公器”的诗歌报、刊、选本当做了“自留地”或私人开设的小店铺。搞小圈子,拉帮结派,相互发稿,编权交易。不是他们的“自己人”很难入内。评论危机。诗歌评论本来滞后,有些“成果”让人实在不敢恭维,明显的弊病有三:一是误导读者。搞人情评论,有偿评论,拍马评论;良莠不分,言不由衷,无原则的吹捧,混淆了好诗与伪诗的区别,甚至不惜推介低俗诗,赞赏抄袭者。二是空洞无物。尽管洋洋洒洒,引经据典,读来不得要领,作者不知所云,“把自己变成一大堆抽象名词的化身。”(瞿秋白语)三是回避现实。评远不评近,评外不评中,不接触当前的热议,专找“冷门儿”为题,这样既无风险,又不惹人,还易成名。也许有人认为我把当前的中国新诗看得“一团漆黑”,是“悲观主义”“虚无主义”,从而降罪于我。我想,诗坛虽然没有“中纪委”,没有“巡视组”,但是为了疗救新诗,专找问题、专挑毛病也是允许的,甚至是必须的吧。对面新诗日益严重的危机,有识之士日夜焦虑,大声疾呼。特别值得尊敬的是,当代新诗研究的权威、著名诗歌评论家吕进教授首倡新诗“二次革命”,提出“诗体重建”,为新诗的振兴和发展出谋划策,向新诗的疗救与发展投射出理论的曙光。其影响遍及国内外,但诗人们的实践还没有跟上。中国的新诗究竟向何处去,我辈难以预料。根据物极必反的规律,危机尽头,就是转机。 2015.11.03危乎殆哉,岂能无忧乎?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