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逐明 发表于 2017-8-21 09:25:26

《为什么平水韵有顽强的生命力》

  《为什么平水韵有顽强的生命力》

  近些年来,古典诗词界掀起了一股古典诗韵改革的热浪,很多人赞同新旧韵并举的双轨制。有热烈拥护者,也有激烈反对者。反对者包括唯旧韵和唯新韵两派。  
  唯旧韵论者认为:普通话新韵没有入声,不能保持正宗的古香古色的音韵美;唯有平水韵才能写出正宗的古典诗词。唯新韵论者则认为:既然号称采用平水韵,就该按平水韵应有的纯正读音来写诗、读诗、吟诗才是,否则怎么能宣称采用的平水韵呢?而现实里,任何人都读不出平水韵应有的纯正的读音,按平水韵写的诗歌无异于哑巴诗;唯有新韵诗是有声诗。
  这两种观点针锋相对,争执不休,势同水火。  
  我们认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用新韵的不必贬低旧韵,用旧韵的要以發展的眼光看待新韻。这才是全面合理的辩证观点。  
  唯新韵论和唯旧韵论往往是缺乏音韵学基本常识、对于平水韵本质特征缺乏正确的理解而得出的片面之词。
  对于唯旧韵论的批评,请参看《小议普通话能否保持格律诗音韵美》[见附件]一文。本文继续评论唯新韵论,并着重讨论“为什么平水韵有顽强的生命力”。

  一、《平水韵》根本没有能力标注确定的、统一的“纯正读音”。

  唯新韵论者总认为平水韵里收集的汉字应当有确定的统一的“纯正读音”,古人都能够根据《平水韵》读出统一的、正确的“纯正标准音”来。
  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平水韵》的前身是《切韵》。对于《切韵》音系的读音,学术界众说纷纭,概而言之,可归纳为单一语音论和综合语音论两大派。无论这两大派谁对谁错,都不能改变这样一个事实:
  《切韵》乃至《平水韵》根本没有能力标注确定的、统一的“纯正读音”。  
  要知道,我国古代所有韵书〔包括平水韵〕,都是采同音字互注和反切法注音,其注音符号就是汉字本身,而汉字不同于音标,本身是没有固定读音的,总是因地域的不同、时代的不同而流动不居;任何时代任何地域的人,都只能用自己掌握的一种或几种方言来进行反切,毫无例外;因而所切出来的读音必定各不相同。
  从历时角度看,唐代人切出来的是唐代音,宋代人切出来的是宋代音,元代人切出来的是元代音,明代人切出来的是明代音。清代人切出来的是清代音,现代人切出来的是现代音,毫无例外。
  从共时角度看,鲁人切出来的是鲁音,粤人切出来的是粤音,川人切出来的是川音,湘人切出来的是湘音……毫无例外。
  即使是在唐代,吴楚人切出来的是吴楚音,燕赵人切出来的是燕赵音,秦陇人切出来的是秦陇音,梁益人切出来的是梁益音,江东人切出来的是江东音,与河北人切出来的是河北音……毫无例外。
  由此可见,《切韵》乃至《平水韵》根本没有能力标注确定的、统一的“纯正读音”。
  既然《切韵》乃至《平水韵》根本没有能力标注确定的、统一的“纯正读音”,那么,任何后世诗人也就不可能根据《切韵》或《平水韵》读出确定的、统一的“纯正读音”来了。 
  既然任何后世诗人通通不可能根据《切韵》或《平水韵》读出确定的、统一的“纯正读音”来,唯新韵论者却偏要指责当代人按平水韵写的诗读不出“纯正的平水韵读音”,是“哑巴诗”,合理吗?
  从另一个角度看,至少元、明、清时代的字音与唐代的字音已经差距甚远了,唯新韵论者不指责宋、元、明代的诗人按平水韵写的近体诗是哑巴诗,唯独指责当代人按平水韵写的近体诗是哑巴诗,合理吗?
  唯新韵论者们缺乏起码的音韵学常识和逻辑推理能力,想当然地认定“既然号称采用平水韵,就该按平水韵应有的纯正读音来写诗、读诗、吟诗才是”,甚至得出“哑巴诗”结论,能站得住脚吗?

  二、切韵、平水韵的优势

  《切韵》体系只能标注汉字的韵类和调类,却不能标注确切的韵母、声调的实际读音,这一特点对于“字典”来说是一个重大的缺陷,而对通用性的“韵书”来说,却是十分重要的优势。
  韵书的职能有两个:一是供读者查核哪些字同韵,以便安排韵脚;二是供读者查阅每个字的调类,以便判别平仄。至于这些韵字的准确读音究竟是什么,根本不是韵书的主要职能,而是字典的职能。《切韵》和《平水韵》不标注确切字音,丝毫也不损害“韵书”应有的职能。
  只标注音类而不标注音值的韵书,对于方言众多、语音无法统一的古代诗人来说,反倒是一个优势。
  古代根本没有确切标注真实读音的符号,又无录音、广播、电视之类的有声宣传工具,朝廷也没有推广通用语的能力和举措,加之交通不方便,各朝各代的通用语“官话”的普及率是十分低的,大都只能集中在京城地区。散居各地的绝大多数学子诗人,都只能利用自己的方言来吟诵和写作诗歌。
  这种只规定韵部和调类的韵书,对于方言驳杂的古代人来说,反而是一种莫大的优势:大家根本无须考察韵字的准确读音,只要知道哪些字的韵部和调类相同,也就能顺利写作诗歌了。
  又由于《切韵》和《平水韵》是“论南北是非,古今通塞”而成的“通用性质”韵书,比较全面地照顾了各地方言的实际用韵情况;任何朝代任何地域的诗人用自己的方言读出来的字音,其韵部和平仄绝大部分会与韵书相同,有差异的并不多。吟诵时,有些人采用临时性的“拟读”〔即“叶音”〕法来弥补这一缺陷。——这种局面,与当代人〔特别是母语有入声的当代人〕利用平水韵写近体诗的情况完全一样。如果是出于追溯古代语音的发展轨迹的目的,“叶音”当然不科学;若仅仅是追求吟诵中的声韵和谐,作为一种临时性的权变措施,叶音还是有其合理性的。
  此外,古今汉语的语音虽然一直是在缓慢的变化,但变化最大的只是音值,而音类〔包括韵类和调类〕却有较大的相对稳定性。——这就是大家用任何现代方言读唐诗宋词,不押韵或者平仄不合的字眼并不多的根本原因。
  现代方言语音里,尽管大陆消失了入声的方言所占比例较大,但大陆保留了入声的方言也约占四分之一,加上港澳台胞和其它外籍华人,比例将更大,对于他们来说,平水韵更加适用,这就进一步增强了《平水韵》的生命力。
  个人认为,上述三方面原因,使得《平水韵》在各朝各代乃至当代仍然有顽强的生命力。今后,只要保留了入声的方言语音继续存在,只要后人还在继续欣赏古典诗词,平水韵就绝不会退出历史舞台,这是文学艺术内在的客观规律,是不以个别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三、强调两个问题

  最后还想强调两个问题:
  第一、古典诗歌的韵律美和声律美的强弱,完全取决于读者朗读时的实际发音;无论是方言语音也好,普通话语音也好,只要实际发音时韵脚的韵母发音相同或相近〔即押韵〕,平声和仄声之间有鲜明的抑扬对比,韵律美和声律美就必定强,否则就弱。至于所采用的语音是不是“古香古色”,是不是“时髦通用”,没有必然联系。
  大家如果不去考察具体方言语音吟诵时诗歌是不是押韵,是不是有抑扬顿挫之声律美,而莫名其妙地追求什么“古香古色”或“时髦通用”,完全是本末倒置。
  第二、古今任何方言〔包括通用语〕语音韵字的实际韵类和调类,与《平水韵》不可能完全吻合,必定有少量差异。
  要知道,即使是使用新韵的现代普通话语音,同样存在不可避免有类似的差异。这是严谨的诗词格律与实际语音之间不可避免的矛盾,是格律体系的缺陷,而不是韵书体系的缺陷。

  综上所述,用新韵的不必贬低旧韵,用旧韵的要以發展的眼光看待新韻。这才是全面合理的辩证观点。
  以上看法乃一家之言,不当之处,敬请批评指正。  



附件

  《小议普通话能否保持格律诗音韵美》


  当前诗韵改革讨论中,反对现代普通话新韵的最大理由是它没有入声,不能保持正宗的古香古色的古韵的音韵美。

  这是一个很荒谬的看法。  

  第一,音韵美必须倚仗吟诵才能得以实现,由于广韵、平水韵里采用的反切注音法只能记载音类,不能记载音值,任何现代人根据古韵书根本读不出唐音,只可能读出自己会说的一种或几种现代方音〔绝大多数人都只会说家乡话和普通话〕,也就是说现代人吟诵根据平水韵写作的诗歌,只可能是今声今韵,湖南人切出来的是湘腔湘韵,广东人切出来的是粤腔粤韵,河北人切出来的是豫腔豫韵……决不可能是什么正宗的古香古色的隋唐声韵。

  我们还可以从古今声、韵、调的具体变化来论证所谓“正宗的”“古香古色的”古音韵美的荒谬。

  诗歌的音韵美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们是是具体的声母、韵母和声调的的音值的综合体;要想某种现代方言保持唐音的音韵美,那么二者的声母、韵母和声调的类别和音值〔即实际发音〕应当相当接近。

  张世禄和杨剑桥先生在指出:“研究汉语语音的发展规律,必须在深刻了解汉语语音史的基础上进行。只有对于汉语语音发展的各个阶段的声、韵、调三个方面,分别考证音类,拟测音值,然后才能进行各个阶段的声、韵、调的比较,才能揭示汉语语音发展的总的趋向。〔《音韵学入门》第143页〕 

  现代语言学家采用科学的方法考证了隋唐语音的音类,大家的共识是:唐音的声母是36个〔一说40个〕,韵母140多个,声调4种;而现代各个方言里,声母大都只有二十多个,韵母大都只有三十多个,最多的粤方言也不过是五十多个,声调则异彩纷呈,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甚至十二个声调的都有。仅从音类的多寡来看,现代方言已经与唐音有了巨大的差别了,它们可能保持“正宗的”“古香古色”古音韵美吗?

  至于唐音的音值,现代所有语言学家都只能采用科学的方法予以“拟测”,没有例外;所谓“拟测”就是科学地推论猜测。显然,拟测的结论只会是“可能如此”,绝不是“真正如此”。也就是说正宗的古香古色的唐声韵任何人都不知道该怎么读,连最渊博的语音学家也不例外,现代人根据平水韵写出来的古诗竟然保持了“正宗的”“古香古色”古音韵美,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第二,可能大家都不知道,普通话没有入声,对于近体诗的音韵美产生的损害,远远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大;可能大家更不知道,即使是保留了入声的现代方言,同样会对于近体诗的音韵美造成损害,有许多入声方言甚至远远超过了普通话。对此我将在《论新旧韵之短长——声律学研究之五》里详论。

  现在我只简略地说明没有入声的危害性并不如大家想象的那么大。

  声调在诗词格律里的作用有两条,一是区分平仄,构筑律句;二是四声分押,协助韵母形成富韵。

  1、就构筑律句而言,近体诗是只论平仄,不究四声的,而入声根本不是平仄分野乃至构筑律句的必要条件;古代近体诗里,没有入声的律句和诗篇并不在少数,这些没有入声的诗篇难道就不是近体诗了不成?同样,没有入声的北方方言,照样可以区分平仄,构筑律句;在构筑律句的功能上,有入声的南方方言没有任何优势。更重要的是,平仄是两大类具有“调值类型对比”的声调,这种“调值”对比是形成律体诗特有的声律美的基础。隋唐时代的声调当然有这种“调值”对比,随着语音的变法,这种调值对比,少数方言里保存下来了,大部分已经消失;有入声的方言也不例外。北京方言是保存了调值类型对比的少数方言之一。这一点上,普通话新韵有极大的优势。对此我只简略提一下,以后详论。  

  2、关于“四声分押,协助韵母形成富韵”问题,普通话新韵也具有优势,我以后再论。

  下面我们还可以从入派三声的实际情况来说明入声的缺失对平仄分野的影响并不如大家想象的那么大。近体格律是只论平仄不论四声的,而古入声在普通话里派入上声和去声的占百分之五十以上,这一部分仍然是仄声,它们对平仄分野没有任何影响,完全可以不予理睬;派入平声不到一半,只有这一少部分才与古代平仄不合。诗歌创作中常用的古入声不到五百个,变成平声的只有两百多个常用字。

  也就是说,在构筑律句问题上,普通话新诗韵与平水韵的区别,不过是两百多个常用字的平仄不合而已,它们不可能高度集中在一首诗里;落实到具体诗篇里,大都只有三两个字而已;其中将近一半可平可仄的入声字可以不计,这样一来,因入声的消失导致平仄不合的不过一两个字而已。

  口说无凭,不妨看几例网上诟病新韵入声平仄不合的一首典型诗篇: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甫《登高》〕

  此诗古入声普通话为平声的有“急”、“白”、“不”、“独”四个字,排除可平可仄的字眼,仅有“急”和“白”两字平仄不合。  

  现代人根据新韵写近体诗,不符合古入声的平声字眼,也只是极个别字眼。试举例说明:

  人到中年爱感怀,额头褶皱镜中哀。小儿衣裤频频短,妻子容颜渐渐衰。偶有余钱沽酒去,常招故友看花来。深更无事常[独]坐,明月清霜一地[白]。〔老乃 《感怀》〕

  此诗是美国诗人老乃写作的新韵近体诗,从文言句法、意境、气韵、平仄格式诸方面来看,都与传统近体诗无异;所不同者仅仅“独”“白”二字为古入声,现在应读作阳平。

  对于没有入声地域的人来说,即使他写的诗一丝不苟与照搬水韵不误,诗中的入声字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们永远读不出入声来。他们要么就按实际语音读,要么就勉强凑合“叶”成上声或去声读。现在老乃的诗中使用了无须“叶”读的“独”“白”字,难道两字读音不死守古人的规矩,就要被取消近体诗的资格么?

  对于有入声的地域的人来说,他们吟诵这首诗,也不过是有两个字“平仄不合”而已;南方人可以要求北方人把平仄不合的入声字“叶”成上声或去声读,南方人自己就不能把它们“叶”成平声读么?此外,任何有入声的现代方言里,除入声之外,其它声调里也或多或少有平仄与平水韵不合的字眼〔有的方言还不少〕,其性质与普通话的入声平仄不合是等价的。如果仅因一首诗一两个入声平仄不合就不允许用普通话新韵写近体诗,那么对于现代人来说,“平水韵”同样不适合写近体诗。

  它使我想起了北山钓者引用过的一个古老的问题:“几根头发才算秃子?五十根以下算的话,那么五十一根算不算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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