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无法还清的债
我平生最怕欠债;而别人欠我的债倒是不少,有多笔至今仍未归还。 我当兵时每月津贴八元(含边疆补贴二元),在其中抽七元寄给母亲存着,终于连本带利还清了读书期间欠下的债务之后,从此再无欠债。 但我还是有一笔终身无法还清的欠债。若硬要问债务金额,则是三元九角钱。 这还得从跨出母校重庆青木关中学的门槛时说起。1958年参加高考后的某一天,我正顶着烈日在田间收割稻谷。有一位村民交给我从邮局取来的一封信,拆开来看,竟然是大学发给我的录取通知书。 我渴望收到录取通知书,但我此时高兴不起来。我知道,家中除了欠债还是欠债,再也没钱供我读书了。何况,因为欠了母校青木关中学的伙食费十元五角,户口迁移证还在学校卡着呢! 我姐也是同年高中毕业,姐弟二人同读了六年中学,家庭经济上的拮据可想而知。但我母亲和姐都坚决主张要我去上大学。姐说,她可承诺到民办校教书,可以预支半月工资十三元。 我终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母校青木关中学。在校长办公室找到李荣合校长,说明要办户口迁移证的来意后,李校长立即找来总务处的D主任。 D主任向李校长汇报我欠伙食费的情况后,李校长问我带有多少钱?我搜遍了衣兜裤兜,把钱全部交给D主任,还差三元九角钱。 李校长略作思忖,便对D主任说:“把户口迁移证办给他吧,上大学要紧”。又对我说:“是用学校卖粪池肥料的钱垫上的哟,还欠着的钱以后再还吧”!他没叫我写欠条,也没有给我规定还款时间。我的理解是:李校长把我的欠费3.9元给免了。 当时学生交伙食费是每月6.5元。3.9元,相当于18天的学生伙食费。 曾听说李校长是老革命,打过游击。就凭着他对我办迁移证的事干脆利落的处理,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更加高大了。 我跟着D主任走到学校大门右侧的木工房,我纳闷了。看到D主任连劈带推忙他的木工活。我嗫嚅着说:“D主任,帮我办迁移证吧!”先后说了两遍,都没有应答。 我突然觉得,衣服破旧、打着赤脚的我原来是这么渺小,值不得大人看上一眼或应答一声。想到前不久在北碚参加高考时写下的词句:“傲视鄙夷赤脚者,柏油马路扬长行,不见金如土,唯怜向庸碌。勿颓俚俗前,正直颇自得。龙非池中物,乘雷欲上天。”此时才意识到,这些七拼八凑的句子是何等狂傲和幼稚。狂傲有什么用,在攸关自己前途和命运时,确实显得一钱不值。在无休止的等待中,唯一能做的就是忍。 我此时正站在走出中学时代的门槛上,原本对社会的认知几乎为零,可是在这样的等待中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要让人家不小瞧自己,就应该让自己优秀,光是中学的优异成绩还不行,还要从多方面努力。 在政治和经济的双重压力下,我在读高中时沉默寡言,给自己取的笔名叫寂郁。正是性格的扭曲,自己狂傲的内心却转化成为一个渺小的外在。有可能这就是今天被忽视的原因。在这个时候,我暗自下定决心,到大学去一定要改变自己:除了学习成绩争当一流之外,更重要的是要有开朗的性格,要多多参加社会活动。 感觉到日头渐渐偏西,我内心十分着急。又对他说:“D主任,帮我办迁移证吧!”这次他确实听到我说的了,但仍不回答,继续装配他的板凳。 这时,我便想要梳理一下六年来的时光。我十一岁时,和姐一道背着被子从虎溪农村来到青木关中学。这个离家快走也得两个半小时的路程,注定只能住读。初中阶段,每月伙食费5.4元,还经常吃肉。但我们经常出现在欠伙食费的名单中。为了节约,经常也在饭馆吃饭,每天只能花一角钱,只吃饭,不点菜,好心的店家给半碗免费的合汤,也够惬意了。虽然从未吃饱,但总还是能维持学习。这六年,我基本上都是打赤脚的。夏天滚烫的路面对我不会有伤害,脚底的老茧足可抵御;但冬天就可能生冻疮,在手颈和脚颈上留下了永远不会消失的冻疮疤痕。记得有一次上课时,同桌的Z同学把他脚上的麻窝鞋(用苎麻编制的鞋)脱给我穿了一会儿,顿时感到很暖和、很舒适。但我不能向母亲要鞋,因为我知道,我家没钱买。 高中阶段,我当了两年校刊主编,每周换刊的板报是我心灵的慰藉。但在快毕业时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因校刊刊登过后来被划成右派的潘老师的诗文,我被贴了大字报,这似乎成了我政治上的污点。但比起在运动中那几位被划成“不戴右派帽子的右派”的同学,我真的太幸运了。 上山砍柴、暑期挑煤卖,勤工俭学挑砖,在稻田收割。这些学生加农民的生活,是我六年来生活的全部。何况,因家庭出生是地主,比贫下中农的政治地位低下得太多。那么,在今天忍受D主任的白眼,应在情理之中。谁叫我有求于他呢? 想了这些,我又对他说:“D主任,帮我办迁移证吧!”这次他答话了:“等一会吧”!我真的是受宠若惊。我突然想起张良和黄石公的故事:D主任虽不能像黄石公那样授予我兵书,但那份迁移证也一样可以决定我的未来。对个人而言,迁移证作用不亚于兵书。那么,刚才那令人迷茫的等待是不是他对我的耐心和意志力作考验呢? 刚才,在即将跨出中学门槛的最后一课,真的让我成熟了许多。十七岁的少年本不该有的迷茫和思考,我领受了。这是我的福分,会让我终身受用不尽。 D主任终于叫我随他到办公室,很快就办理好户口迁移手续。 我跨出校门,回身对母校深深地一鞠躬。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回家。 离校前为啥对学校鞠躬,我一时也难以说清。大约是因为中学生的生活结束了,当年的那个懵懵懂懂的儿童在磨难中长大了。六年中储有我太多的感受,还有理想、梦幻;我该以一个大人的心思去考虑问题,探索今后前进的道路,向艰难困苦的中学生生活告别吧!还有,以潘老师为代表的恩师、宽厚仁慈的李校长、还有给我上最后一课的D主任,他们都给我留下了太多的眷恋。 这天下午的故事和我的思想活动,在此文公开之前从未对人提到过;对母亲和姐姐也未说过。因为,我已经不把在木工房的等待和委屈视为D主任对我的蔑视和刁难,而把这个作为对我的鞭策:在离开中学前的这最后一课定格在我的记忆中,给我增加了无限的潜能。对此后读好书、当好兵、搞好工作都产生了很好的激励作用。 我始终记得:我欠学校的,不只是那3.9元的债务。还有培育我成长的恩情。这是一笔无法还清的债。
时间到了2017年8月,距在木工房接受D主任的教诲正好五十九年。在我即将出版自己文集的时候,我觉得应该把五十九年前的这个下午记录在我的《青木文集》中,作为我写的许多相关诗文的注脚。 我会将这篇文章和我的文集、诗集献给青木关中学的图书馆。与和我一样遭遇贫困生活的学子们共勉;以自己的方式回报母校。 我今年76岁,已接近通常意义上的耄耋之年。回首这近六十年,感觉到上天给了我太多的眷顾:试想,如果不是直接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或者没欠学校伙食费而预先把迁移证迁回农村,又有某村干部扣压通知书或迁移证不准我上大学(当时已有先例),那又会是什么结果呢?进入大学后,我立即享受了每月9元的伙食补贴,再无欠费之忧。后来到工厂、参军、再回到工厂,其间虽经历了诸多艰难险阻,总算在锐意进取中挺过来了。我平生虽没有轰轰烈烈的业绩,但自豪感、幸福感始终与我相伴。该知足啦! 人,在经历了少年时代的困窘之后,总会找准自己的前进方向,奋力拼搏去争取理想中的结局。如果人生可以重新开始,我一定要在少年时代选择艰难曲折道路。为了自己,也为了国家的未来!
注:文中提到录取通知书可以由别人在邮局代取,村干部可以扣压户口迁移证或录取通知书等情节,以及中学生的政治污点和政治地位、中学生一直打赤脚等情况,现在的中青年可能无法理解或不相信。但这些确实是那个时段的真相。 2017年8月17日
我没读过高中大学,但感同身受,女孩子就更苦一筹。 几块钱就能帮助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是贵人相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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