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若寒 发表于 2015-3-31 10:39:29

草木一秋

本帖最后由 水若寒 于 2015-7-16 08:16 编辑

      都叫她“何氏娘”,像一株路边的狗尾草,谁都不在意她的前世今生。
       人口普查时,她是“腾何氏”,因为男人姓腾。男人早死了,撇下她孤儿寡母六口。大儿子一成年就由政府推荐当兵去了,比大儿子大一岁的闺女也只有早早出嫁。
       何氏娘和三个饿狼似的儿子搬进我家祖屋时正值寒冬腊月。
       那年冬天,老家史无前例亦无后例地下了一场大雪。何氏娘家的茅草房就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并不猛烈的风雪中彻底摧毁了,一家人在天寒地冻的荒岭中等天亮。
       祖屋坐东朝西,古老的木瓦穿斗结构,宽大敞亮。坐南朝北的是我家,坐北朝南的是邻居。六七户人家围成一个大院子,四五个大院子就是一个生产小队(组),十个小队就是一个生产大队(村)。
       历经沧桑的祖屋像闪了腰的老人,不再周正却也硬朗。堂屋的大门只有残存的门框和高高的门槛。再破旧,它也是一座有天有地的房子。无家可归时,它也是天堂。
       祖屋的南边厢房里还住着和我爷爷同一个爷爷的三爷爷。何氏娘一家只占了半间堂屋,另半间是三爷爷的灶房,中间用老玉米杆夹成的苫子隔开。三爷爷的厢房门右上方的屋梁上有个硕大的燕子窝。祖屋也是那窝小燕子的家。
       三爷爷是个年近花甲的孤老头,头上常年箍着一条石灰白的土布汗巾。六月三伏天,他摘下汗巾当裤带拴在腰里时,人们才能看清他寸草不生的头上的癞头疮斑,像残留在祖屋墙壁上的燕子屎。三爷爷因此成了老光棍。
       三爷爷总是一副愤世嫉俗的凶相,最烦躁孩子们在他门前打闹,从来不养小猫小狗。时常被三爷爷撵得鸡飞狗跳的我们背地里就喊他“三癞子”。
       我们常常骑在祖屋的门槛上看何氏娘的家——一张光秃秃的的旧木床,一口锈迹斑斑的大铁锅,几副旧碗筷;吃的在肚里,穿的在身上;冬天一家四口挤一个被窝,夏天还要给蚊子作贡献。闲下来的大人也挤在门口七嘴八舌。在那个物质严重匮乏的年代,大家伙只能给予他们怜悯的目光和意味深长的感叹,自身的幸福感也像泡在热水里的温度计,迅速升温。
       何氏娘的三个儿子烧火煮饭就像我们小朋友玩“过家家”:乱石垒成的土灶,几乎要趴在地上烧火,一不小心就会踢翻锅;烙出来的小麦粑又硬又粗糙,还有几个苦大仇深的手指印,扔出去可以砸死一条倒霉的狗;大多时间是煮照得见人影的红薯稀饭;从来不炒菜;纵然如此,仍然三餐不继。
       同一个屋檐下的三爷爷则把一日三餐精减成一餐白米干饭。精明的三爷爷煮的米饭从来不多不少,守在他碗底下的鸡除了一场空欢喜,还要遭遇一场乱棍横扫。有好事者劝三爷爷娶何氏娘,好歹可以凑一家人过日子,伤风感冒了床边也有个端茶递水的人。说不定还能给他生养一男半女养老送终呢!
       权衡再三的三爷爷只供了何氏娘两餐白米干饭就不干了——嫌她吃得太多!
      “狗日的死婆娘,再大的家都吃得垮!”三爷爷一想起这事就恨恨地骂。
       让三爷爷气不顺的还有何氏娘的疏懒和邋遢:一头脏而乱的头发,鸟儿钻进去都会迷路。夏天,她时常坐在阴地里敞开衣襟凉快,顺便搓掉身上捂了一冬的汗垢,两个奶奶长茄子一样垂在胸前。我们围着她又跳又唱:“何氏娘,奶奶长,没得饭吃哭一场......”
       听大人们说,她年轻时的奶奶又大又长,可以搭在肩头喂她背上的娃娃。
       懂事后的我们才知道她的心智相当于六七岁的孩子。她不会煮饭、做家务,她的个人卫生也是远嫁的闺女回来打理。
   “狗日的死婆娘!”三爷爷一见何氏娘的影子就啐一口唾沫骂。
       到处拉屎的鸡也是一群死婆娘。
       遇上青黄不接时,何氏娘的两个小儿子就去街上饭馆讨饭,讨一次饭可以管一两天。都是甑子蒸的干饭,一半大米,一半豌豆。拿回家来加点盐煮成汤饭,一人盛一海碗蹲在垓檐口呼啦呼啦地吸溜......那粒粒饱满的黄绿色豌豆简直是一种丧心病狂的诱惑,以至我对豆类食物上升到骨灰级的喜爱并寻根究底地漫延到所有的豆类植物。
       或许,我就是一粒修练千年的豆子。
       半年后,有个外乡人收下她十五岁的二儿子做长工。管吃喝,还有少许零花钱。现在也快六十岁了吧,终身未娶。      
       一年秋,队里用新稻草在岭上的养牛场盖了两间土坯茅屋,这便是何氏娘的新家。
       土地包产到户时,她的两个小儿子已浪迹江湖。五谷不分的她便成了队里人及周边人的“公共劳动资源”。谁家有事都可以叫她去帮忙。就算别人不叫,她也会主动上门“揽活”,因为可以吃一碗现成的热饭、热菜。
       长此以往,她干脆就成了一个“吃百家饭”的人。
       再也不缺吃少穿了,头发染霜的她也学会了煮稀饭和面条。
       她当兵的大儿子也有了工作单位并成家立业。她去儿子家住了半个月就回了。
       听说,她在儿子家吃饱喝足还是要去“东家守到西家”,一见别人吃东西眼睛就不听使唤,很是给儿媳丢脸。
       闺女家她也去过,始终改不了“守嘴”的习惯。
       回到老家的她仍然走东窜西,太阳不落坡,人不落屋。
       一天,大家忽然惊觉起来:“这两天怎么没看到何氏娘?!......”
       人们在岭上的茅屋里找到她。她安详地躺在床上,似乎正在熟睡。
      “应该满了七十了。”人们一边料理后事,一边揣测她的年龄。
       人们把她埋在茅屋后的坡地。
       坟上长出来的狗尾草,高过了她的茅屋。



凤舞 发表于 2015-3-31 17:38:58

野草一样的人生。 卑微,也顽强。

水若寒 发表于 2015-4-3 10:45:39

凤舞 发表于 2015-3-31 17:38
野草一样的人生。 卑微,也顽强。

谢谢凤舞!是的,在那个年代,农村有许多这样草木一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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