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梦:难忘的号子
诗歌源于劳作,对此我是有深切感受的。我对诗歌的爱好,也是和劳动有关系的。
中学毕业后,我回农村呆了几年。期间,我曾赤肩裸背下过苦力。除了干农活,抬连二石、挑河沙水泥修水库,抬木料修大队部礼堂,挑公粮到粮库,进大山挑柴禾等等。那些最底层人干的苦力活儿,我一样不拉地干过。因为我那时年轻气盛,也是地地道道的一个农民。
我家乡地处长寿城斜对岸的长江南岸,一个叫龙山寨的地方。那时家乡没有公路,也没有通电,搬运重物全凭人的肩挑背磨。大队部就建在一个高坡岭岗上。由于过去修的房屋陈旧漏水又窄小,容不下全大队的社员开大会,于是决定重新修建更大的大队部礼堂。那时修建大队部礼堂,就是修一幢宽大的瓦盖的平房,框架结构主要靠木料打主力,不像现在这样用钢筋混泥土结构。
修建大队部需要大量的木料。大队通过有关部门批准,就在长江边购买木料。那些木料是夏秋洪水季节从长江上游顺江漂流下来的木料,我们当地人称为“杨松”。杨松木很大,大的像两人合围那么粗。由于在水里长时间浸泡,抬起来很重。那时我在大队当广播员,也是大队林业组成员之一。林业组成员是各个生产队派的,除个别年龄大的以外,多数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林业组有十多人,专门培植树苗,栽种树木搞绿化,还兼做其他杂务。后来,林业组做几亩田土搞所谓的“农业科研”,所以林业组又叫科研组。当时,抬木料的任务就是我们组里男青年的事情了。
抬木料,是八个人抬一根,每个人的肩膀上至少在一百五十斤左右。除了开始一小段江边平地,其余全部是上坡。山路弯弯,路又狭窄,我们抬起来十分吃力,大家都抬得来汗流浃背直喘粗气。然而,这么笨重的苦力活,让我们这群年轻人干起来很欢快。为啥?恐怕读者是难以猜出来的。那就是劳动的号子帮了大忙。
抬木料的人中,有年长四十几岁的一个人,其他的人都比我大几岁。年长者抬前面,负责呼吼号子。开始是一段平路,大家随着年长者“哼唷哼唷”地迈着碎步,抬着前行了一阵。到了上坡那些牛踩踏过的小路,坑坑洼洼。年长者便呼叫“哼个啊上坡!”提醒我们开始爬上坡路了。我们一齐回应:“哼个啊在梭!”“梭”,在当地的方言土语里,就是“在行走”的意思。
年长者又呼喊:“哼个啊门坎儿”,我们一下会意:前面有一土坎,需要特别注意,于是我们回应:“哼个啊脚杆儿”。意思是我们会注意提高脚步跨越坎坎的。
前面遇有一小沟,年长者提醒我们:“哼个啊沟沟儿”,我们回应:“哼个啊羞羞儿!”“羞羞儿”,在当地的土语中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儿一桩”,意味着根本就不把它放在眼里,真表现了我们大无畏的乐观主义精神状态。
如果听到长者呼叫“哼个啊鹞子”,那么前面一定有一大堆牛屎在路上,我们便一语点破:“哼个啊牛屎!”“哼个啊边边”,我们一下明白路变窄了,需要特别注意,于是大吼一声:“哼个啊弦弦。”
在最后,人们已经筋疲力竭了。我们咬紧牙关,继续前行。这时听到了长者的鼓励呼叫:“莫软腿儿啊!”我们便来了精神,大呼一声“要漏尾儿啊!”“漏尾儿”一词,就是要结束要胜利的意思。胜利在望,再苦再累,也会振奋起精神来的。
吼号子,看来是有提示、鼓劲和调节气息的作用的。人们在重力的压榨下,通过吼号子,无意中调节了气息,转移了注意力,轻松的号子风格让人感到轻松有趣,减轻了肩上的压力。曾经体验过,百来十斤担子压在肩上,如果不吼号子,感觉上要重好几十斤。
俗话说“石匠是条狗,摸到就开吼。”石匠使用大锤打石头,先握着大锤的木把子站在石头上,就开始独自吼叫一阵。那声音之大,可和男高音媲美,像唱山歌那样,响彻整个山谷。等到气息调节均匀到合理程度,然后举起大锤,“嗨”的一声猛喝,一下向铁楔子砸下去,瞬间便爆发出千钧般的压力。如果不这样吼,不但力度小,而且还会损伤内脏。有次我打二锤,没有呼号子,猛砸了几锤,结果当晚肺部出血,急忙往医院跑。担抬重物,吼号子同样可以调节气息,让体内不因重力受伤。如果让气息憋闷在体内乱串,那会吃不消的。
苦力的号子中,都十分讲究押韵,而且也讲究平仄。为啥要讲究押韵和平仄?这是和调节气息、顺口呼叫是有关系的。上面提到的号子中,“坡”与“梭”,押的波韵,一声,平声韵。“坎”与“杆”,押的山韵,三声,属于仄声。“沟”与“羞”,押的是收韵,也是一声,属于平声。号子如果不押韵,不讲究相互协调的平仄,呼起来就不伦不类,也很吃力,也起不到调节气息的最佳效果。
不仅如此,吼号子还讲究节奏。所谓节奏,就是音乐的节拍。节拍的快慢轻重缓急,是根据抬重物行走的快慢速度所决定的。上坡抬重物行走缓慢,呼一次号子跨两步为两拍,中间停顿一拍,回应也同样两拍,再停顿一拍,第二轮又开始。但是在平路上,如果不是很重,迈的脚步较快,节奏就相应缩短一半。常见的二人抬石头,或挑柴禾,用的碎步疾走,同样的号子内容,就会缩短为一拍一吼。抬重物行走时,大家还特别强调合脚,就是现代人说的合拍。随着号子的节奏声,大家整齐一律,同时迈右脚或左脚,这样抬着才觉得和谐轻松。
诗歌源于劳动,劳动号子是诗歌的鼻祖。鲁迅先生在《门外笔谈》中称之为“哼唷派”,我看是有道理的。与我抬木料的人,大多文化不高。那长者没上过一天的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典型的文盲。然而,他口中出来的号子花样百出,多得很,能在不同的场合路况下,随机应变,呼叫自如。抬的时间长了,我们都学到了很多。后来,我也当过领头呼号子的。那时,我们下苦力吼号子,好像在与文盲诗人作诗对偶。虽然重力在肩,我们却也感到几分轻松愉悦。后来上大学,我掌握了现代诗韵,再回过头去对号子的韵律平仄,做过些专题研究,觉得古人的发明创造实在是太伟大了。他们在生产生活的实践中,竟然产生了号子这样的原始发明,并在此基础上产生了诗歌。我这里说的诗歌,是诗与歌的合成概念。古代诗与歌是不分家的,及到后来,诗与歌分家了。就是到现在,诗与歌也是有一定差异的。诗重在意境深远,精练含蓄;歌重在上口明快而通俗易懂,有口语化特点。因为唱出口中,要让人听得懂,就要讲究一定的口语化。但是,诗与歌有个共同的要求,就是押韵,有节奏感,具有韵律的美感。《诗经》305篇,分为风、雅、诵三大块。那里面都汇集了诗歌的源泉精华。特别是“风”的部分,反应了当时下层人民的生产生活与思想感情。整部《诗经》,对后世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它的比兴、双关、重叠等艺术表现手法,以及韵式句法的灵活自由运用,都无不对后世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影响。自汉魏以来,所属的民歌系统的歌谣和乐府诗歌,也算是它的后起之秀。屈原、李白、杜甫等大诗人,没有一个不受它的影响。
号子中,艺术风格不仅具有提示鼓励的现实意义,而且还具有一定的浪漫色彩。我所见到的号子中,相当一部分有这样的风格。其表现在号子的内容上,有男女婚恋的,有下流俏皮的等等不一而足。比如,石匠打石头时,总爱吼什么“幺妹哟,进洞房哟”之类的,而抬重物的也爱吼什么“哼个啊表妹儿,哼个啊好睡;哼个啊表嫂儿,哼个啊好耍儿”之类的,当然还有更低级下流的,我老人家就不一一例举了。总之,有的号子见到女性在场,马上就乱吼起来。恐怕这是男人见了女人经过调侃之后,精神会更加振奋的缘故吧。难怪过去农村也流传:“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说法。
既然诗歌要讲究韵律节奏,那么不讲究这些的就不算得是真正的诗歌。有所谓“创新派诗人”,追求无韵的散文化所谓的“诗歌”,弄得来不伦不论。这不是什么创新,这实质是种变态。就好比大家都喜欢吃香喷喷的美食,有人却喜欢吃臭狗屎一样,那后者其实就是一种变态了。司马迁的《史记》被人称为“无韵之《离骚》”,那是赞美,当之无愧。《史记》用春秋笔法写就,但那是散文类型,不是诗歌。你要追求无韵,就写散文类好了。有人追求洋诗,认为洋诗不讲韵。其实那是个误解,洋诗也是讲音韵节奏的。只是我们的翻译水平有限,或对诗韵节律缺乏了解,翻译时没翻译成符合国人口味的结果。同样是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那首著名诗歌,有的人翻译出来就缺少韵味,而鲁迅笔下翻译出来就大不一样:“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过去英语教科书上有首小诗:Good better best,never let it rest.Till good is better ,and better best.原文一读是琅琅上口的,但我们教科书上却硬译为“好,更好,到最好,从来不让它停顿……”等不伦不类的东东。我老人家在教学时,竟大胆地意译为:“好中更好求最好,永远不停向前跑。即便待到好了时,更好之后求最好”。这样翻译,不违背原义,坚持了翻译的“信、达、雅”原则。讲究音韵节律,学生很容易接受和背诵。
“忠于守旧,而又乐于创新”,这是法国大作家歌德的名句。经过几千年积淀的中国诗歌,生命力之强盛,是我们感到惊叹的。创新诚可贵,但万变不离其宗。现代人作诗,我们应当继承古今中外优秀的文化传统精华,在此基础上进行创新。如果摒弃诗歌形式的核心主体形式,即音韵节奏的美学价值,实行标新立异的所谓“创新”,那就无异于想抓着自己的头发,一下把自己提上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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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老师的记性真好呀。对劳动的赞美。 林海雪狐 发表于 2015-10-27 07:58
万老师的记性真好呀。对劳动的赞美。
呵呵,不敢掠美,作者是“金色的梦”呢。 羡慕楼主,任何经历都是财富啊!:vic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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