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蓝棣之编选的《新月派诗选》
重读蓝棣之编选的《新月派诗选》 一这里所说的《新月派诗选》,不是陈梦家所编,1931年由新月书店出版的那本同名诗选,而是1989年,在58年之后,由蓝棣之编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这本有重要历史意义的书。陈选是该派自选,要求十分严格,仅入选18人,诗80首,而此书人选没变,诗量却增至216首。因此就更能展现新月派这一中国新诗历史上重要流派的全貌。说此书由重要历史意义,是因为这是中国改革开放以后,文学界解放思想,为此前被诟病挞伐、大泼污水的新月派平反、正名的义举,从而使这些蒙垢的珍珠重放异彩,也使一大批被打入冷宫的诗人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占居应有的地位,功莫大焉。这里需要说明的是,闻一多诗人备受推崇,那是从别的角度“另眼相看”,对于他曾是新月派领袖的事实则讳莫如深。这本诗选的出版,新月派抖落尘埃,重新闪亮登场,还有一个这样的意义,就是不但如前所述,为新诗领域中一向被打入冷宫的“格律诗派”(朱自清语)平反正名,而且为后来一度卷土重来,又被强行压制的实际上的格律诗派——何其芳倡导的“现代格律诗”——在新时期的 “再起”(吕进、梁笑梅主编《中国20世纪诗学手册》,重庆出版社)相呼应,提供历史事实的有力支撑。上世纪之末,新诗界被“现代风”刮得晕头转向,“再起”的现代格律诗也没能站稳阵脚,显得无以为继。幸而新世纪之初,得网络之助,“现代格律诗”又奇迹般复苏了。由于此时长期被人为打压的中华诗词创作已经有了复兴的态势,“现代格律诗”之名已经不可能单指新诗中讲究格律的一派,以“东方诗风”论坛为代表的志在完成新诗格律建设的诗人们就为其更名为“格律体新诗”,使之不致混淆。十多年来,格律体新诗中创作与理论上已经取得显著的成果,再一次肩扛新诗格律派的大旗,显示了其发展的大好前景。在这个时刻,通过这一选本,重温筚路蓝缕,艰难拓荒的新月派先辈的劳绩,无疑是很有必要,一定能大有收获的。 二蓝棣之为此书撰写的长篇《前言》(后文简称“蓝序”)是一篇详实的诗学论文,对于新诗历史上的新月派,其诗学观念、创作成就、历史地位,都基于他的认识,做了“必要的描述与分析”。至今读之,仍然很有意义。特约略述之:一、 蓝序根据史实,描述了新月派形成的“来龙去脉”。蓝氏认为:“新月派的活动,时间主要是《晨报·诗镌》创刊的1926年4月至《新月》终刊的1933年6月。作为一种历史现象,新月派的渊源可以追溯到1923年新月社的成立。”而如果联系到其成员个人的诗歌活动,还得上溯至“五四”时期。1921年11月成立的清华文学社内,有闻一多及其围绕他活动的“清华四子”,即朱湘(子沅)、饶梦侃(子离)、孙大雨(子潜)、杨世恩(子惠),他们后来都成为新月派的重要成员,闻一多更是领袖人物。作为一个诗歌流派,新月派是在《诗镌》创刊以后形成的,而新月社与清华文学社都是在此之前就存在的,所以蓝氏认为以《诗镌》为园地的新月派与二者之间既有联系又有区别,是二者的“某种演变”。《诗镌》存续的时间很短,只在1926年春夏出刊11期,但是产生的影响却不可低估:不但推出了不少有别于早期自由体新诗的格律诗,造就了一批新诗史上最早的格律诗人,而且以闻一多《诗的格律》为代表的新诗格律建设理论,成为此后新诗格律派的旗帜。由于种种原因,《诗镌》停刊以后,早期新月派诗人东零西散,逐渐沉寂。待到1928年3月,胡适之、徐志摩、邵洵美创办新月书店,出版《新月》月刊、季刊,遂又重新集结队伍,添加新秀,新月派进入后期,再度呈现繁荣景象。新月书店还出版了一些新月派成员的作品。在《新月》停刊后,《大公报》又开辟《文艺副刊》,后来又辟《文艺副刊·诗刊》,团结了一批志同道合的诗友,仍然维系着新月派新诗形式的探索。及至1936年,戴望舒邀约不少新月同人,创办《诗刊》杂志,新月派遂与现代派合流,结束了她的历史使命。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新诗应该是自由诗”(废名语,至今被一些人视为圭臬)的滥调充斥诗坛之际,新诗格律的探索并没有停止,只不过呈零星状态,不成阵势而已。二、 蓝序的第二部分是论述新月派的“思想艺术特征”。窃以为谈思想的部分还未能摆脱阶级、路线等观念的桎梏,多系从负面分析新月派“诗歌创作的思想特征”,对此我不以为然,也无须多费唇舌与其讨论。倒是蓝氏对新月派“倡导新诗格律”的评价颇得我心。他认为闻一多等人是基于对新诗早期内容的“感伤”、表现“放纵”的批评态度,而“主张理性与节制,必然要求合度的表现,希望诗人戴着镣铐跳舞”。“他们倡导格律,不仅是为了提高新诗的艺术性,要新诗有规律和结构,而且是要倡导一种与惠特曼的影响不大相同的‘诗情诗意以及诗人们的人生态度’。”从而对新月派“形式主义逆流”的恶谥给予了澄清。蓝氏说新月派对新诗格律建设的历史功绩“在于扭转了初期新诗自由散漫的潮流,使新诗趋向精炼与集中,使新诗有可能具有自己的面貌,给新诗作者一个严肃认真的态度,巩固了新诗中诗坛的地位,把学生的发展推向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对于本身格律的探讨和形成,迈开了重要而有效的一步。”他还对新月派在引进西方十四行诗方面的贡献做了肯定。蓝氏认为,新月派的“教训和流弊是次要的,而且是难免的”。这种公正客观的评价是难能可贵的,也为继续探求新诗格律的后来者增添了勇气。三、 蓝序是第三部分以“光彩夺目的星辰”为题,对新月派几位重要诗人一一置评。首先当然是闻一多、徐志摩两位主帅。蓝氏肯定 “新月”前期闻一多影响最大,而后期则以徐志摩为首。这是客观公允的评价。对闻一多的研究比较充分,不再赘述。蓝氏对徐志摩的深刻剖析是很有价值的。对浪漫主义诗人徐志摩向现代派靠近的轨迹的发现,与夫对徐志摩爱情诗的剖析,都是富有创见的;同时,也是在徐志摩“身份认证”是一种拨乱反正。除对闻、徐二人的重点评析外,蓝氏还对新月派中其他重要诗人朱湘、陈梦家、方玮德、孙大雨、卞之琳予以点评,颇多精彩之处,应该说都很精到,就不一一提及了。 三下面我就入选诗作谈谈意见。如前所述,这一选本在篇幅上较之陈梦家那本扩大了许多,这就使我们能够更好的了解新月派诗作的面貌。之所以不说“全貌”,是因为编者囿于与陈选在入选诗人上保持一致,从而让我们失去了了解新月派后期曾被遮蔽的年轻诗人的机会。如果说早前由于政治的原因,臧克家、何其芳们对于早期曾赶上新月派“末班车”的事实讳莫如深,那么到了1980年代末期,为什么不可以将此真相示人呢?其实,我们不是正可以从何其芳早年诗歌创作追寻他后来倡导现代格律诗的根源吗?所以,仍然囿于当初陈编《新月派诗选》的入选诗人,在条件允许的状况下,未能依据历史予以“扩编”,以便真正反映新月派的全貌,从而更好地展现新月派对后世的影响,是十分令人遗憾的。如果避开上述缺失,来谈蓝氏的选本,当然还是有诸多值得肯定之处。尤其是篇幅扩大许多,重点诗人如徐志摩、闻一多的代表作基本上都囊括无余,其他诗人的优秀作品恐怕也遗珠甚少吧。这就为进一步研究新月派新诗遗产,积累新诗史上第一个格律诗派的宝贵经验创造了条件。如今格律体新诗界普遍认同的体式“三分法”,以及由此导致的足以破除“格律束缚论”的“无限可操作性”特性,其实在新月派前辈的作品中都可以找到依据。例如闻一多的《死水》,就是一首非常规范的九言四音步整齐式格律体新诗: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
在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而朱湘的《采莲曲》就是一首典型的参差体格律体新诗:小船呀轻飘,
杨柳呀风里颠摇;
荷叶呀翠盖,
荷花呀人样妖娆。
日落,
微波,
金线闪动过小河。
左行,
右撑,
莲舟上扬起歌声。
菡萏呀半开,
蜂蝶呀不许轻来,
绿水呀相拌,
清净呀不染尘埃。
溪间,
采莲,
水珠滑走过荷钱。
拍紧,
拍轻,
浆声应答着歌声。
藕心呀丝长,
羞涩呀水底深藏;
不见呀蚕茧
丝多呀蛹在中央?
溪头,
采藕,
女郎要采又夷犹。
波沉,
波生,
波上抑扬着歌声。
莲蓬呀子多:
两岸呀柳树婆娑,
喜鹊呀喧噪,
榴花呀落上新罗。
溪中,
采蓬,
耳鬓边晕着微红。
风定,
风生,
风飔荡漾着歌声。
升了呀月钩,
明了呀织女牵牛;
薄雾呀拂水,
凉风呀飘去莲舟。
花芳,
衣香,
消溶入一片苍茫;
时静,
时闻,
虚空里袅着歌音.全诗5节,每节10行,各节完全对称,就像“克隆”出来的。韵式灵活,每节内三换韵。在形式上堪称完美,是闻氏诗之“三美”的典范。当然置于整个新诗的视野,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是经典之作。如今一些人动不动就侈谈什么“经典”,一些分行劳什子都自封或互封“经典”,真是莫名其妙!对于他们,真不知说什么好。新月派的上乘之作经过了岁月的淘洗,如果欲奉楷模而精选,当然又是一种选法,定将有益于诗事,有意者或可一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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