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叔
本帖最后由 胡云琦 于 2020-5-30 19:50 编辑(小说)刘叔文/胡云琦
一 梦游
兴安有松,可以媲檀
云中人涉雪采运
他们以锯木在岭上筑山
使阳光朗照金色圆周
——@老一辈林区开发建设者
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是我国最大的国有林区,这里的生态功能区总面积为10.67万平方公里,活立木总蓄积、森林蓄积量均居全国国有林区之首。新中国成立后的早期开发,木材生产的采集运生产方式、全部以人力为主。奔波在天然屏障下的务林工作者,就像白雪公主故事里的小矮人,他们使用板斧、二人抬大锯、和弯把锯伐木,用牛马拉爬犁、赶套子在冰雪滑道上集材,靠自然法力水运流送木材。集材在坡岭迹地上堆起了一座座木山,那些木山从侧面看上去犹如明黄灿烂的金字塔。那就是内蒙古林区早期开发年代放大版的横截面。劳动方式原始古朴,但却不乏智慧。
谁见过巍峨起伏、生机盎然的崇山峻岭?是我们的前辈。 谁见过树高林密、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是我们的前辈。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诗经》
我小时候,日日梦寐能遇到一位高师,来为我传道授业解惑。
这个梦,迟迟等到今天。
长大以后,我在内蒙古大兴安岭深山老林里见到了一位貌不惊人的务林老人,他、就是我心里的英雄。
“呕呕呕”——
参夹哭腔与惋惜的低笑独语是刘叔于午夜释放自己的平衡绝技,修炼了这么多年,这声音不但拥有了管弦乐的魔力,而且还能与工友们神睡的鼾音达成默契。
“呕呕呕”——
这声音让我想起森林中叼回猎物的老鹰在用暗号召唤它的爱子,又似迷途的羔羊在呼唤失散的母亲,诙谐、有趣、神秘但无解,那不是简单的懵懂婴儿在咿呀学语,而是孤言人在用奇特的方式在与常人看不见的神灵勾通 …… “呕呕呕”——
这声音随着提灯的光晕在帐篷内弥漫,向寒风呼啸的雪野传递;一个黑色的影子也就灵魂般先于刘叔飘立起来,摇曳在我铺头的左侧,很快,刘叔精瘦的、能分清肋骨的肉身便在那个黑影的引力下上提,然后立起来。这一系列动作是与先穿内衣联系在一起的,不太配套的是刘叔脖颈上那块突出的肉包,宛如磐石一样始终向后缀着,分明有好几次,我就看到刘叔快要立直的身子又被那个肉包拽倒在床上。在刘叔的精神世界里,也许、那个肉包是根本不存在的;于是,每次跌坐在床上之后,他都会顺势倒下,继而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翻身下床。
笑起来有些塌腮的刘叔,仔细看上去很像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顽童。特别是他活跃在午夜帐篷里蹑手蹑脚的步影,简直就像一个幽灵;走动、但不闻其声。就算他用一米多长的纯铁火炉钩子钩起沉重的铁皮炉盖,然后再把一截截二三十斤重的湿木柈子填到火炉中,偌大的空间依然是安然悄静而没有响动;工队上把这种专职负责人员与机械设备保暖的工种叫烧炉工。——轻工种。刘叔每夜向火炉内填好烧柴之后,都会习惯性地帮助入睡的队友检查一遍鞋子;看看劳动一天的队友是否忘记晾鞋垫。如果真有队友忘记晾鞋垫了,刘叔就会帮助他们把鞋垫晾好。刘叔每天的工作,不但要照看好上下两个帐篷的保暖,而且还要去三里外的绞盘起重机房烧炉子。我没到工队之前,刘叔还有一个相类似的任务,那就是要给拖拉机车库保暖;我到工队之后,队长把夜间拖拉机车库的保暖工作交给了我,刘叔的工作也就相对有些减轻。刘叔五十多岁,身材不高,他有引人注目的秃顶和会笑的眼睛;他有病,是队友们背后议论的魔怔病。他有一把保存尚好的日本军刀,来历尚且不明。
每逢三更,刘叔常常会持刀入境,与卧牛之床位独醒,口中默默有词,项庄舞剑。
因此,刘叔被兼职门神,他的床位紧贴帐篷后门;多半是便于操练,其次是象征性地镇守。我来之前,刘叔身边的床位始终空着;我来,顺其自然地成了刘叔的近邻;这对于研究刘叔脖颈上的肉包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后经多方面考察,我发现那个肉包有大碗那么大,厚实,如果切下来,相信里边一定都是很好吃的瘦肉。
那年我初出校门,勉强下咽工队上的粗粮淡菜时,常常望着刘叔脖颈上的肉包异想天开,做梦。瑟缩在最难熬的冬夜里抵抗失眠,想家,想母亲节日里香味四溢的鸡汤,想驴肉馅的饺子,南之橘。想咬一口就掉渣的桃酥。想着想着那些令人胃口大开的美味佳肴就在桌子上堆起来了;馋涎欲滴的我伸出手去撕桌子上的烤羊腿时,就听母亲说:“儿子,你先去厨房把猪头肉帮妈端上来”。啊!还有猪头肉,太好了。我兴致勃勃地跑进厨房,就看见案板上端放着的半个切开的猪头,煮熟的混合肉香与调料味儿的猪头肉该有多么好吃而又不腻人呀?与工队上的冻大头菜相比,猪头肉简直就是天之极品了。我馋的受不了了,猴挠腮犹如孙悟空见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啃、我必须先啃一口;我捧起猪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太香了,忍受太久突然开荤的食欲集体助阵,手,肩肘、大腿,腰,脸、鼻子、牙,眼睛;它们都仿佛是另外的我在与我分享佳肴。啃,狠狠地啃。第二口还没咬下来,猪头肉突然变成了猪,挨杀版地嚎叫......
“——哎呦——哎呦—— 你个混小子,你怎么咬人呢?——救命——救命——”分明是刘叔的声音。
我大吃一惊,睁开眼;恍惚可见刘叔后脖颈的肉包上多出一排青紫的牙印,被咬破的地方形成了经典涌泉,流着血。
“狡辩也没用,一定是他干的”。闻声而起、跑过来一看究竟的几个目击者、发现了我按在刘叔肩膀上还没来得及缩回的双手,这就是罪证。 “你怎么咬人呀——”丈二金刚摸不到头的刘叔愤懑地问我—— “你、你、你怎么不是猪头啊?”发现真的没有啃到猪头,而且今后很长时间都吃不到猪头肉的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像开砸的洪水。滚回自己的铺头大哭起来。
完了,原来又是黄粱一梦;公元一九七八年冬记。
在工队,成年人的床铺间距对于睡觉老实的人来说,应该是有其余而无不足的,无奈我从小梦游,嗜肉如命;刘叔小憩的睡姿习惯背对着我,我的睡姿则是习惯背对着他,但是,睡着了,所谓的自我控制与良性约束什么什么的就都死啦死啦的啦。我只要一个翻身就能睡到刘叔的床上去,,我只要第二个翻身就能半骑在刘叔的身上,漫漫人生路,关于梦游,对于别人来说,一定是鬼使神差的谜,对我来说:只不过是雕虫小技;深入形容,可以使用“张飞骗马一个顶俩”。 ——我小时候常玩游戏里面的一句台词。
二 倾心
“队长,改善一下伙食吧;新来那小子都快馋疯了,昨夜突然之间就跑到我的床上,一口一口地咬我后脖颈上的肉包;还说是啃猪头。”刘叔的话、逗得伙房里排队打饭的女工们一个个大笑不止、前仰后合。
“怎么会有这种事?老刘,你可别骗人呀!。”
“我骗你干啥?不信,你自己看。”刘叔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把昨夜被我咬伤的脖子展示给队长看。
这一幕,恰好被早晨到伙房打饭的我给撞见了。
队长一见我进了屋,就开门见山地问:“老疙瘩,你怎么咬人呀?你对老刘有什么想法吗?是不是他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让你感到不愉快了?”
“没、没有,队长,是我做梦在啃猪头;一不小心,就啃到刘叔了。”我吞吞吐吐地回答,脸都羞红了。
听到我的话,一位年龄最大,我常叫胖姐的女工憋不住笑,一下把嚼在口中的馒头喷出来;喷了一地。
“二队人也太奇芭了,原来有一个半夜不睡觉,床上耍大刀的刘魔怔;现在又来了一个梦游时会啃人头的高中毕业生。”
——消息不胫而走,在一队与三队之间疯传。刘叔与我、都成了半崖山林场山上山下人的茶余笑料。
自从 “啃猪头事件”发生之后,沉浸在慎独之中的刘叔、自言自语,唠唠叨叨的时候也就少了,关于道教内丹学术语里提到的精气神、看上去仿佛一下子也好了很多,比如:半夜三更他不再项庄舞剑,而是直勾勾地望着我发呆;就是最好的论点论据......
我依旧梦游,只不过此后啃到的不再是刘叔的肉包,而是刘叔的枕头。
快过年了。我即将告别十八岁,人在工队生活,有很多必须克服的坏毛病都要自己去面对纠正。
为了防止梦游,不再啃刘叔的猪头;经过刘叔同意,我把一根木头固定在我与刘叔的床铺中间。深夜,在我与木头之间拴了一根绳子;只要越雷池一步,那根绳子就会把我勒醒,方法十分管用。
“刘叔,你脖颈子上的肉包是先天性的吗。” “嗯”——刘叔卷着旱烟在他自己的铺头“哼”了一声,一提起肉包与日本军刀,他就不爱搭理我。
其实我知道,刘叔后脖颈上的肉包是年轻时抬木头压出来的。 下午,没有灯光的帐篷里黑乎乎的;可以听到白毛风在树梢上吼叫,天空,纷扬着冷空气的鹅毛,那天,采伐人员雪休...... “刘叔,你那把日本战刀是从哪里得来的?我老爸有一块古代的英式怀表,走的很准;等下次回家我把它带来,咱们交换吧。” “嘿嘿,你小子,等拿来再说。” ——刘叔吸完了烟,看着我笑。 刘叔一般情况下不会以笑示人,只笑给自己;如果他很明显地用老太太一样的眯缝眼朝你笑,就说明你说的事,他基本同意了。
“关于日本军刀这件事,我告诉你,你能不能保守秘密?。”
次日深夜,我去拖拉机车库检查炉火的时候,刘叔从后边跟上来,这样问我。
“能啊,不就是除非你我二人之外;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吗?您放心、这件事我一定能做到。”
“嘿嘿,那就好。”
北方一月,明亮如洗的星辰在覆满雾凇与积雪的密林上空闪烁;蓝墨水的高空在穹顶之间转折成花青。借助雪野的幽辉,隐约可见树木的轮廓,沃野苍茫,山风断续。独自一人在这样的寒更夜行,总会或多或少地感到压抑,那是灵魂兼悲于大自然的威慑所独有的恐惧, 而必须完成的工作,却需要你付出胆魄去战胜怯懦。总结自己的体验,我越发对刘叔产生了好感与亲切的敬意。试想:我一个人,每夜出来给车库的火炉填烧柴,走在往返不到半里路的林间空地上都会提心吊胆,不但要防止饿狼的偷袭,还要防备传说的妖怪。能不害怕吗?可刘叔每夜都要独自一人夜行,去三里之外的绞盘机起重房烧炉子,难道他就不害怕、他是傻大胆吗? 打开车库门,火光从火炉的缝隙透出来,给人一种凿壁偷光的惬意之暖;打开炉门,你会看到一大堆红烛般的炭火,那么美,直至心醉;好想变成一颗颗小火星去飞。燃烧吧,我的火!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兴致袭来,油然朗诵起这首古诗。火光,与刘叔打了个照面,他戴着一顶深蓝华达呢面料的狗皮帽;在一身劳动布工作服外套了一件羊皮大氅,具有波浪形花弯酷似云卷的白绒羔皮领由上直达底带。这使站在我面前的瘦小老头看上去格外精神。 “你读的是什么诗?”刘叔半知不解地问我,他一生中没有读过几天书。
“这是李白《秋浦歌十七首 其十四》中的“赧郎明月夜”。
“刘叔,要不要您也来一首?。”
“别逗乐子了,我哪会读诗?我只会《抬木号子》。” “啊,刘叔;我从小长这么大,只听别人说过抬木头人合唱的《抬木号子》,可惜从来没有亲耳听过;求求您、给我唱一遍呗!。”
我一边向炉膛里续烧柴,一边和刘叔聊天。
“哈腰挂来嘛、嗨哟!抬起头来嘛,嘿哟;123来嘛,嗨哟。向前走来嘛、嘿哟嘿呦......”
刘叔随着歌声开始表演,激情而亢奋,那一刻的陶醉;又把他带回了青壮年时代挥汗大干的劳动场面。 刘叔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前工人,他那一代林区生产开发建设者;几乎见证并亲历了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木材生产作业的全部流程。
内蒙古大兴安岭位于祖国北疆,东连地处黑龙江省西南部的松嫩平原,南至吉林洮儿河流域,西接举世闻名的呼伦贝尔天然牧场,西南与蒙古国交界,北部和西北部与俄罗斯南河相望。内蒙古大兴安岭古称“东金山”,又称“夏思阿林”、“金阿林”。分别为通古斯满语、锡伯语和蒙语,意为“白色的山”或“山岭;代表祁寒极冷的地方。50年代的冬天,山野中的气温要比现在冬天的气温低很多;工人们身穿很厚的棉衣棉裤,脚穿高腰胶皮棉乌璐,打着腿绷,手戴手闷子在野外作业。 听刘叔讲:那时,工人们吃的粮食,是他们自己在几十里外的山下粮店扛回来的。
每次下山扛粮食,都要走一天一夜的长路。开春, 倒春寒里的飞雪,陡增了山野的迷蒙,如果不身临其境,也许你不会相信;那些大雪的密度会压住肆意的寒风。可是,在跋涉者眼中,那些斜逸于前方忽上忽下的水分子颗粒是美的,也许深陷高寒锁封的创业者腰酸腿疼的疲惫,正是因为那些形似飞花状若玉蝶的精灵飘逸才有所减轻。
有一天,雪越下越大,看上去好像不会停了;背粮食的人都变成了会行走的雪人,走在最前面的人,侧低着头、尽力减缓联翩飞雪击打在面部的啄疼。走在中间的人正在尽力缩短自己与前行者的行程;走在后边的人早已习惯了持之以恒,虽然慢、但是,绝不肯轻易被黑夜撵上单独的身影,每迈出一步,就与驻地接近一步。每个人的心中,都捏着一杆秤。
战国时期思想家孟子在《孟子·告子下》中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受命于艰苦岁月,背粮食的伐木人把自己变成了自己的骆驼,牛马、驴,或者骡子。他们以坚毅为神,鞭挞着负重的肉身前行。
记得 周树人大人在他的作品《故乡》中曾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在背粮食的人脚下,所谓的路;就是他们自己踩出的山道。
“我老了,干不了几年了。你还年轻,不能总干这种轻巧活;人活一世,总是要挑几次大梁的,特别是年轻人,更不能丧失工作豪情与斗志。”
那天,我破例陪着刘叔去绞盘起重机房烧炉子,很难得地听刘叔对我掏心掏肺。
“刘叔,挣面子的活儿;我也想做,可是我干不动啊!”
“你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后生,都让父母给惯坏了;惯子如杀子啊!你应该知道,没有谁生来就能干重活的,干不动、你不会炼呀?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每天都在集材队抬木头。肩膀上压出了血,晚上休息一碰都疼;第二天还要照常工作。肩杠一挨到血痂那可真像针扎似的疼痛钻心,一样的人,都是爹娘生的,谁也不比谁多三头六臂;看到别人抬木头的精神劲儿,自己都感到耻辱。只好忍住泪,咬紧牙坚持,不知道肩上要磨掉几层皮,才能炼成抬木头的高手,你没看到我后脖颈上的肉包吗?就是那个时候抬木头压出来的”......
刘叔比我矮一头,我一米七六;他可能还不到一米六,刘叔一把年纪了,还是个单身。听队长说:刘叔原来还有一个弟弟,二十多年前与刘叔一起抬木头归楞,因为木头垛滚楞,被砸死了。刘叔由于反应快,踏着滑坡的木头向上跑,才幸免于难,由于受到惊吓,落下了一个习惯自言自语的毛病。 “干工作就像战场上杀敌,你不弄死他,他就会弄死你。要有狠劲儿、冲劲儿、拼劲儿。不能动不动就说想家,想啃猪头什么的。”
“走出大山,去城市寻找其它生活出路吧。这林子,也采不了几年了;你赶上了林区木材生产的尾声,可是你不知道,我们现在采伐的木材,都属于过伐林,能利用的成才储备林已经没有多少了。”刘叔对我也像是面对山林在返归驻地的路上感叹。 “刘叔,你说我应该去哪里?” “离开大山,到山外去、有亲属投奔亲属,没亲属自我打拼。把人流分散一下,给大山以喘息的机会。内蒙古大兴安岭山脉,在我眼中就像我手上的掌纹,青山可以作证,过不了几年、这里必将是无林可采了。古人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资源后续跟不上社会发展该怎么办?哎——猜不出以后,你们和你们的后代该怎样生活。跟你说这些话,是为了提醒你要有日后生存、发展的忧患意识;不要对别人乱讲。会影响工友们的生产情绪的。”
大森林退潮了,因为刘叔的前言;它在我的心中比现实来得还早。感谢刘叔的开导,他是我人生旅途上的第一位启蒙老师。一年以后,我离开了记忆中诗情画意的山林和尊敬的刘叔,至今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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