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之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上面这句话,是明代的剧作家汤显祖在他的名作《牡丹亭》的题记中,所发的感慨。
细细思量这句话,古今中外的爱情传说故事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情况是常有的,暗恋也是其中一种,奥地利小说家斯蒂芬·茨威格的的中篇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就写了一段凄美的暗恋的故事,故事中的女主人公,虽然没有像杜丽娘一样一灵不灭,生生死死,但看完整个故事,这女子的一往情深,一腔执念,也正如汤显祖说的那样,是执迷不醒的“梦中之人。”
小说中只有两个人物,读信的作家和写信的女子,女子写信的时候,已处于弥留之际,身边是她刚刚死去的孩子。
在信里,女子向作家倾诉了她一生的激情和痛苦。
十三岁的时候,与寡母生活在一起的深居简出的女孩遇到了刚搬过来成为邻居的作家。声名卓著,英俊潇洒的作家吸引了女孩的注意,一次偶遇,两个人不小心撞在一起,作家“天然诱惑者”的脉脉含情的目光和温柔殷勤的态度,使女孩心动了,没有人生阅历的女孩误以为这是作家只针对她本人的柔情。
女孩爱上了作家,为了他用功读书,不懈练琴,自卑而努力掩饰自己家境的寒酸。
十六岁的时候,母亲改嫁异地,女孩随着搬走了,她在相思中度过了整个少女时期,成年后,她立刻回来旧居,每天在作家的住宅前徘徊,期待着偶遇,一天晚上,作家终于看到了她,这时候她已经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姑娘,成功地吸引了作家的注意,但是这姑娘失望地发现,作家并没有认出她就是原来那个邻家女孩。
过着唐璜式浪荡生活的作家,被美貌吸引,与这女子渡过了销魂荡魄的三天三夜。在一起时的浓情蜜意和缱绻缠绵使女子心醉神迷、终生不忘,却被作家当做偶然的一次艳遇,因故离开后,作家再没有回来找这个女子。
虽然已经怀孕,但不想成为累赘乞求认可的女子独自在贫民医院生下孩子,为了能让作家的孩子能接受良好教育,跻身于作家所在的上流社会,她不惜委身于一个个有钱的男人,但又拒绝倾慕者们的求婚,幻想将来有一天能够回到作家身边。
之后许多年,她虽然常常与作家在剧院里、音乐会上、公园里、在大街上相遇,虽然她内心一次次呼喊:“认出我吧,我是你邻家的女孩!我是与你相伴三天的那个姑娘!”但作家始终没有认出她来。
她想起作家曾在那激情三夜之后送了几朵白玫瑰给她,于是每逢作家生日,她都会派人送去一束白玫瑰花,试图唤醒作家对那三夜的回忆。
在陌生女人与作家最后一次见面的舞会上,她的艳光四射又一次吸引住作家的注目,作家充满激情的目光使她燃起希望,于是她扔下为她提供优越生活的军官,跟随作家回去,尽一夕之欢,次日清晨,女人用桌上的白玫瑰暗示作家,盼望他能想自己,而作家只用陌生的眼光打量她,把几张钞票塞进她的手筒,把她当做了一个风尘女子,那一刻,她的心被打击成碎片。
“陌生女人“爱情无望,又失去了孩子,在凄凉和病痛中,绝望而孤独地死去,却仍在信中嘱咐作家每年生日要插上一束白玫瑰,让她能够悄悄地活在他心里,就像以前悄悄地陪伴在他的生活里,而直到读完来信,作家虽然朦胧地感觉到了一些感情上的蛛丝马迹,却始终没能回想起她的形象。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牡丹亭》里的这句话,作为邻家女孩对作家情感的注释,我想再合适不过了,其实少女们的情感是很容易理解的,她们富于幻想,对自己所不能看清,不能深知的东西,愿意由想象来补全,想象所添加的部分无一例外带着圣洁美丽的光环。这不奇怪,白日做梦,谁不愿意把梦做得更美些。
她们爱一个人有可能只是因为爱着爱情,假如现实不如所想,那没问题,她们原本只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压根不打算考虑什么现实和真相。
只是一般人在适当的时候,会从梦中走出。那个女孩固执地不肯,绝望地不能,正是情愿自己匍匐在尘埃之中热烈开花的那种谦卑。家事变迁,她随母亲远离,距离只让想象中的爱更枝繁叶茂。而六年后她回来,再次靠近作家的时候,年轻貌美,青春逼人,很容易地进入作家习惯性猎艳的视野。她获得了她想要的激情的爱,可惜的是,在于她是炽烈的真情,而作家仅只是欲望,而作家把她发自内心的爱所表现出来的顺从和迎合,可能只当成一般轻浮女子的随便。所以他轻轻松松地把她像众多女友一样,也随随便便地忘记了。
不愿意让自己的爱情成为作家的麻烦,或者说,不愿意破坏作家对她的美好印象?又或者,陌生女子只是爱着自己的爱情,决意使它不耽于一切欲求,以保持爱的纯粹,无瑕。
就算她怀了作家的孩子,她还是选择独自承担一切。此后颠沛流离许多年,她在孤独中,把孩子当成作家一样地爱着。并且,为了给孩子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不惜堕落,周旋在众多官绅富豪之间,成为交际花。当作家一次次地,纵使有肌肤之亲,还是把她视为一个陌生的女人,当孩子也不幸死了,她自然再也没有精神的支撑,和生的欲望了。这时,她才拿起笔,给作家写了一封厚厚的信,想让作家了解一个女人一生至死不渝的爱情,她虽不怨不悔,却更加映照出这一世生命的荒芜。
这很悲惨,我是说,这样的故事很悲惨。
一个人倾尽生命的爱,却不能在另一个人的生命中留下一丝痕迹。一个人被另一个人如此深爱着而不自知。作家的轻浮自私,消费主义者的爱情观,不懂什么价值,只求一切人和物的使用价值。如果他有心,里面只能装着空虚。
而暗恋的女子则过于自我,一生只为追求自己所谓的爱情,此外别无所见,可惜这爱情却寄托在一颗空虚的心灵之上。
这两种性格,都不健全,都极可怜,使人叹息。
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发表就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同名电影、话剧更是盛演不衰。1948年的琼·芳登的版本广受好评,这部电影中,作家的身份换成了钢琴家。琼·芳登扮演的女主人公有着清纯的面容、哀婉的眼神、凄楚的神色,深刻地理解了人物的天真无邪及悲剧性的命运,极好地还原了小说主人公的精髓。
徐静蕾导演并主演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基本上还原了小说全部的情节,在人物及剧情的细节上有更深入和细致的描画。徐静蕾在电影中增加了一个作家的老管家的角色,女主人公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直到临终前,每次与作家相聚之时,作家虽然从没有认出她是谁,老管家却一直都知道她是谁,两相对照,更突显出这个暗恋的女子的遭遇的悲凉。作家是由姜文饰演的,不得不说,姜文演什么像什么,眼神中时而的不羁,时而的认真,时而的暧昧不明,把人物形象演绎得丰满。电影的主题音乐是林海的《琵琶语》,很好听。
同样是暗恋,蒋韵小说《隐秘盛开》里的人物形象,要光明美好得多。
真正的爱,应该是可以促使人努力变得更好,而不是使人沉沦。前提是,人得先找到自我,并相信自我的价值,才不至于把一切依附于一场不明所以的爱恋。也不会经由另外一个存在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别具深意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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