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女神
写在前面:这是早年写失败了的一个小说,近日整理旧稿、偶然翻出,还觉有点意思。前三节原曾作散文诗发表过,现将全文刊出,大家权作随笔看吧!
我心中的女神
人生像一滴水的精灵,只有跌落红尘,才能在适合的生存环境中存活、壮大。最终寻得自己的发展方向,溶入细流、进入小溪、汇成江河,重新回归大海。不能自命清高,追求一已的放任,固守自身的纯洁。像荷叶上的露珠,只保持了一瞬间的晶莹美丽,便成了殉情日出的香魂。
人生的路,可以短暂,可以漫长,但不能孤独。漫漫征途没有伴侣,没有可藉以支撑的力量,是很难安然渡过的。每个人的境遇、命运虽然各不相同,但都有来自本源的亲情;有共同成长的友情;有生活相依的爱情;有适合天性的爱好;有赖以生存的技能;有为之奋斗的事业。究管比重可能会有些不同,但每一个人心中,总有一个份量最重,寄托最深的方面。
可能是某个实体,某个人。更可能是一种意象的重合,慢慢上升到了精神层面,成了自己的宗教,自己心目中的神。精神寻得皈依,人生不再孤独,特别是面临着最灰暗的日子,依然能够在其鼓励下,坚持着走出阴影,重新回到阳光下。
这里记叙的,就是一个我心中女神的原型。快到半个世纪的光阴,在时空隧道中,也不过就在眨眼之间。一切依然是那样的鲜活,中夜梦回,我常常感觉自己好像仍然是一个演员。化妆师除了给我的头发和胡须添了点白色,其他似乎和上一幕、甚至前一幕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有些人和事永远不见了,在他们应该出现的位置,很自然的已经有人替补。我则只为作生计,逢场作戏的随意发挥。周而复始,永不停息。
我的确曾经是一个演员,虽然只短短的一个半月。但那是在我家连遭大难,生计无着。偏偏天性高傲,不愿寄人篱下。而随一个本家的大哥,踏入社会打工。极度苦闷、消沉、无聊的岁月中。引我入门的,是一个火把戏班子的当家小旦,名叫方怡。班主是百艺师,姓赵,是被剧团清洗出来的。各种角色都能凑合。更身兼编、导、教师各职,他们唱的戏也杂,除有几折保留的川剧折子戏外,主要是自编自演的话剧。同时还会一点小魔术,硬气功。有几手绝活。在给得起钱的地方,可以添加吃火吐火,齿咬红铁。或睡钉板,表演在肚皮上大破千斤石的功夫。当时我们几个人在川西北一个曾经红火一阵后,下了马的钢铁厂里“破铁”,即把一些废品铸件和报废了的设备,打成小块后便于回炉。住在废弃的车间里。他们正好也在那一转谋生,并要个宽一点的地方排练一、二个新剧。便找上门来借住。我们人少,正嫌地方偏僻,晚上寂寞。又都是跑滩找饭吃的人,很快便混得熟了。
他们虽然有十多个人,但那年头,学徒都不过是混一下伙食。逢年过节师父高兴,给几个零用钱,就很不错了。真正的骨干,只有五、六个人,才是要领一点工资的。处境比我们还差。我那时刚好快到成年,身材瘦高,究毕出生在书香门第,发蒙早,多少见过些世面,略显早熟。兼作统计、过磅、打杂等多项事务。每月大抵有十多元工钱的。方怡是在考入中专后,因意外变故,全家下放回乡下老家。一年内父母相继过世后,被赵老师收进戏班子的。虽然身材瘦小一点,但人很俊气。看起像个十多岁的小姑娘。
或许是因有共同的境遇吧,我们一见如故。我从小就是古典文学爱好者,而她却很推崇西方的文学。特别对海涅和普西金的诗歌着迷。是这两拨人中唯一在随身携带的行李中,带有几本文学书籍的人。每当没有演出的日子,常常约我溪边散步,谈未来、谈希望、也互相鼓励,探询出路。我那时正在自学中医,特别着迷针灸,那看来不需要本钱的技术。尽管互相倾慕,但唯独没有谈过情。以我们当时的收入状况,生计尚难维持,自然想不到这一方面。眼看快近年关,我们的人都要回家去团年的,要把一年挣的几个血汗钱带回家去。只我无家可归,一个人守在工地也没事做。方姐便力劝我短暂加盟他们剧团,并竭力在老板面前保荐。赵老师主要喜欢我那不拘一格的大字,可以给他们写海报。本来先前这是方怡的事,先用铅笔勾勒好字形,再用毛笔填,常要很长时间才能完成。有次想约她出去耍,看她那么费力,加上又无大笔,便扯了点烂棉絮缠在手指上,帮她写了。后来只要我有空,她便常拉我去帮忙了。
逢年过节恰好是他们最忙的时节,要进山去巡回演出。到山里的一些乡场、和生产队去挣钱。一般包一场二、三十元不等,当然要给点粮食、蔬菜。大方点的会招待一顿,有点酒、肉。特别是初几头,最多一天演出达三场。而且必须将就主人,有时跑场,连妆都不下。祠堂,晒坝都是舞台。赵班主究毕快五十的人了,偏遇着在一个公社礼堂演出时,加演大破千斤石,因助手配合不好,多砸了两锤,受了点内伤。方怡便鼓动我出演“天心泪”一剧的,男主角张耀祖,他们没有剧本,只有剧情。赚山区没文化的老太婆眼泪的。排演时我就看过,并讥笑方怡,说他们把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电影,改丑了。虽然是临时凑数,不想真还混过去了。赵老师也认为我们郎才女貌,配合还算默契。主动把我的工资由十元升到十五元。并极力劝我长期留下来学戏。但我当时江湖义气很重,特别是受到剧情感染,体验了民间艺人的艰难生活后,已下决心重操祖业,走从医的路。等到二月初五,破铁队复工后便离开他们回队了。
两个月后,方怡忽然专程来了,说她外婆病重不起。要我陪她去看一趟,碰巧我们的活路也快做完了。族兄也极力鼓动我去,因为她的老家离我们那里已不远。我不必再返回工地,可以省一笔路费。何况他们都从心里羡慕,有美人找上门来,说我是交上桃花运了。那时图省钱坐的是慢车,走了两天两夜,才从剑门关下回到她在简阳踏水的老家。过县城时,她很大方的给我们一人买了两套衣服,装成一付衣锦还乡的架势。并把我们的关系从耍朋友,升格成了夫妻。
令她始料不及的是,她心里唯一有点牵挂的外婆,在几个月前就去世了。她听到消息,是大半年前的事。这样一来,更增添了她对她舅舅一家的积怨。先前我就听她说过,其父母生前对她舅舅十分关爱,但当其遭遇变故弃世后,她舅舅却不愿接济她,连她外婆亲自哀求,也无济于事。最终使她不得不缀学而沦落风尘,断送了一生的前途……
我们在那个偏僻的小场镇边,只住了一夜便走了,那一夜,我们依偎在床头上,轮流选读普希金的抒情诗。她说了很多鼓励我的话,说相信我今后,一定是一个好医生。要给我五年时间,让我来吧她娶回家去。并把她的童贞先给了我。要我有固定的通讯地址后,给她写信。我们没有行李,经此一行后,方怡也没了牵挂。这里到县城,客车从公路经区上绕行,要小半天。但如果从乡间的捷路直接走,也只几十里路的距离。我们不忍骤离,便步行上路了。青年男女的感情就是那么的奇妙,一旦真的突破了最后的防线,忽然就没了先前的矫情。这时我似乎也不忍心让她独自去山里奔波。愿意和她回那个草台班子去同甘共苦了。她转而责怪我没有志气,并说如我也像她一样的混下去,她这生也就再没有指望了。
我们依依不舍的在县城住了几天,每天像富家的少爷小姐一样的看电影、进剧场,买水果、进馆子,双宿双飞。几乎忘记了,我们都是被这个社会淘汰,沦落到了生活最底层的游民。反正我在外打了快一年的工,身上也有一百多元钱。当时也算很大的一笔财富,该用就用点吧。方怡十分迁就我,听任我变着花样讨她的欢喜。终于在第五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走了。
在枕边的普希金抒情诗集里,夹着一封信和一百元钱。她说:弟弟,姐姐骗了你,我其实比你大整整的六岁。这几年赵班主一直在追求我,我比他小二十多岁。姐姐快满二十五岁了,一直没有适合的人。也没其他的路好走,无奈只好答应了她。但很不甘心,我爱你,但我们无缘结合。这次他给了我四百元钱回来安排,有你陪着姐姐渡过的这一周,我也知足了。剩下的钱留给你,你可以买一些书和器械。并解决一下学习时的生活。今后姐姐有条件了,一定来看你!
我心里真的很痛!当时的确有受骗上当的感觉!继而十分的愤怒,真想追到山区去,找她问个明白。但面对的现实却是如此的无情,我要想有出息,必须重新回到现实的秩序中来。眼下我尚且无家可归,要去投奔亲戚学医技。我又如何能安置她?看来她的确是真心的爱我和为我考虑。放弃这一段梦中的情缘,或许真是我们目前明智的抉择。我暗暗地下定决心,立志要混出个人样来让她看看。
我曾经按她留下的地址,写过几封信,但都没有回信。现实中为了生计,又总有那么多忙不完的事情。叔父在荣昌老家的乡下,也算是一方名医。我和堂弟一起随他学习。一年后回到本地民间行医,并很快获得赤脚医生的牌子。尽管那时推荐要讲根红苗壮,但这种要测试、培训、考核的项目,当从权时也得从权了。五年后在邻近的小镇上,我的药摊变成了店面,已经有一个质的飞跃。心里也有了一些成就感。亲戚朋友们早已开始关心起我的事情,事实上活跃在我生活圈中的女孩也不少。但在我们那儿,但凡吃得起饭的家庭,二十五还未结婚生子的已属少见。我自己心里知道我是未能忘记方怡,在我所处的现实生活圈中,没有一个才情、素质能与之比肩的少女。往往对有些开始动心的女孩,只要以方怡印象一比较,便觉淡然无味了。我自己心里明白,对她还抱有一丝幻想,最终决定,重返一趟川西北,找到她,哪怕是远远的见上一面,才能在心底作真正的了断。
历史的车轮,其时已经进入七十年代初中期,社会已经从大变革时期渐入安定。尽管现在的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把那段时间定位为十年浩劫。其实对原本处于生活底层的民众,并非全是伤害。革命,革命!纵观历史,革的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的命。诚所谓,乱世出豪强,革委会的印章,绝对比老官僚们掌握时容易盖。我那本家哥老倌,已经在昭化以大队名义,拉起个小工程队。承包粮仓、民房等建设,成了合法的包工头。我专程去探望他,实际主要是想趁机探听方怡的下落。不期见面尚未等我提出,他就说:老弟,早知你还为此耿耿于怀。我去年回来时,就告诉你了。文革开始波及这些地方不久,先前开除老赵的剧团就拆了,团长也被抓了。当地要他回去组建宣传队,搞样板戏演出。他那火把剧团就转正了。方怡早已和他结婚,是副队长。还是在这一带活动,派头可就大了,来迎去送的。方怡是副队长,我碰到过她,见面时还打听了你的情况。并说,只要你好她就放心了,还再三叮嘱要我不要告诉你。谁知去年夏天,他们进青平山里巡回演出时,在干河沟里赶路,突遇山上发竹筒子水,当场淹死五个。她和赵老师同时遇难,可惜他们结婚几年,也没留下一男半女的。说罢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一时感到万念俱灰,只问:确实吗?他说,当地见过报的。后来曾碰见他们剧团的王姐,亲自核实过的。我再没言语,当晚便乘车返回。到家后病了一周,爱恨情仇似乎都已消溶得干干净净,病愈后用心画了一幅工笔观音,很清瘦,眉心间的美人痣,几乎偏到了左侧的眉头,徒弟们都说:老师,你点偏了。我说:将就吧!如果族兄在场,或许会悟到我画的是方怡的面容。
半年后,没要旁人多费周折,我避开了先前所有和我有些来往的姑娘,因为她们身上,特别是眉宇间,都或多或少的带有方怡的影子。悄悄地通过传统的媒介,和一个心地善良、性格温和的乡下姑娘结了婚。原因是我们的初次见面,她就说:喜欢我会画观音,特别是我画的这个观音。并说,她从小礼拜观音,天天都上了香的。我便欣然答道:好吧,今后就请你天天为她上香。在妻子心中这是能保佑全家平安,多福添财的观音菩萨;在我心里,她是东、西方美神的混合体,集诗神、爱神于一体的女神。是将伴我一生的,吉祥和幸运的菩萨。我已经记不清楚,我这一生搬了多少次家了,但她至今仍然高踞神龛之上,享受着人间的香火。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