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羽《查良铮译普希金抒情诗的探索与追求》
形神兼备精益求精——查良铮译普希金抒情诗的探索与追求 谷羽 查良铮(1918—1977)是诗人,也是诗歌翻译家。 20世纪40 年代,查良铮以穆旦为笔名,相继出版了三部诗集:《探险队》(1945)、《穆旦诗集》(1947)和《旗》(1948)。诗人承载着民族的苦难与忧患,“展现那时代真实的残缺与破碎,包括自己矛盾重重的内心世界。”1他有意识地站在中国传统诗歌的对立面,借鉴西方现代派的艺术手法,在诗的意象、句式、结构和语言等方面勇于探索创新,逐渐形成了自己冷涩奇崛的风格,在诗坛展示了独特的个性,引起了诗界的重视。闻一多先生主编《现代诗抄》一书,收入了穆旦的十一首诗,篇目仅次于早期已成名的徐志摩而位居第二。 1953年初,查良铮从美国学成归来,在巴金先生和夫人肖珊的敦促之下,转向诗歌翻译。他首先选择了俄罗斯伟大的民族诗人普希金的作品。1954年是他翻译生涯中起步的阶段,也是极为辉煌的一年。这一年当中,巴金先生主持的平明出版社连续出版了查译普希金四本诗集:四月份,三部长诗《波尔塔瓦》、《青铜骑士》、《高加索的俘虏》一道问世,十月份,普希金的代表作,诗体小说《欧根·奥涅金》出版,十二月份,包括一百六十首作品的《普希金抒情诗集》发行,初版印数即达三万八千册。此后这些诗集不断再版,以《普希金抒情诗集》为例,1957年9月改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1958年第三次印刷,印数已高达七万六千册。查良铮以清新、质朴、流畅的译笔把普希金介绍给中国读者,在中国形成了一次普希金热,普希金冲击波。广大读者欣赏普希金的诗作,也记住了翻译家查良铮的名字。 1957年,查良铮因为诗歌创作受到批判。1958年,又由于所谓的历史问题被打入另册,从而失去了教书和从事创作与翻译的权力。但是在逆境之中他并未消沉,而是以超乎想象的坚强与刚毅,承受命运的打击。他克服一切困难,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坚持译诗。前后花费十一年的功夫,数易其稿,译完了拜仑的长诗《唐璜》,此后,又反复修改普希金的诗体小说《欧根·奥涅金》,把普希金的五百首抒情诗重新推敲、加工、润色,使译文质量日臻完美。 1977年2月,查良铮把《欧根·奥涅金》修订稿抄写完毕,连同已经重新修改誊写好的《普希金抒情诗集》译稿,整整齐齐地放进一个帆布小提箱,交给小女儿查平说:“你最小,希望你好好保存这些译稿,也许等你老了才能出版。”2此后不久,查先生便在伤病折磨和心境凄凉中默然去世。四年以后才平反昭雪。 查良铮一生翻译出版的诗歌作品近千首,其中普希金的抒情诗占了一多半。查译普希金抒情诗在我国影响深远,历来受到翻译界和广大读者的好评。查良铮先生在翻译普希金抒情诗的时候遵循了什么样的原则?有什么样的主张和追求?他的译诗有什么特色?他的译作对诗歌翻译有什么启迪和借鉴意义?所有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认真探讨与思考。我们只有认真研读其译作,对比译文与原文,对比其译诗初稿与修改稿,仔细揣摩其翻译技巧与手法,才能得出相应的结论。 一、格律音韵是表现的利器 怎样把外国诗译成汉语,历来有不同的主张。针对“字对字、句对句、结构对结构”的提法,查良铮写过一篇《谈译诗问题》的文章表达自己的见解。他说:“译诗不仅是精确地传达原诗的形象问题。它比译散文作品(如小说)多一道麻烦,就是还有形式的问题,这包括诗的韵脚、每行的字数或拍数、旋律、节奏和音乐性等等。老实说,对于译诗者,结合内容与诗的形式一并译出,这其中的困难,远远比传达朴素的形象或孤立的词句的困难大的多。”接下来他又说:“考察一首译诗,首先要看它把原作的形象或实质是否鲜明地传达了出来;其次要看它被安排在什么形式中。这两部分,说起来是分立的,实则在实践中就是一件事,即怎样结合诗的形式而译出它的内容。”3 内容与形式,在查良铮看来是相辅相成辨证统一的,他把诗的形式与音乐性提到了应有的高度。作为诗人,他对于诗的音韵极为敏感,因此,他在忠实于原作内容与形象的前提下,总是努力再现原作的艺术形式。让我们看他译的两首普希金抒情诗。《你和您》是一首极富生活情趣的爱情诗。原文是: Ты и Вы Пустое вы сердечным тыОна,обмолвясь, заменилаИ всесчастливые мечтыВ душевлюбленной возбудила. Пред нейзадумчиво стаю,Свестиочей с нее нет силы;И говорюей:как вы милы!И мыслю:как тебя люблю! 1828 (1—421)1 查良铮的译文: 你和您 她一句失言:以亲热的“你”代替了虚假客气的您,使美妙的幻想立刻浮起,再也捺不住这钟情的心。 我站在她面前,郁郁地,怎么也不能把目光移开:我对她说:“您多么可爱!”心里却想:“我多么爱你!” (下—216)2 普希金原诗采用4音步抑扬格,每行4音步,按音节数计为89898998,韵式为ababcddc,即头4行押交叉韵,后4行押环抱韵,音韵和谐,语言质朴流畅,像口语一样生动。含蓄中不乏幽默,透露出诗人真挚的爱慕之情。查良铮的译作韵式和原诗一样,也是头4行押交叉韵,后4行押环抱韵,诗行基本工整,大致可分为4顿,按字数计为10、9、10、10、9、10、9、9。最后两行,节奏感尤为鲜明。他的译法相当灵活。如обмолвясь,意为“说错话”,他译成“一句失言”,原词在第二行,译文中提到了头一行句首;3、4行直译应为“在爱慕的心中激起了种种幸福的幻想”, 查良铮译为:使美妙的幻想立刻浮起,再也捺不住这钟情的心。他舍弃了все一词,增加了副词“立刻”和动词结构“捺不住”,句式也有变化,更符合汉语的表达习惯。7、8两行,原文中两个人称代词я (我) 均未出现,但动词变位形式已能体现,这样写既有节奏的要求,又反映了普希金行文的简洁。而译文中的“我对她说”,“我多么爱你”,两个人称代词“我”则决不能省略,不然就难以表达语意。值得指出的是,查先生习惯于把“的”和“地”读成di,现在看,不合乎汉语的读音规范,也许把第5行改译为“站在她面前,我心情忧郁”可能会更好,不然的话,把“地”字读成de,就难以和“你”字押韵。总而言之,查先生这首诗译笔流畅,自然,语调亲切平易,又不乏自我调侃的色彩,非常出色地传达了原作的艺术风格与特色,应当说是兼顾内容与形式的一首精彩的译作。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是查译普希金抒情诗中广为传诵的作品。让我们先看原文: Если жизиь тебя обманет, Не печались,не сердись! В день унынья смирись: День веселья,верь,настанет. Сердце в будущем живет; Ностоящее уныло: Все мгновенно,все пройдет; Что пройдет, то будет мило. 1825 (1—352) 查良铮的译文: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现在总是令人悲哀: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下—113) 原作采用的格律是4音步扬抑格,头4行押环抱韵,后4行押交叉韵。诗中情感真挚,口吻亲切,像一位阅历丰富的兄长在开导情感遭遇挫折的小妹妹,字里行间充满了人情味和生活的哲理。查良铮的译文明快质朴,韵式与原作稍有区别,头4行押交叉韵,后4行偶句押韵,整首诗一韵到底,每行字数虽然从8字到11字不等,但大致均可分为4顿,仍然是以格律诗译格律诗。5、6两行处理得十分精彩,把живет(生活、生存、居住)译为“憧憬”,颇富创造性。“现在总是令人悲哀”,原作只有两个词,译文中必须加词,才能保持诗行的节奏和韵律的完整,加上“总是”和“令人”两个词,十分妥帖。而第7行少译一个все,原诗中的对应结构все мтновенно,все пройдет,未能再现,从局部看是一种缺憾和损失,但从整体上说来,保持了诗行的大致整齐,使整首诗形式和谐,艺术上得到了补偿。上面两首译诗,可视为查良铮译作的两种类型:精确地再现原诗音韵形式或局部保留原作音韵形式,局部做变通处理,但坚持以格律诗译格律诗。在查良铮之前,有一些翻译家把普希金抒情诗译为汉语,但真正重视原诗的形式与音韵格律,把诗的音乐性提到是诗歌不可或缺的因素这一高度的,查良铮确是第一个人,是他让中国读者领略并且能欣赏普希金原作的音韵美和语言魅力。查良铮在翻译诗歌作品时,认真揣摩原作的诗行、音步、韵脚、韵式、诗节旋律,然后尽可能地用汉语加以传达和再现,在这一方面诗歌翻译家的才华。普希金有一些寄赠诗和讽刺诗,往往采用5音步抑扬格或6音步抑扬格写成,韵式为aabbccdd,即押相邻韵。查良铮译这一类诗,基本上都仿照原韵,译得诗句流畅,音韵和谐。比如《致茹科夫斯基》(1816,上—137),《致奥维德》(1821,上—421),《冬天》(1829,下—285),《我们走吧,朋友》(1829,下—293)都是成功的例证。我们不妨摘引几行,对照原文加以欣赏: О люди!жалкий род,достойиый слез и смеха! Жрецы минутного,поклонники успеха! Как часто мимо вас проходит человек, Над кем пугается слепой и бурный век, Но чей высокий лик в грядушем поколеньеПоэта приведет в восторг и в умиленье! 《Полководец》 (1—565) 人群啊!可悯而又可笑的一族! 你们崇拜成功,信奉短暂的事物! 多少次,一个人在你们面前走过,受到时代的盲目而暴虐的指责,但他崇高的面貌在未来的世代里却使诗人又是伤感,又是欣喜! 《统帅》 (下—481) 译诗与原作一样,采用了相邻韵,韵式也是aabbcc,使用的语言简洁流畅,节奏鲜明,诗行大致工整。普希金的抒情诗,每个诗节4行的居多,但也有一些诗节由6行或5行组成,其中的韵式又有变化。比如6行诗节的韵式常见的有aabcbc,ababcc,aabccb或aaabab;5行诗节的韵式常见的有abbab,或abaab,对于这种细微的差别,查良铮也能认真地加以传达。试比较下列几首诗的片段: Как ныне сбирается вещий Олег Отметить неразумнымхозарам: Их села и нивы за буйныйнабег Обрек он мечам ипожарам; С дружиной своей,в цареградской броне, Князь по полю едет на верномконе. 《Песнь о вещем Олеге》(1—272) 贤明的奥列格纠集起讨伐的大军: 无理的沙哈尔人引起了他的愤怒, 对他们的进犯,他报以火海与剑林, 使他们的田地和村庄受到惩处; 这统帅大军的公爵,披着沙列格勒的盔甲, 在田野上驰骋,坐下一匹忠实的骏马。 《贤明的奥列格之歌》(上—450) 《贤明的奥列格之歌》全诗共17个诗节,每节都采用了ababcc的韵式,译文的韵式与原作完全一致。 再看普希金诗作《战死的骑士》当中的一节: Чугунные латы на холме лежат, Копье раздробленно,в перчатке булат, И щит под щеломом заржавым, Вонзилися шпоры в увлаженный мох:Лежатнеподвижно,и месяца рог Над ними в блистанье крававом. 《Сраженный рыщарь》(1—93) 山冈上睡着一副盔甲,盾牌覆在锈钢盔底下, 折断的矛,手套,宝剑,还有马刺插进了水草;一切静止,而新月一角 挂在血红的晚天。 1815 (上—120) 全诗六个诗节,译文与原诗一样都采用了aabccb的韵式,体现出诗歌翻译家译笔的严谨。 下面是《雪崩》的一节原文: Дробясь о мрачные скалы, Шумят и пенятся валы, И надо мной кричат орлы, И ропщет бор, И блещут средь волнистой мглы Вершины гор. 《Обвал》 (1—457) 原作韵式为aaabab。 试看查良铮的译文: 水浪打在阴郁的山岩上,碎成四溅的泡沫,发出巨响,苍鹰在我头上鸣叫、呼应,飒飒的松林在幽怨:披着一层暗沙,那崇高的峻岭冰雪的银光闪闪。 (1829,下—298) 译诗韵式稍有变通,为aabcbc,即头两行押相邻韵,后4行押交叉韵,仍然遵循了以格律诗译格律诗的原则。查先生还注意尽力传达原作长行与短行相互穿插的节奏变化,尽力接近原作的风貌,体现原诗的音乐性。通过上面引用的一些例子,我们不难窥见查良铮对译诗形式与音韵的高度重视以及他运用韵律的娴熟技巧。闻一多先生在《诗的格律》译文中写过这样的一段文字:“诗的所以能激发情感,完全在它的节奏;节奏便是格律。因难见巧,愈陷愈奇……这样看来,恐怕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戴着脚镣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只有不会跳舞的才怪脚镣碍事,只有不会作诗的才感觉得格律的束缚。对于不会作诗的,格律是表现的障碍物;对于一个作家,格律便成了表现的利器。”1 写诗如此,译诗也应如此。查良铮作为诗人翻译家,把音韵节奏与格律视为表现的有力武器,在这一点上完全实现了他的老师闻一多先生的主张。他从不惧怕格律,从来不会被格律束缚手脚,相反,他更乐意戴着脚镣跳舞,并且要戴着普希金这位诗人制作的脚镣跳舞,跳得优美酣畅,痛快淋漓,他的才华在译诗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1谢冕,《一颗星亮在天边》,见《穆旦诗全集》序言,中国大学出版社,1996,17页。
2 《穆旦诗全集》,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409页。
3 《谈译诗问题——并答丁一英先生》,《郑州大学学报》,1963年第1期,146页。
1 俄文版《普希金三卷集》第1卷421页,莫斯科,文学艺术出版社,1985,下面俄语诗引文均出自此书。
2查译《普希金抒情诗选集》,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下集216页。下面只标上、下集及页码。
1闻一多全集第三卷,411页,上海开明书店,1948。
二、 驾驭语言灵活大胆
马尔夏克是苏联著名诗人,也是卓越的诗歌翻译家。他把英国大文豪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译成俄语,既受到俄罗斯读者的好评,也得到了英国文学界的首肯,取得了令人信服的成功。查良铮既精通英语,又精通俄语,对诗歌翻译家马尔夏克十分推崇。他在《谈译诗问题》一文中引用了马尔夏克的论断,说明自己的译诗主张。
马尔夏克说:“在一种语言里一个字眼挺俏皮,在另一种语言里就常常不,在这里美——在那里就不美,本是很动人的,照样译成外国的几个字,有时就索然无味……不,逐字逐词地译诗是不行的。我们对译诗要求是严格的,但我们要求的准确,是指把诗人真实的思想、感情和诗的内容传达出来。有时逐字‘准确’翻译的结果并不准确。……译诗不仅要注意意思,而且要把旋律和风格表现出来……要紧的,是把原诗的主要实质传达出来。为了这,就不能要求在每个字上都那么准确。为了保留主要的东西,在细节上就可以自由一些。这里要求大胆。……常常这样:最大胆的,往往就是最真实的……译者不是八哥儿;好的译诗中,应该既看得见原诗人的风格,也看得出译者的特点。”2
查良铮赞同马尔夏克的说法,主张在译诗时,打破原作的句法、结构,把愿意用另外一些话表达出来,在文辞上有所增删。他说:“对于那在原诗中不太重要的字、词或意思,为了便于实现形象和安排形式,是可以转移或省略的;甚至对于某一个词句或意思,明明知道有几种最好的方式译出来,可是却被迫采用不那么妥帖的办法说出来,以求整体的妥帖。这里就需要忍受局部的牺牲。但虽说牺牲,也同时有所补偿,那就是使原诗中重要的意思和形象变得更鲜明了,或者就是形式更美了。”3从这一段话我们不难看出查良铮译诗的一些具体的技巧,概括起来是:吃透原作的特点,译诗时,总体考虑形式,调整词序与诗行,对词句进行转移或增删,局部牺牲换取整体的和谐。
下面让我们通过一些具体实例,看看他如何实践自己的主张。下面是普希金的一首无标题抒情诗:
Я пережил свои желанья,
Я разлюбилсвои мечты,
Остались мнеодни страданья,
Плады сердечной пустоты.
Под бурями судьбы жестокой
Увял цветущий мой венец;
Живу печальный,одинокий,
И жду:придет ли мой конец?
Так,поздним хладом пораженный,
Как бури слышен зимний свист,
Один на ветке обнаженный
Трепещет запоздалый лист.
1821 (1—232)
查良铮的译文是:
我耗尽了我自己的愿望,
我不再爱它,梦想也消失,
只有痛苦还留在心上,
那内心的空虚之果实。
在残酷的命运的风暴里,
我鲜艳的花冠已经凋零,
我过得孤独而且忧郁,
我等着:是否已了此一生?
就好像当初冬凛冽的风
飞旋,呼啸,在枯桠的树梢头
孤独的——感于迟暮的寒冷,
一片弥留的叶子在颤抖……
(上—373)
《我耗尽了我自己的愿望》是普希金流放俄国南方时的作品,诗人以初冬孤独的叶子自况,表达自己的痛苦与孤独。查良铮仿照原作的形式,每节都押交叉韵,以流畅又凄楚的诗句再现了诗人悲哀的心境。第一节第二行的раэлюбил一词,他化成了两个词:“不再爱”和“消失”,第三行增加了“在心上”三个字,从而使得第四行的“那内心的空虚”几个字加重了语气,却并不让人产生重复累赘之感。第二节译得忠实而又顺畅,把мой конец,“我的末日”,译为“了此一生”,增加了书卷气。最值得注意的是第三节。头三行完全打破了原诗的顺序而重新组合。原来在第一行的“迟暮的寒冷”(позднимхладом)移到了第三行,原来第二行“听得见冬天风暴的呼啸”转化为“初冬凛冽的风” 移到第一行,舍弃“听见”一词,加上“飞旋” 一词,增加诗句的动感,第三行的“孤独,在裸露的树枝上”一部分化为“在枯桠的树梢头”移入第二行,而“孤独的”一词仍留在第三行,并与原第一行的几个词重新组合。这一节最生动地说明了查良铮破句重组的技巧与才能。
在诗歌翻译中,某一诗节内行与行之间的调整是经常的,并不罕见。但在查良铮笔下有时候会突破诗节的界限,这的确需要勇气和魄力,以著名的《囚徒》一诗为例。原诗的第二节与第三节是这样的:
Клюет,и бросает,и смотрит в окно,
Как будто со мною задумал одно;
Зовет меня взглядом и криком своим
И вымолвить хочет:“Давай улетим!
Мы вольные птицы;пора,брат,пора!
Туда,где за тучей белеет гора,
Туда,где синеют морские края,
Туда,где гуляем лишь ветер…да я!…”
《Узник》 (1—288)
查良铮的译文是:
它啄食着,丢弃着,又望望窗外,
像是和我感到同样的烦恼。
它用眼神和叫声向我招呼,
像要说:“我们飞去吧,是时候了,
我们原是自由的的鸟儿,飞去吧——
飞到那乌云后面明媚的山峦,
飞到那里,到那蓝色的海角,
只有风在飞舞……还有我做伴……”
(1822,上—479)
查良铮把第三节第一行的“пора,брат,пора ”译成“是时候了”,移到第二节第四行,舍弃了брат(兄弟)和пора(是时候了)两个词。在“我们原是自由的的鸟儿”后面,加上了“飞去吧”这三个字,既和上面的“我们飞去吧”相呼应,又和后面的两个动词“飞”相连接,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局部的舍弃或牺牲,换来了整体的和谐,形式的完美。打破诗节界限重新安排诗句的另一个翻译例证是《圣母》一诗:原诗中看着我(на меня)这两个词处在第二节第三行,但在译文中却移到了第三节的第二行,整整向后移动了四行,没有大胆驾御语言的能力,决不会做如此灵活的处理。
词类转化的熟练运用也是查译普希金抒情诗的一个特点。让我们看看普希金赠给葛利金娜一诗的的前六行。原文是:
Краев чужих неопытный любитель
И своего всегдашный обвинитель,
Я говорил:в отечестве моем
Где верный ум,где гений мы найдем?
Где гражданин с душою благородной,
Возвышенной и пламенно свободной?
(1—181)
请看查良铮的译文:
未曾踏出国门,爱把异邦夸说,
对于自己的乡土则一向怨尤——
这就是我。我要问:在我们祖国,
哪里有真正的才智,天资独厚?
哪里有这样的公民,为了自由
他高贵的心灵燃烧得火热?
1817 (上—250)
原文中只有两个动词:говорил(说)和 найдем(找到),译文中的动词则有十个:踏出、爱、夸说、怨尤、是、要、问、燃烧和两个有字,动词数量是原文的五倍。查良铮把原文中的名词любитель(爱好者),обвинитель(谴责者),副词пламенно(火热地),都做了变通处理,化为动词,从而使得译文生动流畅,很好地传达了原诗的意蕴。
《茨冈》一诗的最后一个诗节原文是:
Он бродящие ночлеги
И проказы старины
Позабыл для сельской неги
И домашней тишины.
(Цыганы,1—495)
查良铮的译文是:
他告别了流浪的行脚,
也暂忘了过去的欢乐,
他只想在舒适的乡村,
在家庭的寂静中生活。
原文中的一个动词позабыл(遗忘)在译文中变成了三个动词:告别、暂忘、只想,从而使得诗句简练又灵活,假如照原文直译:为了乡下的安适和家庭的宁静,他忘了漂泊的夜宿和往昔的欢乐,意思倒是准确,但原诗的音韵优美流畅和谐则损失殆尽,抒情诗变成了乏味的散文。
《1827年10月19日》是普希金在皇村中学开学纪念日这一天为怀念同学们写的一首短诗。原诗只有八行:
Бог помочь вам,друзья мои,
В заботах жизни,царской службы,
И на пирах разгульной дружбы,
И в сладких таинствах любви!
Бог помочь вам,друзья мои,
И в бурях,и в житейском горе,
В краю чужом,в пустынномморе,
И в мрачных пропастях земли!
《19 октября1827》 (1—409)
查良铮的译文是:
愿上帝保佑你们,我的朋友,
生活和皇差都顺适无忧,
祝你们常有友情的欢宴,
也不乏爱情的甜蜜的圣馔!
愿上帝保佑你们,我的朋友,
安然度过风暴和日常的忧愁,
无论在异乡或荒凉的海角,
或是在人间幽暗的地牢!
(下—202)
原文中只重复使用了一个动词 помочь(帮助),然后七次使用前置词в、一次使用前置词на,说明诗人希望朋友在哪些方面能得到上帝的保佑。原文这样写运用了排比的句式,语气连贯,反映了诗人心情的殷切。但照这种句式直译,则可能失之呆板。查良铮运用断句、加词和词类转换的技巧,出色地传达了原诗的内涵与意蕴。
上述译例都说明了一个道理:对于语言的悟性和驾驭能力是译诗成功必不可少的条件,诗人气质与素养、高超的语言造诣,使得查良铮译诗驾御语言大胆而灵活,他从不拘泥于字句的传达,而是透过文字去把握内在的情感、脉搏与活泼的生命力,在语言运用方面,他为译诗者树立了典范。
三、 发掘母语的韧性和潜力
在《谈译诗问题》一文中,查良铮还引用了这样一段文字:“文学翻译不是照相底片的翻印。‘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的科学精确性是不能求之于文学翻译的。文学翻译的艺术性所在,不是做到和原书相等,而是做到相当。……艺术性翻译本来就是创造性翻译。肯定了艺术性翻译只能求惟妙惟肖而不能求‘一丝不走’,有足够修养的译者就不会去死扣字面,而可以灵活运用本国语言的所有长处,充分利用和发掘它的韧性和潜力。”1
下面是查译《战争》(1821)一诗的片段:
啊,战争!终于升起了战旗,
光荣之战的旗帜呼喇喇飘扬!
我将看见血,我将看见复仇的节日,
致命的子弹在我四周嗖嗖的响。
有多少强烈的印象
等待我渴望的心灵!
那狂暴的义勇军的攻击,
军营的警号,刀剑的振鸣,
还有杀气腾腾的战火里
将领和部卒的壮烈牺牲!……
这里“呼喇喇飘扬”,“ 嗖嗖的响”,“杀气腾腾的战火”,使用了拟声词和叠字,原文分别是:“шумят ”“засвищет ”和“в раковом огне сражений”。查良铮充分利用了汉语的长处,揭示并扩充了原文词句的涵义,出色地烘托了战争悲壮的气氛。抗日战争时期,他自己就曾经历过赴缅甸远征军九死一生的战争考验,“杀气腾腾”几个字也蕴含着译者自己难以忘怀的切身感受。
普希金的《匕首》一诗,充满了反抗精神。其中第三节的原文是:
Как адский луч,как молния богов,
Немое лезвые злодею в очи блещет,
И,озираясь,он трепещет
Средисвоихпирах.
《Кинжал》(1—238)
查良铮的译文是:
你沉默的刀锋对着恶人的眼睛直射,
有如地狱的冷光,有如天神的闪电,
而他呢,左右环顾,颤栗着,
在饮宴之中坐立不安。
(1821,上—381)
他把озираясь(环顾,扫视)译为“左右环顾”,把трепешет(颤抖)译为“颤栗着”,然后又引申一步,加上了“坐立不安”。“左右”、“坐立”这种反义结构词语是汉语特有的语汇,用在这里非常恰当,生动地刻画了色厉内荏的恶人形象。
《先知》是普希金一首非常有名的诗作,抒发了诗人的使命感。诗的最后四行写上帝对诗人的呼唤。俄语原文如下:
“Восстань,пророк,и виждь,и внемли,
Испонись волеюмоей,
И,обходи моря и земли,
Глаголом жги сердца людей.”
《Пророк》 (1—385)
我们看查良铮的译文:
“起来吧,先知!要听,要看,
让我的意志附在你的身上,
去吧,把五湖四海都去遍,
用我的真理把人心烧亮。”
(1826,下—163)
把обходи моря и земли译为“五湖四海都去遍”,显然比“走遍所有的海洋和陆地”要简练,更符合汉语的表达习惯。在同一首诗中,查良铮还把 перепутье (交叉路口) 译为“十字路口”,把небо(天空)译为“九宵云天”,数字的巧妙运用,使译文增色,再一次展现了翻译家挖掘汉语潜力的本领。
虽然查良铮进行诗歌创作时,有意识地背离传统,追求诗歌语言的“陌生化”效果,但在译诗时,他却从不拒绝使用洗练的书面语,特别善于从古典诗词中汲取营养,有选择地使用带有书卷气的语汇,也是他充分发挥汉语优势的一种惯用手法,下面是几个生动的片段。
《皇村回忆》一诗有这样一节:
敌人败亡,俄罗斯胜利了!
傲慢的高卢人往回逃窜;
但是,天庭的主宰对这百战的枭雄
还恩赐了最后一线慰安。
我们皓首的将军还不能在这里
把他降伏——噢,波罗金诺血染的战场!
你没有使那高卢人的狼子野心就范,
把他囚进克里姆里的城墙……
(1814,上——59)
试看普希金的原文:
Сразились——Русский победитель!
И вспять бежит надменный галл;
Но сильного в боях небесный вседержатель
Лучом последним увенчал,
Не здесь его сразил воитель поседелый;
О бородинские провавые поля!
Не вы неистовству и гордости пределы!
Увы!на башнях галл Кремля!
《Воспоминания в царском селе》 (1—54)
查良铮把сильный(强者)译为“百战的枭雄”,再现了拿破仑的霸气;把воитель поседелый(白头发的将领)译为“皓首的将军”,使得俄军统帅库图佐夫的形象十分鲜明。而把 гордость(高傲)译为“狼子野心”,则极其生动传神,可谓匠心独运的范例。
在《贤明的奥列格之歌》(1822)一诗的译文中,有这样的诗行:
贤明的奥列格纠集起讨伐的大军:
无理的沙哈尔人引起了他的愤怒,
对他们的进犯,他报以火海与剑林,
使他们的田地和村庄受到惩处;
《贤明的奥列格之歌》(上—450)
这里“火海与剑林”的原文是мечи и пожары,如照字面直译为“剑与火”,显然气势不够,加上“林”与“海”两个字,既与原作名词复数相吻合,又使场面和声势顿时变得开阔而悲壮,大手笔用词之妙,让人不得不由衷佩服。同一首诗后面还有一词“箭雨”,原文стрела (箭)用的也是复数,译为箭雨,既简练,又形象,十分贴切。
查先生不仅善于表达战争的惨烈悲壮,他在传达细腻柔情方面,也有不少出神入画的妙笔。1928年普希金为奥列宁娜写了一首诗表达自己的倾慕。下面是原文和译文:
Город пышный,город бедный,
Дух неволи,стройный вид,
Свод небес земно-бледный,
Скука,холод и гранит——
Все же мне вас жаль немножко,
Потому что здесь порой
Ходит маленькая ножка,
Вьется локон золотой.
(1—431)
灿烂的城啊,可怜的城,
奴隶的气味,整齐的外形,
碧澄而又苍白的天空,
大理石墙,厌倦和寒冷——
但我仍对你有一点怜惜,
因为有时啊,在你的街上,
有小小的玉足款步来去,
金色的发波也随风飘扬。
(下—241)
Ходит маленькая ножка译为“有小小的玉足款步来去”格外精彩传神,若把 маленькаяножка直译为“小脚”容易引起误解,使人联想到过去中国女人的小脚,有人译成“莲步”,更加重了“三寸金莲”的联想,因而也不妥当,查良铮译为“玉足”,前面加上“小小的”三个字给予修饰,后面加上“款步来去”四个字进行烘托,生动地再现了美丽的女子奥列宁娜的妩媚身姿与步态,同时也把诗人普希金喜爱纤足女子的癖好,表现得淋漓尽致。
诗人普希金热爱秋天,在《秋》(Осень,1833)一诗中,他有个不同凡响的比喻,说秋天像个患了肺结核的姑娘,原诗是这样写的:
…На смерть осуждена,
Бедняжка клонится без ропота,без гнева.
Улыбка на устах увянувших видна;
Могильной пропасти она не слышит зева;
Играет на лице еще багровый цвет.
Она жива еще сегодня,завтра нет.
(1—521)
请看查良铮的译文:
……她就要死了,
可怜的人儿没有怨尤,没有怒气,
墓门已经张开口,她却没有在意:
她的两颊仍旧泛着鲜艳的红润,
今天她还活着——明天呢,香消玉殒。
把 играет 译为“泛着”,багровый цвет 译为“鲜艳的红润”都颇见功力,令人叫绝的是最后一行,завтра нет 译为“明天呢,香消玉殒”真是神来之笔,нет (不,不再)是个司空见惯普普通通的口语词,查先生却选用了一个十分优雅,又颇具感伤色彩的书面语“香消玉殒”与之对应,效果极佳,会心者自当拍案称奇。
四、 译诗需要激情与灵感
读查良铮译的普希金抒情诗,我们经常能感受到诗中的激情与灵性,这固然源自普希金的才华,但我们也必须承认译者的天赋,查良铮的诗人气质,开阔的视野、深厚的艺术素养,以及他对诗歌语言的悟性,有助于翻译家深入诗的世界,把原诗的内涵理解得更为透彻,表达得更加充分,而且更加富有诗意。
以《秋》(Осень,1833)的第十一节前四行为例,原文是:
И мысли в голове волнуются в отваге,
И рифмы легкие навстречу им бегут,
И пальцы просятся к перу,перо к бумаге,
Минута——и стихи свободно потекут.
(1—522)
请看查良铮的译文:
于是思潮在脑中大胆地波动,
轻快的韵律驾着它的波涛跑开;
啊,手忙着去就笔,笔忙着去就纸,
一刹那间——诗章已滔滔地流出来。
(下—409)
思绪、韵律、手、笔、纸、诗,短短四行,生动地表现了诗人的创作过程,层次明晰,节奏迅速,有一气呵成之感,译这样的诗句,查良铮肯定也溶进了自己的感受,不然就不会如此流畅。仔细对比后两行,译文与原文变化很大,不仅多出了一个语气词“啊”,而且把一个动词 просятся (请求)转化成了重复使用的“忙着去就”,译文的动词重复,加强了诗句的气势,原文的动词省略,突出了用词的简练,但都取得了感人的艺术效果。可见成功的译诗往往在似与不似之间,逐词死译,显得呆板、大胆创造,才有诗意。
普希金写过许多讽刺诗,用语或幽默俏皮,或尖刻犀利,让我们对照原文来欣赏两首译作:
История стихотворца (1817—1820)
Внимает он привычным ухом
Свист;
Марает он единым духом
Лист;
Потом всему терзает свету
Слух;
Потом печатает——и в Лету
Бух!
(1—220)
诗匠小史
他的耳朵已听惯了
嘶嘶;
他只是一心涂抹着
稿纸;
以后就折磨世人的
耳朵;
而后印成书,在忘川
沉没!
(上—360)
把стихотворец译为“诗匠”,история译为“小史”,已传达出原诗的讽刺意味,然后成功地再现了原诗长短穿插不同寻常的句式,以流畅的诗句,和谐的韵脚抒发了诗人对于平庸诗匠的轻蔑。诗意中的灵性在译文中表达得相当充分,这一切都得益于译诗家的悟性和功力。
К бюсту завоевателя
Напрасно видишь тут ошибку:
Рука искусства навела
На мрамор этих уст улыбку,
А гнев на хладный лоск чела.
Недаром лик сей двуязычен.
Таков и был сей властелин:
К противочувствуям привычен,
В лице и в жизни арлекин.
(1829,1—460)
题征服者的半身像
你徒然看出这里的错误;
艺术之手在大理石上雕出
既有唇边的笑意,又有额前
文雅的圆滑,冷峻的愤怒。
何止是面容上含义双关,
这君王为人也与此逼肖:
他经常做矛盾感情的表演,
相貌和生活都是个丑角。
(1829,下—305)
这首诗嘲讽的“征服者”是指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在普通人眼里沙皇至高无上,但在普希金心目中,他只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丑角。诗人早年创作《自由颂》,就勇敢地抨击王位上的罪恶,晚年写作《纪念碑》,仍然宣告诗人的功勋远远高出于彼得堡宫廷广场上的亚历山大石柱。诗人普希金的伟大就在于他的大无畏的反抗精神和始终说真话的勇气。
查良铮与普希金心灵相通,以出色的诗句表达了诗人对权势者的嘲讽与鞭挞。Двуязычен(两面性) 译为“含义双关”,таков и был (原是这样)译为“与此逼肖”,诗句颇富灵性。后四行押交叉韵,节奏鲜明,读来朗朗上口,无论是内容、形象,还是口吻、情绪,都与原作惟妙惟肖,十分传神。
普希金一生向往光明,《酒神之歌》是这种追求的代表作,诗中澎湃的激情难以用整齐的格律诗表达,因此诗人采用了自由体抑扬格,诗行长短交织,笔法潇洒而奔放。查良铮的译诗同样音韵铿锵,意气昂扬,他以多姿多彩的诗笔再现了诗人光彩四射的内心世界:
酒神之歌 (1825)
为什么欢乐的声音喑哑了?
响起来吧!酒神的重叠的歌唱!
来呀,祝福那些爱过我们的
别人的年轻妻子,祝福柔情的姑娘!
斟吧,把这杯子斟得满满!
把定情的指环,
当啷一声响,
投到杯底去,沉入浓郁的琼浆!
让我们举手碰杯,一口气把它饮干!
祝诗神万岁!祝理性光芒万丈!
哦,燃烧吧,你神圣的太阳!
正如在上升的曙光之前,
这一盏油灯变得如此暗淡,
虚假的学识啊,你也就要暗淡、死亡,
在智慧永恒的太阳面前,
祝太阳万岁!黑暗永远隐藏!
(下—114)
凡能读懂普希金原作的人,一定会感受到诗中的激情,但感受激情是一回事,传达这种激情却是另一回事。它要求译诗者不仅具备丰沛激昂的情绪,同时还要为这种激情寻找到恰当的语言和音韵形式。查良铮凭借他出众的气质和才情,出色地实现了这种激情的转达。原诗中 да здравствует 重复出现四次,译文中区别情况采用了两种译法:前面译为“祝福”,后面译为“祝……万岁!”,十分得体。原诗16行,韵式为abbacddceefifihh,即前八行采用两个环抱韵,然后两行是相邻韵,接下来四行是交叉韵,最后两行是对韵。译文韵式稍有变化,韵式为ababccbbcbbccbcb,即前四行和最后四行押交叉韵,五至八行押相邻韵,然后四行是环抱韵。查良铮既顾及到原诗的三种韵式,又照顾到汉语诗一韵到底的审美习惯,这种优美流畅的韵式与诗中昂扬的激情相得益彰,十分谐调。从这首诗,我们既能领略原诗的神韵,又能悟出译诗家的风格,既能感受普希金的激情,也能欣赏查良铮的激情与灵性。
《致恰达耶夫》(К Чаадаеву,1818)是普希金政治抒情诗的代表作,其中“Товарищверьвзойдет онаЗвезда пленительного счастья”(同志啊,相信吧:幸福的星/就要升起,放射迷人的光芒。)被十二月党人刻在徽章上人人佩带,由此人们把普希金称为十二月党人的歌手。因此我们不难推断这首诗在诗歌史乃至俄国历史上的重要意义。查良铮译的《致恰达耶夫》充满激情,其中四行尤为精彩,这四行原文是:
Пока свободою горим,
Пока сердца для чести живы,
Мой друг,отчизне посвятим
Души апрекрасные порывы!
(1—194)
试看查良铮的译文:
朋友啊,趁我们为自由沸腾,
趁这颗正直的心还在蓬勃,
让我们倾注这整个心灵,
以它美丽的火焰献给祖国!
(上—288)
他把 живы(活着)译为“蓬勃”,大胆而富有创意,“蓬勃”一词音节响亮,且是上声,与“祖国”押韵十分谐调,把最重要、最响亮的词放在诗行末尾,放在押韵的位置,是许多优秀诗人常用的手法,查良铮的奥妙,再加上“沸腾”(горим)、“倾注”、“整个”、“火焰”这些经过精心挑选的词汇,字里行间跃动着爱国青年血气方刚的献身精神。
这首诗有许多不同的译本,我们不妨引用几例与查良铮的文本加以对照:
译例一:现在我们的心还燃烧着自由之火,
现在我们为了荣誉的心还没有死,
我的朋友,我们要把我们心灵的
美好的激情,都献给我们的祖邦!
译例二:趁心中燃烧着自由的火光,
正义的心灵还没有湮没,
朋友啊,把隐藏在我们胸中的
美好的热情献给祖国!
译例三:趁现在自由之火仍在燃烧,
趁现在正直的心尚未死亡,
朋友,要把满腔美好的激情
全部献给我们亲爱的国家!
译例四:趁风中燃烧着自由之火,
趁心灵向往着荣誉之歌,
我的朋友,让我们用满腔
壮丽的激情报效祖国!
译例五:趁胸中燃烧自由之火,
趁心灵为荣誉而跳动,
朋友,让我们向祖国
奉献满腔美丽的激情!
我们仅从 живы 一词的译法来判断,译为“还没有死”、“还没有湮没”、“尚未死亡”都过于消极,虽然理解没有错误,但词语的运用明显地欠缺激情与力度。译为“向往”、“跳动”较好,但仍不如“蓬勃”精彩,一词之使用,孰优孰劣,一目了然。再加上音韵之和谐,断句之恰当,调动词序、调整诗行之灵活大胆,查良铮的译诗显得最具诗意、最富灵性与澎湃的激情。由此我们可以推论,译诗存在对、好、妙、绝四个层次,译得正确应当是起码的要求,对中求好,好中求妙,是有出息的译诗家的追求,但真正能译得绝妙的是少数,只有气质与禀赋与原诗人大体相当者才能达于钱钟书先生所说的“化境”,查良铮先生翻译的《致恰达耶夫》堪称诗歌翻译的上乘之作,不愧为真正的艺术精品。
五、反复修改精益求精
1976年4月到6月之间,查良铮在给朋友的信中几次写到正在修改普希金抒情诗。下面引用其中的几段。比如:
“我在这期间投入一种工作,每天校改普希金抒情诗,因为我觉得过去弄得草率,现在有条件精益求精;至今我已重抄改好的诗,大约有五百首(有印的有未印的)以备将来有用的一天。”1
又如:“这两个多月,我一头扎进了普希金,悠游于他的诗中,忘了世界似的,搞了一阵,结果,原以为搞两年吧,不料至今才两个多月,就弄得差不多了,实在也出乎意料。”2
再如:“我是做了大幅度的修改,力求每行押韵,例如,《寄西伯利亚》一诗,原来的韵脚很勉强,又是二、四行韵,一、三行无韵,现在我改成都押韵,取消那种勉强状态。”3
还有一段文字至关重要:“诗本来是字少而意繁,所以应避免罗嗦。我认为每行十二三字足可以表现任何思想,诗行太长就失去诗的分行意义了。”4
现在让我们就《寄西伯利亚》一诗对照原文,对比查良铮的初稿(1957年版)和修改稿(1982年版),看看他如何反复修改,精益求精。下面是普希金的原作:
Во глубине сибирскх руд
Храните гордое терпенье,
Не пропадет ваш скорбный труд
И дум высокое стремленье.
Несчастью верная сестра,
Надежда в мрачном подземелье
Разбудит бодрость и веселье,
Придет желанная пора:
Любовь и дружество до вас
Дойдут сквозь мрачный затворы,
Как в ваши каторжные норы
Доходит мой своболный глас.
Оковы тяжкие падут,
Темницы рухнут — и свобода
Вас примет радостно у входа,
И братья меч вам отдадут.
(1827,1—395)
请看查良铮的初译稿:
寄西伯利亚
在西伯利亚的矿坑深处,
请坚持你们高傲的容忍;
这辛酸的劳苦并非徒然,
你们崇高的理想不会落空。
“灾难”的姐妹——希望
正在幽暗的地下潜行,
她激起勇气和欢乐;
渴盼的日子就要降临。
爱情和友谊将会穿过
幽暗的铁门,向你们伸出手,
一如朝你们苦役的洞穴,
我自由的歌声缓缓迸流。
沉重的枷锁会被打断,
牢狱会颠覆——而在门口。
自由将欢笑地把你们拥抱,
弟兄们把利剑交到你们手。
(一集202)1
修改稿:
寄西伯利亚
△ 在西伯利亚的矿坑深处,
请把高傲的忍耐置于心中;
你们辛酸的工作不白受苦,
崇高理想的追求不会落空。
灾难的忠实姐妹——希望
在幽暗的地下鼓舞人心,
她将把勇气和欢乐激扬;
△渴盼的日子就要降临。
△爱情和友谊将会穿过
幽暗的铁门,向你们传送,
一如我的自由的高歌
传到了你们苦役的洞中。
沉重的枷锁将被打掉,
牢狱会崩塌——而在门口
△自由将欢笑地把你们拥抱,
△弟兄们把利剑交到你们手。
(下—183)
十六行诗中,只有第一、八、九、十五、十六这五行诗未经改动(诗行前面带△号),其他十一行都或多或少地进行了修改。原来只有“出手”与“逆流”,“门口”与“你们手”两对韵,修改后诗行全都押韵,共有八对韵,第九行与第十行调整了顺序,译文更符合汉语的表达习惯。其次把“容忍”改为“忍耐”,更贴近原意。“颠覆”改为“崩塌”,也更准确。经过修改,译诗的形式更趋完美。
查良铮修改译稿,不仅注重调整音韵,更侧重斟词酌句,追求简明洗练,试看下面的译例。《给普钦》( И.И. Пущину,1826)的最后两行原文是:
Да озарит он заточенье
Лучом лицейских ясных дней!
(1—386)
查良铮的初译稿译为:
但愿这声音以中学时代的
明朗的回忆,照耀你的囚居!
(一集—190)
试看修改稿:
但愿它以中学的明朗时光
把你幽暗的囚居照亮!
(下—165)
初稿仿效原稿采用了跨行,但诗句失之拖踏,修改以后,断句合理,音韵和谐响亮,因而增强了艺术感染力。
《三条泉水》(Три ключа,1827)一诗中有这样的两行:
Кастальский ключ волною вдохновенья
В степи мирской изгнанников поит.
(1—398)
查先生的初译稿是:
卡斯达里的泉水以灵感的浪头
解救草原上的流浪者的干渴。
(一集—206)
后改译为:
卡斯达里的泉水以灵感的浪头
润泽人间草原的流亡者。
(下—194)
把 поит一词由译为“解救……干渴”,改为“润泽……流亡者”,不仅词语简练,而且更富有诗意。
查良铮在修改译稿时还注意到语言的文化内涵,尽力把违背原文文化背景的词语加以删除或修正。
《四行诗节》(Стансы,1826)赞颂了彼得大帝,其中有这样一节:
То академик,то герой,
То мореплаватель,то плотник,
Он всеобъемлющей душой
На троне вечный был работник.
(1—387)
查先生最初译为:
他忽而是水手,忽而木匠,
他忽而是博学鸿儒,忽而英雄,
他有一颗包罗万象的心;
他永远是皇座上的工人。
(一集—192)
后来改译为:
他时而是水手,时而是木匠,
时而是博学之士,时而英雄,
他以一颗包罗万象的心;
永远当着皇位上的劳工。
(下—166)
用词和音韵改进之处显而易见,最值得注意的是академик(科学院院士)一词,由“博学鸿儒”改为“博学之士”,因为“鸿儒”是中国特有的概念,把它强加到彼得大帝头上,显然不妥。
在《我的家世》(Моя родословная,1830)一诗中也有类似的改动之处。原文的一节是:
Не офицер я,не ассесор,
Я по кресту не дворянин,
Не академик,не профессор;
Я просто русский мещанин.
(1—492)
初译稿如下:
我既无军职,也不是文官,
既不当教授,也不是翰林,
又没有十字章封我为贵族,
我只不过是俄罗斯的平民。
(一集—195)
修改稿为:
我既非文官,也不带军队,
既不当教授,也不高居学林,
又没有十字章封我以爵位,
我只不过是俄罗斯的平民。
(下——367)
把 академик(科学院院士) 译为“翰林”,显然不妥,因为俄罗斯没有翰林院。改译为“高居学林”就准确多了。因为“科学院院士”的确是“学林”中的名人。
六、百尺竿头尚可更进一步
我国著名诗人、学者和诗歌翻译家卞之琳先生在《译诗艺术的成年》一文中,对查良铮的译诗曾给予充分的肯定和高度的评价,他指出查良铮译诗“最勤奋”。认为查良铮翻译的《唐璜》一书出版,是1980年译诗出版界的一件大事。同时惋惜地说:“可惜英年早逝者也就被彻底剥夺了百尺竿头更上一层的机会。”1也就是说,他认为查良铮的译诗仍有改进的余地。
的确,在查先生的译诗中仍然偶有疏忽、错讹之处,某些诗篇的诗句译得不够简练,用卞之琳先生的话说是“失诸冗赘”,即把原诗诗行拉长。作为查良铮在西南联大外文系的老师,卞先生对学生的要求是异常严格的。
翻译几百首诗,偶有疏漏是难免的。因为译者的精力不可能总是高度集中,眼睛疲劳时,出现错误的可能性很大,让我们看几个例子。
《英雄》(Герой,1830)一诗最后记下了写作日期:“29 сентября 1830”,查良铮的初译稿和修改稿都赫然写着:一八三Ο年十月二十九日,可能查先生是在疲惫的状态下把九月(сентябрь)看成了十月(октябрь)。这种错误,书籍的责任编辑和校对也负有一份责任,假如他们认真对照原文校读译稿,这类错误是不难避免的。
在《乌鸦朝着乌鸦飞翔》(Ворон к ворону летит,1828)一诗中有这样的一节:
Сокол в рощу улетил,
На кобылку недруг сел,
А хозяйка ждет милого,
Не убитого,живого.
(1—430)
查良铮的译文是:
苍鹰已经飞进了树林,
那匹马也已经病倒,
可是主妇等着迎接
不是死人,是情人的笑。
(下—239)
查良铮把 недруг (仇人、对头)看成了недуг(疾病),两个词只差一个字母,把“凶手、仇人”,错以为是“疾病”,因而把“仇人骑上马飞跑”译成了“那匹马也已经病倒”。这种误读导致误解和误译的情况,在翻译中并不罕见。
普希金在追求奥列宁娜时,写过一首诗,充满了自我调侃的色彩。原文是:
TODAWE,ESQ
Зачем твой дивный карандаш
Рисует мой арапский профиль?
Хоть ты векам его предашь,
Его освищет Мефистофель.
Рисуй Олениной черты.
В жару сердечных вдохновений
Лишь юности и красоты
Поклонником быть должен гений.
(1—420)
查良铮的译文是:
给陶君
为什么你神异的铅笔
要把我黑人的侧影描画?
尽管你把它画上几世纪,
魔鬼也会厌恶地嘘它。
请描绘奥列宁娜的容貌。
若是充塞灵感的火焰,
天才应该把自己的心潮
只向着青春和美奉献。
(下—214)
仔细读译文,读者难免产生疑问:一幅画能画上几世纪吗?何况陶君是善画速写的英国画家,它在船上为诗人画像,如何能画几世纪?恐怕连几个小时也用不了。再说,人生不满百,岂能画几世纪?这句子实在太怪,核对原文,问题出在 предашь 一词的理解上,这个词没有画的意思,词义是“交给”、“支付”,在这里也可引申为“流传”。如译成“即使你让它流传几世纪”就符合原意,不致引起误解和疑问了。
查良铮的译笔是相当洗练的,但在译六音步的长诗时,偶有拖沓的败笔,往往一行里出现三个“的”字,比如:
他没戴帽子,臂膀下夹着小儿的棺木,
正在远远的向牧师的懒惰的孩子高呼
《我的红面颊的批语家》
(下—343)
在那雪地里,为战争的残酷而生,
是寒冷的斯基福的强悍的子孙。
《致奥维德》 (上—421)
啊,金色的意大利的豪华的公民
《致奥维德》 (上—422)
这些句子大有改进的余地。如果查先生还健在的话,他必定再次修改,可惜的是悲剧性的命运过早的让他放下了诗笔,这不能不令人唏嘘叹息。后来者有责任继承先生的遗志,把普希金的诗歌翻译得更好。
卞之琳先生有一段论译诗的文字颇有见地:“放手译诗,既忠于内容,也忠于形式,在译格律诗场合,看究竟是人受了格律束缚还是人能驾驭格律,关键就在于译者的语言感觉力和语言运用力。掌握了这一着,面前就会是好像得心应手的成果,虽然可能还是绞尽脑力的结果。”1借用这一段话评价查良铮的译诗也十分精当。查良铮是诗人,也是诗歌翻译家。他译诗有明确的艺术追求,有自己的原则。他把诗的审美价值,把诗的音韵形式,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认为译诗是创造性的艺术活动,因而译诗不仅仅是文字的转移与传达,其中也需要悟性,灵感与激情,需要驾驭诗歌语言与格律的才能,需要锲而不舍、精益求精的志趣,需要渊博的文化知识和理论素养,同样也需要与外国大诗人心灵相通的高洁人格和气质。查良铮的译诗,包括普希金抒情诗,和他的诗歌创作一样,是我国宝贵的文化遗产,他的译诗经验值得后来者认真深入地进行研究和探讨。
著名诗人公刘在谈到查良铮的译诗时,有过这样的评价:“作为诗歌翻译家——另一种意义上的诗人——穆旦是不朽的。他的许多译诗是第一流的,是诗。不同语言的山阻水隔,竟没有困扰诗人的跋涉。人们将铭记他的功勋。”1诗人最了解诗人。我愿意引用公刘先生的评价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2007,5,4
原载《诗探索》2008年第1期
之所以花很大力气转帖于此,不但对诗歌翻译有启迪意义,而且对创作也有借鉴意义。 好文学习。 :) 译诗不仅仅是文字的转移与传达,其中也需要悟性,灵感与激情,需要驾驭诗歌语言与格律的才能,需要锲而不舍、精益求精的志趣,需要渊博的文化知识和理论素养,同样也需要与外国大诗人心灵相通的高洁人格和气质。 收藏了慢慢学习。 有一个观点:
翻译家的母语水平应该高于外语。
----此言甚是!可惜当今一些译者与之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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