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医生回忆》
《乡村医生回忆》前言:这是刚刚退休时写的一篇回忆录,现整理发表在这里。与网友共享那往昔岁月的风光与悲欢。
山区生活纪事
又是一个明净爽朗的秋日,正是一年之间的佳期。窗台上一盆吊兰,依然碧绿绿的透出无限的生意。映着澄净的阳光,徐徐清风吹过,光和影一片缤纷。
我打开稿纸,拿起一支笔,决心要开始完成近年来的夙愿。回忆中的一些片段,断断续续、纷至沓来,初如浮光掠影,渐渐清晰。又如远方飘来的音乐,难忘的旋律,悠悠在耳畔萦回。
时光倒流,在那不堪回首的十年浩劫的滚滚浊流中,在那一片难以入耳的噪音里,悠悠出现一支山村牧笛奏出的时而高亢清越、时而低回婉转的颤音,如同天籁。
一,山路弯弯
七十年代初期,也是这样一个晴和的秋天的下午。
满山的树木,尽是浓浓淡淡的绿。这儿那儿,间或有一片两片红黄斑烂,透露了秋的信息。空气清新而干爽,充满青草和树叶被晒暖的芳香。白色石片砌成的山路蜿蜒而上,极目远望,山外还有山,远山只有一痕青青,渐渐隐没入淡兰色的天际。山路上,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我的儿子小飞,快乐地蹦跳似的走着。我背着一个黄色的帆布挎包,一只红十字药箱走在后面,娘儿俩开始攀登前面的山坡,并不住向上面张望。
“等等我们嘞!”
“喔喂!哟喝喝......”前面山坡树林深处,传来男子汉的呼啸声,那是公社卫生院医生良龙浑厚的嗓音。和他一起走着的是另一个青年医生进柯,他们也各背一个药箱,另外还背着沉重的显微镜箱,后面是大队赤脚医生光军,挑着一担锅碗瓢盆,油盐米菜,他们矫健的山里人的步伐,早已把我们抛得远远的了。
这一个奇怪的队伍,是公社卫生院组织的一支四病普查队,准备轮流到全公社各个大队,检查蛔虫、蛲虫、钩虫、血丝虫病,光军是专门抽调给我们负责伙食的。
爬上前面这个山坡,身上就微微出了汗。坡上有一座形式简朴的小小凉亭,黑瓦木柱,大伙儿已经坐在凉亭上了。那栏杆是宽厚结实的木板,非常光滑,显然已有些年代了。
“小飞,走累了吧!”良龙伸出一只大巴掌,来揪小飞的耳朵,小飞早已挣脱开,跑到进柯身旁依偎着。进柯是个二十多岁学生模样的小伙子,常常教小飞唱歌和样板戏,小飞和他挺刮得来。
回望走过的山路,已经隐没在那一片蓊蓊郁郁、浓浓淡淡的绿中不见了。前方一座更高更陡的山坡兀现在眼前,树木大多是松杉,姿态挺拔冷峭,飒飒山风吹来,一片苍凉。
休息一会儿,我们又出发了,良龙拿过我的药箱,挂在他的那些药箱一起。这是一个身材墩实的青年,骂骂咧咧的大嗓子,因为参过几年军,常常夹杂着几句半吊子北方话。他是公社卫生院负责人,对县医院发配来的我们母子俩,自然而又亲切地给予适当的照顾。
爬坡!爬坡!爬坡!七弯八拐的盘山路,过一条冲又一个坡,汗水从额头上淌下,眼前变得朦朦胧胧,只看见前方那碎石砌成的山路,向上不断生长、延长,直到天边,永没有尽头。小飞的小脸挣得通红,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脑门上,也不再问这问那,仍然努力地走在我的前面。我们也努力跟上队伍,紧走慢赶,每一次拐弯时,刚刚来得及看到光军挑着担子的身影,闪入前面山路的拐角。山路的岔道是很多的,有的可沿山冲到另外的大队或生产队,大多数的岔路却只是通到一小片渺无人烟,长着稀稀落落庄稼的农田。或是一片小树林,伐倒的大树横亘在路旁,那荒草蔓生的小路就戛然而止了。独自走山路时,这让人心慌的遭遇,我已经有过不止一次。
如果距离拉长,光军回头好一阵没看见我们时,就歇下担子,揩一揩头上的汗,等我们喘着气赶上来后,说;“×医生,你们家乡没有这样的山吧?这还不算什么呢,往前面走,那才是真正的山啰!”
光军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憨厚朴实,典型的山里人模样。却是心灵手巧,懂许多草药,又是出色的木匠,是赤脚医生中的佼佼者。他接着说;“口渴了吧?前面有好凉水。”
在一个山坳处,峭壁下的草丛中,有一个钵头大的泉眼,长满了青苔,不熟悉的人是找不到的。泉水边竖着一根竹棍,上面挂一小竹勺,日晒雨淋已成黑色。水清冽冽的,喝进口,清凉甘甜,真所谓沁人心脾。难怪民谣里唱的:“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在以后重返城镇的日子里,再也没有喝过这样甘美的泉水了。
山坳里四周绿荫森森,鸟声啁啾,细碎而又清晰,越显得静谧。一阵蔌蔌的风吹来,吹干了身上的汗,凉意飕飕。我们又加紧赶路了,还有七八里路程呢!而这七八里路似乎比原来走过的十多里长得多。小飞走一程问一程:
“叔叔,还有好远咯?”
“快了快了,还有五六里路……还有三四里路。”
数这最后三四里路忒怪,走一程,一问,还有三四里路,又闷着头走呀,爬呀!一问,说:
“唔!唔!这下只有三四里路……确确实实只有三里多一点点了。”
长长的山冲尽头,苍茫的天穹下,黑魆魆地耸立着一片树影,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望山跑死马,沿着山冲好不容易走到大树跟前,两腿又酸又痛了。这棵白果树长得枝繁叶茂,像一把大伞,张在一条砌着大青石板的路口。爬上这条青石板路,转过一个小山嘴,一幅静谧的山村黄昏的景色展现在眼前。
淡淡暮霭中,碧绿的菜畦,高高低低的篱笆和石块砌就的土坎,被夕阳映得黄澄澄的稻草垛,疏疏落落的小木屋傍山而起。袅袅炊烟如同召唤,似乎能闻见农家晚饭的香味,提醒着大伙儿辘辘的饥肠了。脚下是一条清碧的小溪,横跨着一座风雨廊桥,就像一座长方形的大木屋,黑瓦木柱,两侧均有一溜宽大结实的木板,可坐可卧。夏日小憩时躺在上面,悠悠凉风吹拂,听溪水淙淙流淌,两岸山色如黛,想必是很惬意的。
过桥进入村庄。村居都是两层木楼,因为日晒雨淋大多泛着灰黑色,一般楼上都没有装满木板。楼板上堆放着黄澄澄的大南瓜,沾满泥土的红薯,屋檐下悬挂着火红的辣椒串,青绿的薯藤和腌菜。大门边倒卧着光溜溜的一头微翘的巨大的圆木,那是歇凉休息的坐凳。有的屋前带着长廊,有着一溜宽大的坐板,多半是代销店的所在地,也是社员们聚会闲谈的场所。几只狗儿,狺狺的吠着,从村中窜出来迎接,吠声听起来也那么亲切。光军一边嗤嗤呵叱,一边骂:“鬼东西!不认得了么?”狗吠声变得低柔而断续,抱歉而讨好地摇着尾巴,原来到了他的家门口啦。
二、磨房一夜
沿小溪而行,清凉而又沉静的夜色渐渐包围着我们。依稀看见山脚下一座黑憧憧的大屋,楼下已亮起暗淡的灯光。这是村上的碾坊,正在碾米,坝上的溪水哗哗流入水道,冲激着巨大的磨盘旋转,吱吱呀呀,沉重而缓慢地奏着古老的曲调。
磨房全部用粗大的杉木建成,屋柱大可环抱,真正是栋梁之材。厢房是大队医务室,我们在医务室放下行囊休息,光军从屋后抱来一捆木柴,大家七手八脚开始做饭。晚饭有光军家里拿来的新鲜麂子肉炒辣椒,南瓜汤,还有良龙随身带来的一行军壶烧酒。山里人没有不喝酒的。一天劳作之余,饮酒是解乏消愁的最大享受。也不过是苞米烧,甚至是一种叫做金刚兜的植物酿的。从来不喝酒的我也在这样的熏陶下,呷上一小盅。一股融融的暖流慢慢在身体内扩展,头脑和四肢飘飘忽忽,出奇的轻松,胸中那一股隐隐的痛楚在酒的魔力下,也渐渐变得迟钝。
晚上我和小飞被安排在磨房楼上住宿。从一条宽大而没有扶手的木梯上去,房间中央一只翻转的扮禾桶上,点着一盏没有灯罩的小煤油灯。抖抖的昏黄光晕里,影影幢幢看见旁边放着一张没有床架的木床,另外还堆放着风车犁耙之类的农具。后墙有一个小窗,窗外是山,努力伸头出去,可以窥见一线暗淡的天空,疏疏几点寒星,在头顶诡谲地眨着眼睛。而那黑魆魆的大山只管森森向人迫近,不由得急忙缩回头来。
床上垫着厚厚的稻草,散发着好闻的新鲜稻禾香味,粗布被褥还算干净,小飞爬到床上就睡着了,赶路的疲劳和微微的醺酒,我也慢慢合上了眼睛。
陌生的深山荒村的夜晚。孤零零空荡荡的大屋,听不到一点人声,远处有狗吠,呜呜地像是抽咽,一两声后又归于沉寂。夜一定很深了,屋后山上传来猫头鹰啼叫:“噢!”尖锐而短促,阴森森的,让人不由得支起耳朵。隔上好一阵,出其不意又冒出一声:“噢!”寒意直钻到心窝里。
猫头鹰的啼叫也归于沉寂,静寂中,又有一种连绵不断低沉的轰鸣,似风声飒飒,雨声哗哗,渐次弥漫在黑暗的空间。又像巨大的车轮辘辘,黑压压地向我们逼近,我疲乏而迷糊的脑子里,怎么也弄不懂这是什么声音。沉沉的睡意攫住我,要和我一起跌入混混沌沌的黑暗里,但身体里总有一根弦在绷着、支撑着。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吱呀”一声,把我从迷糊中惊觉,这是楼下传来推开沉重的大门的声音!接着有脚步声、踏着楼梯、一步一步向我们住的地方走来……是谁?我的手心捏出了汗,睡意全消。一会儿,门缝里漏出亮光,提得紧紧的心放松了。
“×医生!×医生!”来人在门边叫,原来村上有妇女难产,说话间我匆匆披衣起床,摸索到枕边的手电筒,照了一下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钟。把小飞的被子掖一掖,背起药箱、这才开门出来。来人手里举着燃烧的“枞膏”(即富含油脂的枞树树节),放在一个有木把手的铁丝网筐里,专作走夜路照明用,燃起来有黑黑的浓烟。红黄色的光圈里是一张朴实而略显苍老的面孔,想必是产妇的公公。
随来人走出磨房,那困扰我一夜的轰鸣声更大了,原来是拦河坝流淌的水声,我从迷离恍惚的梦境中回到现实世界。爬过两三个土坎,穿过沉睡的村庄,迎着一阵狗吠声,高一脚低一脚来到产妇家。
堂屋里火塘里燃着粗大的松柴,不时轻轻爆裂,飞溅出火星。山区烧柴就是那么一根根树往火塘里送,熊熊火光映照着因烟火薰炙日久而黑红发亮的木板壁,三脚铁架上大铁鼎罐不知煮着什么,正在汩汩汩的沸腾。
登上堂屋后面狭窄黑暗的楼梯,来到产妇的房间。大队接生员、一个三十多岁精干的农村妇女,欣喜地迎上来,向我报告产妇的情况:初产妇、孩子的头顶已看到好一阵了,但是没有进展。产妇挺年轻,头发散乱的脸上缀着汗珠,呻吟着。一个同样年轻的小伙子俯身在床边,紧紧攥着她的两只手,满脸的痛惜、怜爱、焦虑。产妇的婆婆,一面忙着张罗,一面不住的念叨:
“这下好了!好了!医生来了…...翠花!翠花!你撑着点…….”
立即给产妇作了一下检查。胎心还好,胎头已拨露,但还没有破水,前面顶着个水囊。情况了然,心中已经有了把握,于是在煤油灯下,打开出诊箱,摆开我的摊子。我的出诊箱是在出发前精心装配好的,容积虽然有限,却要能处理内、外、妇、儿各科常见病,能看病、发药、注射、简单的切开缝合,还能接生。并且要能在最简陋的条件下,最大限度的保证消毒质量,几年来的锻炼我已颇有经验了。
简单地用酒精焚烧的方法消毒器械,给产妇用消毒液消毒一遍,一切就绪,开始操作。用钳子轻轻夹破羊膜囊,随着浑浊的羊水涌出,产妇一憋劲,婴儿的小头很快冒出来了,呀!脐带绕颈,我迅速地把脐带轻轻从肩上往下松解,在场的人屏住了呼吸,连根针掉在地下都能听见。
我一手保护会阴,一手顺势牵引,婴儿的头、肩、身躯,缓缓转动着,顺利地全部娩出。我究竟算不上老资格的助产士,小娃娃整个落在我手上那一瞬——婴儿彻底离开母体的神圣而美妙的一瞬,我总要不自主地惊跳一下。在我手掌之中出现的小生命,才是无比珍贵的,怎不令人惊喜地战栗呢?
急急揩去婴儿口腔中的羊水,抓住两只小脚倒提起来,在小屁股上啪啪地拍打两下,哇的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声,充满了这农家小楼的空间。接生员、产妇的丈夫、婆婆、产妇自己,全部绽开了笑脸。
哇哇!婴儿大声啼哭,宣告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接受人生磨难的开始,还是个男孩哩!红红的赤裸裸的小身体肉呼呼的,小手小脚拼命乱划乱动。哟!小鸡鸡撒起尿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产妇的婆婆伸出两只手指——食指和中指,分开作剪刀状对着那一线尿柱一剪。我早已知道这本地习俗,说是这朝向产妇的尿柱是一支枪或是一支剑什么的,是不吉利的,必须及时剪断,煞是有趣。
煤油灯快熬干了,渐渐暗淡下来,抬头看窗纸已微微发白。这时才突然听到远远近近的鸡啼声,此起彼落正叫得欢腾。包得像个粽子似的婴儿安静地睡在母亲身旁了。年轻母亲的面孔疲惫而略显苍白,无限幸福地侧过头去端详她的小宝宝。接生员热情地拉着我问长问短,婆婆忙着打来热水给我洗手,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放着猪油白糖的三个荷包蛋,这在山村是最好的款待。
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了,屋后传来捉鸡的扑腾啼叫声,荣升为父亲的小伙子,提着一只小公鸡下河边宰杀去了。山村对产妇是最看重的,没有比家庭中添丁进口更隆重的喜事。孩子落地就要杀鸡,温饱尚未完全解决的人家,坐月子也要杀好几只鸡。不过山区土鸡都瘦小,一斤多重也算一只。如果是男孩,第一只一定要公鸡,大概希望孩子长大像公鸡一样阳刚威猛吧。岳家来探月子,一般要挑两大笼鸡上门,已经成为一道风景。
我在回磨坊的路上轻快地走着。山村黎明,薄薄的晨雾,像一幅轻纱,山岚、树林、田野、小溪、一片微茫。村庄正在苏醒,鸡鸭叽叽嘎嘎、牛儿哞哞长鸣,猪儿拱槽的骚动叫唤声,正催促女主人为它们喂食。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咣当咣当的空木桶碰撞声,一切都显得那么生气勃勃。古老的石磨又开始哼唱着一只喜气洋洋的小调,泛着浪花的溪水欢跃地涌进磨坊水道,夜来的压抑和沉闷一扫而光。我的头脑清醒而振奋,眼睛明亮,四肢动作灵活有力,我感到健康、快乐而充实。那些不公平的待遇、歧视的目光,已经如烟似雾、十分遥远。
三,甜甜的苦栗
我们白天的任务就是将各村送来的标本在显微镜下查虫卵,登记造册,给村民发驱虫药。这儿的蛔虫和钩虫感染率相当高,差不多都有蛔虫卵,在显微镜下,一个个呈现着亮晶晶半透明的美丽图形。肚子被蛔虫胀得鼓鼓的小孩,及患钩虫的“黄肿病”患者不少见。山村落后的卫生条件和习惯,简陋的露天厕所、杉木条箍的大粪缸。在菜地里劳作的老人和妇女、在屋前泥地里玩耍的赤脚的小娃娃,是主要的感染对象,这些都是不容易改变的。
晚上十二时以后,我们二人一组,带上手电筒、器具,挨家挨户到社员家中采血样查血丝虫病。山区农民的生活依然贫困,湫隘的房间、小小的窗户、褴褛的铺盖。现在虽然已经秋凉,床上仍铺着粗劣的竹席,大多数社员家里一年四季垫竹席。家家床头都有一个大尿桶,空气沉闷而恶浊,孩子们赤条条三个四个挤在一窝,越是穷人家孩子越生得多。蚊帐似乎没有见过,我在多次夜间出诊曾领教过这蚊虫叮咬的滋味,营营蚊虫歌唱中,孩子们照样熟睡。当然,查疟治疟、疟疾抗复发治疗,也经常是公社卫生院的任务。
除了查四病外,我们还给一些社员看病,药箱里的药品很快用去不少,不得不在光军的医务室补充一些。
我们白天忙碌时,小飞一个人就在村前村后、河边坝口游荡,或是和农家的孩子学着爬树、攀折野果,也顾不上他在做什么,除了吃饭时叫他回来。晚上等他睡熟了,就把房门倒插,出去采血样,这样的生活持续到走遍全公社各个大队。,
这一天,我们来到的地方名叫苦栗冲,满山满谷长着苦栗、尖栗、圆槠等硬壳果树,现在已开始成熟收获。圆槠是小圆珠似的,尖栗是两头尖锐,苦栗最多,椭圆形一头略尖,栗肉白粉粉的,微微的苦味,细细咀嚼,亦有淡淡的甘甜,别有风味。
时光流转,到今天仍旧能够回忆起,农家孩子手捧大把带着手掌余温的苦栗,送到我们手中,那种纯真而腼腆的笑容,至今难忘!
在大队部的木楼上。我们遇见了区邮局的小王,这是一个十分活泼愉快、滑稽有趣的青年。黑黑的眉毛下,一双表情生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副永远笑意盈盈的面孔,那欢乐的笑容是打心底里透出来的,最沉闷的人见了也会不由得展开眉头。在这儿,人还没有上楼,就听到他吹着口哨、打着响指,顺口溜、三句半,一串串妙语如珠,无字不押韵、无句不成对。
“走一程、又一程,前面来到苦栗冲,苦栗冲、有苦栗……”
一阵嘻嘻哈哈的孩子们的笑声,楼梯一片乱响,小王边唱边上楼来了,后面跟着一大帮小孩。不论他在哪儿出现,周围总是磁石般吸引着一群孩子,小王自己也像一个快乐的大男孩。实际上他应该和我差不多年纪,也有三十出头了吧。我想,他本应该从事文艺工作,但他只是一个快乐的邮递员。
“向白衣战士——致敬!”啪的一声,小王两脚并拢,手指放在眉毛上,向我们作了一个滑稽的敬礼,念开了快板。
“白衣战士为人民,毛主席教导记在心,踏遍千山和万水,救死扶伤查四病。”边念、两只脚在楼板上跳起了踢踏舞,呯呯嘭嘭扬起一片灰尘,孩子们开心地大笑。
走到我跟前时停下来,若无其事地咳嗽一声,说:“有你的信。”眼睛并不瞧我,低头从邮袋里检出信来递给我。信封上的字迹是熟悉的,信,照例没有封口——无形的屈辱的标志,检查者自然不屑为之粘贴,人的尊严早已被剥夺得一干二净,原来这是一封从监狱寄出的信。多年之后,我才把这一桩细节讲给老伴听,他愤然咒骂了一句,说:“信都不给我粘上么?……”
我默然拿着信,然而这里像没有谁注意,进柯他们悄悄别转了面孔,小王已经在那儿又开始向孩子们表演下一轮节目了。
“老子的队伍才开张……”粗嗓子唱着样板戏“沙家浜”的经典片段,孩子们你推我搡、嘻嘻哈哈、吵吵嚷嚷地在他身后排起队,摇头晃脑、七零八落地迈起步子。
捏尖了的嗓子又唱:“这草包是一堵挡风的墙……..”夸张地把肚子一鼓,扮出草包的憨相,孩子们又哄的一声笑开了。
小王是复员军人,家在本地农村,家中有老有小,日子过得挺艰难。山区邮递员的工作很辛苦,成天爬山越岭、风吹日晒雨淋,然而他却总是那么乐天哈哈的,用欢乐的即兴表演,驱散人们心头的乌云,即使含泪也能微笑,让沉重暗淡的生活有了一点生趣。
许多年以后,我偶然在区医院打电话时,从话筒里送来总机的声音,熟悉的欢乐的男中音,用舌头卷动数着快板:“打各打各打各打……喂喂喂!你找谁?”
我惊喜地叫起来:“哎呀!你是小王!”
‘说小王、道小王,如今小王变老王………”对方继续念着顺口溜。
哦!他也是四十出头的人啦!现在已经干电话总机的工作,不再爬山涉水送邮件了,那欢乐的劲儿一点没变。往昔的日子一下子涌现在眼前,我的嗓子似乎噎住了。
四,山间岁月
我们这次去最远的一个生产队,要翻一座大山。沿途渺无人烟,树木遮天蔽日。有的大树两人都不能环抱。树冠高耸入云,有些树叶已开始变黄,略见萧疏的枝桠中,漏下斑斑点点的阳光,空气中充满苦艾的芳香和各种树叶青草的气息。
背阴的山洼,阴暗潮湿,在那儿可以找到淡褐色的枞菌、乳白色的艾鹅菌。青苔斑驳的树干上,有时可以发现一簇簇水灵灵的黑木耳。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采到一小嘟噜雪白如玉、晶莹剔透的白木耳。光军在一棵大树桠上采到一团乱蓬蓬黑色头发似的植物,那是名贵的中草药鬼毛针,治疗神经痛有奇效,十分难得。向阳的山麓,有黄绿色酸甜多汁的猕猴桃,本地人叫藤梨,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野果,使人眼花缭乱、惊喜不已。
林中有放倒的树木,枝桠已经伐去作柴烧,锯得整整齐齐的木柴高高地横竖码放在林中空地上使其干燥。巨大的树身因为运输困难,无言地任其在地上腐朽,长满青苔和白色的毒菌。
道路越走越崎岖狭窄。饱含露水的草梢落叶,很快打湿了鞋袜和裤脚。草梢像刀刃般锋利,如果赤脚的话,足踝与小腿一定会划出许多红痕,又痒又痛。路旁的灌木丛带刺的枝梢也常来拉扯衣裳和头发。有一种草木的种籽,本地人叫“粘粘刺”,粘在衣裤上,拂都拂不掉。
一路上,惊起一只褐色的野兔,连蹦带跳窜过山坡,又扑刺刺飞起一只野鸡,羽毛斑烂一闪,就没入深深的灌木丛中不见了。
越往高处,似雾非雾的水汽在空中飘浮,就像是蒙蒙细雨,头发都湿漉漉的。山上有一片大岩石,在那儿可以环顾周围起伏的群山,在茫茫白雾中若隐若现,竟似仙山琼阁一般,只是山上寒气逼人,不敢久留。
下山的路又滑又陡,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踩下去,震得浑身酸疼,小腿发颤。只见良龙他们一声唿哨,拔起脚来如履平地,只几转就不见踪影。我和小飞在后面一步一捱,攀着路边的枝条,连滑带爬,幸亏下山的路近得多。山这边是一带深深的峡谷,聚集着一二十户人家,峡谷间有一条山涧。站在陡峭的高高的岸边俯视,被灌木丛半掩的幽暗的溪底,布满巨大的乱石,乱石中间汩汩流淌的溪水黑沉沉的,也不知深浅。
“吱哇!”一群群鸦鹊仓惶急速地从头上掠过,峡谷的尽头,在逐渐暗淡下来的暮空中,有一个巨大的水车的黑色剪影,缓缓转动。这古老的水车已不知经历了多少沧桑岁月,见证了无数的人生悲欢。
我们落脚在一个社员家里,女主人热情地把我们迎到火塘边坐下,就忙着从屋顶横梁上拉下乌黑的茶吊,为我们烹水泡茶。水是屋后山崖用竹筒引来的山泉,源源流注在一个大木桶里,又漫溢着流进水沟。茶叶是自采自制的山茶,一会儿,粗瓷大碗,热气腾腾,一一递在手中。又有一碟刚刨好撒上盐、又白又嫩的鲜姜端过来。在这凉意袭人的秋天的傍晚,走了那么远的山路,没有比这更美的享受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没有再喝过那么清香解渴,使人神清气爽的热茶,尝过那么脆嫩可口的鲜姜了。
女主人三十多岁。头上罩一块花毛巾,系带银质扣链的青布围裙,胸前绣着小小花朵,典型的山区农妇打扮,干净利索,身材矫健而不失婀娜。她的一个四五岁光景的女儿,背着一岁左右的小弟弟,站在火塘边,一边晃来晃去摇着身体,黑珠子似的眼睛滴溜溜瞅着我们。丈夫是这个生产队的队长,一个健壮朴实的农民,刚收工回来,含笑和我们一一招呼。
这儿山区有着淳厚的古风,对医生、教师、干部等都十分恭敬,平常社员到医院、或到公社,室内有多少人就要招呼多少声:“王医生!杨医生!于医生!……”或是:“张书记!李秘书!龙主任!……”一个不漏。如果一队社员出工或是收工打从你身边走过,不管是挑着担子还是空手,每一个人走到跟前都要招呼一声:“×医生!”有七八个人就要招呼七八声,而你自然得一一含笑点头回答。连我这出名的不喜欢与人寒暄的人,有一个时期也学会这逐一招呼的习惯,以致有人对我笑说:“你也学会像本地人一样招呼人啦!”那种温暖的感觉至今难忘。
我一边喝茶,一边打量这小小农舍,虽然简陋,却收拾得十分整齐干净,所有的傢什都放在它应该放的地方,表示着这家子人的勤劳能干。
晚上,女主人把我们带到楼上一间空房。木床上铺着一床洗得干净、散发着太阳味儿的花格子床单,虽然下面只有稻草,但也就够奢侈了,看来是经常准备客人留宿的。灯,却是几片燃烧的枞膏,放在一个铁制的灯台上,女主人抱歉地说,煤油有时代销店缺货,只好将就吧!
时间还早,安排好小飞,我就下楼来到火塘边和女主人作伴。她就着火光正在纳一双鞋垫,山区农家的鞋垫,是姑娘嫂子们的工艺品。在深蓝色或黑色的布底上,用白线细针密缝出各种精美对称的图案,以至于我觉得不应该把这样美的东西踩在脚下。
她告诉我,公社、大队来的干部都来她家落脚、吃饭和住宿。
“县城一定很大吧?”她突然问我,在火光映照下,脸庞红红的,露出沉思遐想的神情,那一瞬间,我发现她有着线条秀美的轮廓。她继续喃喃地说着,又像是发问,又像是自语:“听说比公社、比区里都大得多,有数不清的房子,一间挨着一间,在那里面走,怎么会认得路呢?”
从她的嘴里,我得知她这一生,除了去十多里外邻村娘家,以及到三十多里外的公社、七八十里外的区里曾赶过几次场外,从未去过别的地方。我怎么才能向她介绍那大山外面的世界呢?那小小的并不繁荣,甚至显得十分寒伧的山区小县城,竟是她向往的遥远的地方。
她告诉我,大的男孩七岁多了,已到了读书的年龄,因为本村没有学校,还没有开始读书,过两年女儿也可以读书了,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唉!你们的命好,读过书,当干部……”声音幽幽的。
大门呀的一声,进来一个年轻姑娘,凑近火塘边坐下,含笑和我招呼,就低头拨弄着火塘里的松柴。火烬砰然爆裂,一霎时光焰四射,金雨般落在黑暗中。红幽幽的火光,映照出她乌黑浓密的头发,照亮一张俊俏的脸庞,长长的眼眉如描似画,令人怦然心动。耳边仿佛响起一支久已遗忘的歌声。
“在那矮小的屋里,灯火在闪着光,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旁。……”
脑子里浮出一个像电影一样的画面,在一间集体宿舍里,三四个同样年轻的姑娘,趴在小床上,兴致勃勃地轻声哼唱,赞美着那美丽的纺织姑娘,正是这般模样么!
姑娘俯下那好看的柔发茸茸的脖颈,和女主人咬着耳朵嘀嘀咕咕了一阵,然后送给我一个十分娇媚和纯真的笑靥。随即轻倩地把长长的辫梢撂到背后,离开火塘,姿势美妙地摆动腰肢,如惊鸿一瞥,消失在黑暗中。女主人告诉我,这姑娘是她的堂妹,已经找下婆家,小伙子是邻村的,春节就会成亲。
许多年之后,我还能依稀回忆起这美丽少女的倩影,也再不曾见过这样天生丽质、山野里的玫瑰般的天然丰韵了。现在她该早已出嫁,是不是也像她的堂姊,一辈子在那偏僻山村一隅,美妙青春枯萎凋谢、湮没无闻。还有那火塘边背着弟弟的小女孩,她该有一种新的生活吧!
我走到门外,悄然伫立。峡谷里荡漾着轻烟似的薄雾,郁郁深苍的山巅上方,一弯金黄色的月牙,衬在深蓝色天鹅绒般的天幕上,四周散落点缀着几颗熠熠闪亮的星星。庄严、华美,如同豪华大剧院的布景,我仿佛走进深山里一个神话中的世界。
想象的翅膀在这奇妙的星空中翱翔,那瑰丽的布景下面,会出现一群像空气般轻盈的精灵,围着圆圈,手拉手跳着生命的永恒之环舞吗?会有发髻高耸、衣袂飘飘的古代仙女,肩负盛着普救万物之甘露的玉瓶,凌波莲步、姗姗来临吗?我只愿这山明水秀的天地之间,风尘仆仆的亲人自远方归来,蒙蒙星光下,执手相对,似喜似悲。
静夜无言,四下里秋虫唧唧,蟋蟀不住曼声吟唱。夜寒阵阵,清凉如水,轻柔地沐浴着燥热的脸颊,滋润着我干渴的心灵。
晴美的早晨,我们又准备离开这深山小村到新的地方,一串串彩练似的阳光,撕破蓝幽幽的山谷间的浓雾。一会儿照亮一片赭黄色的峭壁,一会儿照亮一片黄绿相间的树梢,给它镀上赤金似的冠冕。掠过深褐色的杉树皮的屋顶,乳白色的炊烟正在那上面悠悠地飘荡。空气如同泉水洗过似的沁凉澄澈,贪婪地深深呼吸这清新的空气,肺部都快要胀满。
我们向站在门口含笑目送的女主人挥手告别。小女孩依傍在母亲身边,微微举起一只小手,也像是在招手——你们还要来嘞!小脸儿迎着红彤彤的朝阳,笑得那么灿烂。
秋深了。早晨地面的落叶和草梢,覆盖着一层银色的薄薄轻霜。枫叶红得令人心醉,山涧水更加清澈透明,冰凉刺骨。我们终于完成任务,踏上归途。那些莽莽的山林,幽深的峡谷,山涧旁的磨坊,农家的火塘,淳朴而深藏热情的山里人,那种略带苍茫,沉郁质朴的美,一直深深留在我的记忆中。
无论怎样坎坷的人生,无论怎样困苦的生活,总有美好的人和事,和你遭遇,悄悄为你释去重负,偕同你笑语前行。什么都可以夺去,什么都可以泼上污水,那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大自然的美丽,永远能给予人们无上的愉悦。那清凉的悠悠山风,能够熨贴心灵的伤痛,伴随我度过那些寂寞的岁月。
1991年初稿,2016年最后修改。
生动的回忆录,珍贵! 齐云 发表于 2016-11-23 16:57
真是好文,美文。
大家才有的手笔。
老弟溢美了!:L 海棠依旧 发表于 2016-11-24 23:13
生动的回忆录,珍贵!
老文章,来捧场凑数!;P 我两小时前的 点评 跑了? 齐云 发表于 2016-11-28 08:47
很高兴看到这篇散文加精。初读有惊艳之感。主线是一段医生工作经历的叙事,内含丰富的细节和心理活动,不时 ...
加精词是:文笔自然流畅感情真挚美好看似平实实则浓烈——亦即是所谓的 生活中的文学文学里的生活! 齐云 发表于 2016-11-28 08:47
很高兴看到这篇散文加精。初读有惊艳之感。主线是一段医生工作经历的叙事,内含丰富的细节和心理活动,不时 ...
这样美的评论文字!读出了我的内心世界,这一篇文章不过是自然而然的一种流露一些倾诉!虽然自己觉得“女性伟大的爱”受之有愧,但是,确实还有不曾完全被时代和生活摧残殆尽的对美和爱的渴望,以及永远不会抛弃的悲天悯人的情怀!知我者,齐云! 齐云和雪狐大哥的点评十二分到位,支持加精欣赏!欢迎阿介老师多多光临东方文苑! 加精词是:文笔自然流畅感情真挚美好看似平实实则浓烈——亦即是所谓的 生活中的文学文学里的生活! 林海雪狐 发表于 2016-11-28 08:56
加精词是:文笔自然流畅感情真挚美好看似平实实则浓烈——亦即是所谓的 生活中的文学文学里的生 ...
谢谢林海美好中肯的评论和加精,老妪这厢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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