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芥 发表于 2016-11-22 15:09:28

《珍爱生命——一个医务人员的见闻》

  《珍爱生命——一个医务人员的见闻》

  清明节,谨以此文遥祭那些芸芸众生中逝去的生命。
  我参加工作以后,有十多年一直担任医院临床科室的护士,后来又在农村的医务室工作,目睹和亲历许多病人医治无效的死亡过程,已经难以计数,也是一种不常见的经历。行文至此,一幕幕生死时速的镜头,在脑海里浮现,挥之不去。
  58年的一天,我和另外三个医务人员,一个内科医生一个妇产科医生,一个助产士,从省城来到这个偏僻山区县城的县医院。由于后面提到的原因,我们见证了太多的和一些不一般的病例的死亡。
  这里崇山峻岭、交通不便,唯一通向大山外面的崎岖的山区公路,距地区有两百多公里,途中还要过三次轮渡。因此,县医院是本地老百姓唯一的最高医疗中心。有条件送医的危重病人都要送县医院。常见的风景是:两根大竹竿,扎着一个竹躺椅,几个青壮年劳动力汗流浃背松明火把抬着病人翻山越岭而来。面对这样的病人,我们不敢掉以轻心。
  但是,当年的县医院刚从老县城迁移来不久,其前身是一个乡村的卫生院,原来的十来个医务人员几乎没有一个有正式学历。二十个病床不分内外科。一个外科医生有在洪江医院进修半年的资质,能够做阑尾、疝气等小手术。
  在这里不久,我们就遇到许多在城市看不到的病例,最常见但是很严重的是蛔虫性肠梗阻,大人小孩都有,必须紧急手术。手术中成团打绞的蛔虫一掏一两小盆。还有胆道蛔虫的病人痛得在床铺上面打滚栽跟斗。当时,手术室条件非常差,手术床就是一个木台子,不但没有无影灯,并且夜晚12时以后就不供电,病房护士手提马灯工作,手术室就只能点汽灯照明,做一次大一点手术,就必须全院动员。我们虽然救治了不少病人,但是有两例肠梗阻时间太久已有肠坏死的病人,不得不做肠切除,手术后仍然死亡。
  这一段时间,死亡率高的还有脑外伤病人,看到抬来的病人,头部肿大布满血污,病人昏迷不醒,鼾声如雷。大家就会紧张起来,准备迎接一轮艰辛的救治工作。
  这些脑外伤病人,都是一些青壮年劳动力,差不多无一例外都是被树“打”的。这里是山区和有名的林区,有好几个林场和伐木场。58~59年是“大干快上”的年代,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上面,每天有载满大树圆木或者拖着长长的树梢的大卡车轰鸣着,摇晃着开过,尘土飞扬,源源不断地向山外运送着宝贵的木材。公路一侧河流的对岸,常常可以看到陡峭山坡上的青翠树林中,有一溜光秃秃的地带一直通到山下河里。本地人告诉我,这是溜放伐倒的树木的,溜到河里的木材,就有人在两岸用钩子向下流推送,叫做“放羊”,放羊时十分壮观,曾经拍过纪录片。当然,现在已经不可能看到,因为曾经的清清河流已经不复旧容颜,再没有这样的运输能力了。
  当时我们没有能力也没有条件做开颅手术。只能简单处理皮外伤,给予保守的对症治疗,如用脱水剂甘露醇降低颅内压等等。能不能度过难关,就靠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我们把病人放在一个清洁的床铺上,洗尽血污,尽量让那劳累疲惫的身体“舒适”地休息,现在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我们的工作,只是可能减轻痛苦,让他们保持尊严地直到最后一刻。他们如雷一般的鼾声,几乎响彻全病室。如果听到声音突然有改变。我们就飞奔到病房,常常就是告别的时候。这样的健壮旺盛的生命戛然而止;就像伐倒的树木,前一刻钟还和山中伙伴们一道,享受着阳光和空气,现在青葱的树梢在蓝天上划出一条弧线,一路喧哗,青枝绿叶纷飞,轰然倒地。
  不久,传染病流行,新的一轮死亡高峰开始。这是1959年,大跃进的第二年。开始是伤寒流行。
  听当时的农村人说,农村搞“大兵团作战”,修水渠、开荒、深翻土地,积肥等等各种名目,山区居住分散,生产队之间相隔很远,因此,公社集中男女劳动力在工地或者一个生产队。许多人吃喝拉撒睡在一起,卫生条件差;同时,山区老百姓历来有喝生水的习惯,只在有当干部的客人来才烧开水。我也曾经听农民说,凉水甜,(他们叫生水为凉水,)开水不好吃,亲眼见他们一进屋,用瓢在水缸里,舀一瓢水就咕嘟咕嘟喝下去,然后用手把嘴巴一抹。长途走山路,都有村民熟悉的可以喝凉水的地方,就是路边山坡草丛里一汪水,挂着一个小竹勺。而伤寒是肠胃道传染病,传染源主要是被污染的水源。我想,这些是伤寒得以流行的原因。
  请看以下的资料:
  “伤寒病在解放前经常不断流行,其发病率及病死率占急性传染病中的首位或第二、三位。解放后,由于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爱国卫生运动及预防接种普遍开展,本病的发病率已大为减少。”“且得病后能及时得到治疗,因此,目前所见的多数病例,......所谓的“典型伤寒”已很少见。”——摘自《实用内科学》上册,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1952年第1版,1978年第6版。
  现在送来的病人大都是“典型伤寒”。持续高烧,表情淡漠,有的神志不清,甚至谵妄昏迷。化验室检查也完全符合伤寒的诊断。有时一天送来好几个。不知道算不算暴发流行。
  这时医院二十个床位已经远远不够,紧急腾出一栋房子,增加十多个病床。有时还用靠椅来作为临时加床。一下子增加这么多病人,医院安排了其他科室的人员来上护士班,如人事科的小邹,原来在部队当过卫生员,化验室的两位同志也轮流来做护士工作,都成为我手下的兵。
  我们一上班,就先把那几个神志不清,特别不合作的病人,一个一个“约束”起来,虽然我们来这里以后,请木匠做了一些木头靠背架防护栏之类。但是防护栏根本拦不住。只好用绷带把病人两手捆绑在床两边,用一条折叠的布中单在身体上面横过去,两头固定在床边,然后再给予输液等治疗,输液完了再放开。
  伤寒的特效药是氯霉素,大多数伤寒病人被我们治愈,还是有一些病人病重和出现并发症而死亡。最难忘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我们日以继夜地抢救,还是死于并发症中毒性心肌炎。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美少年,我们眼睁睁看着,那像被狂风吹得摇曳不已的生命的火焰,最后终于熄灭,我们无法使其复燃,令人无限痛惜。还有一个年龄大的,并发肠穿孔,迁延好多天,痛苦不堪,最后衰竭死亡,却像脱离苦海。
  这时还发生一件事情,一个伤寒病人,是一个中年妇女,输液以后不久,可能由于神志不清,走出去离开了医院。现在已经不记得是没有陪人还是陪人不在,病房医生护士发现病人不见了,遍寻不得,报告了医院领导,叫上许多人到医院附近寻找,最后在医院附近的小河里发现病人的尸体。这件事情是怎么善后的我们不知道,也没有看到家属来闹事。只是,隔不多久就又有发动许多人去寻找病人的情况,搞得人心惶惶。好在没有同样的悲剧发生。
  伤寒病的流行渐渐平息一些以后,不久又有脑膜炎大流行,更为猛烈。病房住满脑膜炎病人,其他病人基本都出院。我们每天加班加点工作,非常劳累。听说外地也在流行,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和平年代会发生这样的传染病流行。脑膜炎病情发展快,十分凶险。还有儿童,高烧昏迷抽风不止。有个别暴发型病人送来,全身皮肤发花,布满青紫斑块花纹,抢救无效,几个小时就死了。
  因为脑膜炎是呼吸道传染,街上人人戴着口罩。单位每天煮一大锅中草药“贯众”汤,给职工喝,说可以预防流脑。每天用消毒药水呋喃西林溶液噴喉,医务人员还到汽车站给旅客喷喉。空气里有一种瘟疫流行天降大灾的味道。
  接下来,饥荒已经悄悄登场。进入60 年了,水肿病病人的死亡是缓慢的安静的隐匿的,悄无声息地进行的,像是油尽灯枯。
  当时医院的太平间,就是一间空房子,里面摆着几张长方形的木台子。病人大多数在下半夜死亡,老话说:“阎王叫你三更死,谁人敢留到五更。”恐怕就是这个原因。
  至今不会忘记有多少次,我们送病人遗体去太平间。尤其在晚上,12点钟以后就没有电灯。一般情况下,晚上就一个值班医生一个当班护士,病人死亡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年代总是没有家属陪人。我们就去叫起病室卫生员小刘(外号刘颠子。)他就会带来一副担架,三个人抬手抬脚将死者抬到担架上面。如果值班医生是男同胞,就两个男子汉抬担架,护士提马灯在一旁跟着。如果值班医生是女同胞,则两个女同胞抬一头,小刘抬一头,马灯挽在他手臂上面。并且,小刘虽然好像有一点疯疯癫癫,从来都是他主动抬病人头部那一头。
  这样一路在马灯的微弱灯光里,穿过病房的走廊,出了门。在有月亮或者有星星;或者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的黑沉沉的夜空下,经过一个地坪;又穿过一个房屋的通道,绕过门诊部房屋的拐角,走过一片大一点的树木扶疏的空地,才到了位于医院角落黑黝黝阴森森冰凉凉的太平间,三个人抬手抬脚将死者放在木台子上面。为什么写这样详细,因为这个路程实在太漫长,几十年来都不能够忘记。
  这时,都是小刘,去摆放整理一下,将死者手脚放直,头部摆正,(可爱可敬的小刘师傅,我们永远感激他。)也不盖什么白被单,像许多电视剧里看到的那样。然后掩上门,就完事了。
  写到这里,不禁有一些疑问,当时这些死亡,为什么这样无声无息,病人送到医院以后,他们的家人呢?记得就是医生会写一份死亡通知单,护士就将通知单交到医院办公室,大概由办公室的头儿们谁谁负责怎样通知家属了。
  这样,又发生一件事情。
  时间到了61~62年,经过前面这一段时间的考验,我已经由“护士组长”正式荣升为科室“副”护士长,(从来没有正的。)我更加诚惶诚恐地工作,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一般不再上夜班了。
  不久的一天,夜班死了一个病人,夜班护士小张交班时,递给我这一张死亡通知单,要我去交给医院办公室。考虑下半夜不便送通知是对的,为什么她不在交班以后自己去送呢?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我竟傻傻地接过来,顺手放在工作服上面的口袋里.....(或者不接受,接受了,应该放在办公室的桌子上面,有“待处理”标志的地方。)
  接班以后,工作像潮水一样包围着我。一般情况下,一上班,巡视一道病房,重点查看几个重病人的护理落实情况,必要时自己动手。医嘱出来以后要参加处理,尤其是重点病人的处置。很快又会有新病人入院,如果是危重病人更不能耽搁,必须参加抢救,等等。我早已经忘记这件事情了。中午,照例又要拖班,每天都几乎没有按时去食堂打饭。食堂的老雷师傅,她是医院院长的爱人,总是为我留着饭菜。(一直感谢她,虽然运动时她老公不给我们好果子吃。)
  不记得已经是当天下午还是第二天上午了,医院龙书记溜达到太平间外面,向里面一看,发现停放着死人,而办公室没有得到通知。一路追究过来。护士小张找到我,那死亡通知单还呆在我工作服口袋里呢。
  唉!我的头都大了,怎么办呢?!我们两个人商量着决定去太平间“探望”这一位死者,并且给他作一些必要的料理。
  现在有朋友问我怕不怕?说不怕那是假话。不过也不知道怕什么,只是一种所谓“无名的恐惧”吧。平常,送到太平间,里面已经停放着一个死人的话,更是大气不敢出,硬着头皮放下这一个,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这一次,人到了这个份上,只好麻着胆子。我们两个年轻女子,穿着工作服,戴好帽子口罩,来到太平间。死者是一个还年轻的高个子男人,不记得是什么病死亡的。看上去,除了脸色难看以外,没有什么异常,安安静静躺在那里,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冷冷淡淡的,却像是无声的责备:“你们把我丢在这里不管啦!”
  我无法,上前给他扯一扯衣服,检查他的衣服口袋有没有贵重物品和钱财。(这是护士的职责。)从他冰冷僵硬的胸脯前面的口袋里,找到几张医院病人食堂的饭菜票和一点点钱,给他收起来。然后,给他破例盖了一床白被单,表示“礼遇”,以作补偿。
  后来,后来也没发生什么。山区交通不便,通讯落后,一般死者停放一两天甚至两三天是常事。不过,今天,我在心里默念着:“大兄弟!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几年以后,我离开县医院,到更基层的农村卫生单位工作了十年光景。那是另外一类风景了。以后有机会和有精力再写。
  记录这些文字,不过是记录一些在过去的年代里,在那样的穷乡僻壤的地方,我从一个医务人员的角度,看到的一些普通人,尤其是农村人的真实的生活的一个方面。可能片面,但是真实。
  但愿我们的多灾多难的民族和人民,今后远离灾难,人人珍爱生命,踏踏实实劳动,生活。


海棠依旧 发表于 2016-11-24 23:35:40

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真不容易。问候阿芥,有几年没见了,又能读到您的好文章,真高兴!

阿芥 发表于 2016-11-25 17:54:05

海棠依旧 发表于 2016-11-24 23:35
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真不容易。问候阿芥,有几年没见了,又能读到您的好文章,真高兴!

谢谢妹妹!一直在博客上面玩,好久没有来看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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