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诗歌是否也讲究韵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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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谷羽老师。我平时喜欢读中国古典诗歌，也看一些外国和中国的现代诗歌。您在翻译那些外国诗歌的过程中，读到原著时，是不是也像中国古典诗歌一样有音阶押韵和平仄？如果有，翻译的时候怎么把韵律翻译出来？ 谢谢。

你这个问题非常好，俄罗斯诗歌是格律诗，既讲究节奏，又讲究押韵。从普希金开始到现在，它的主流仍然是格律诗。我们的古诗是讲究平仄，俄语诗讲究轻重，它押韵有阴性韵和阳性韵的区别，阴性韵压在倒数第二个音节上，阳性韵压在最后一个音节上，阴性韵给人柔和的感觉，阳性韵则就比较刚强。我在翻译这些俄语诗的时候，通常都押韵，因为原作都是押韵的，但是像这样翻译诗歌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曾经用了很长时间阅读南开大学穆旦先生翻译的普希金，他非常注重节奏和音韵，这一点是值得继承的，既然是南开人，我们还是要按照穆旦先生这个方向走。现在你翻得很整齐，有些年轻的读者和诗人不喜欢，他们写惯了自由诗，他们希望无拘无束，你翻得整齐，他们觉得你是老派翻译法，读不下去。可这不是你写作，你写作可以随便写，但你是翻译，翻译不仅要翻译内容、意象，你还要把它的音乐性表达出来。原作为什么吸引人，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普希金的《奥涅金》，《奥涅金》的四百多个十四行用了“奥涅金诗节”，完完全全是按照这个格律写的。我们中国人翻译《奥涅金》，我知道有十五个译本，真正能够做到用“奥涅金诗节”翻译的只有两个人。你要是把诗翻成散文，不受任何拘束，可以译得很快，把意思译出来就可以了，但是会误导读者，让读者以为诗人就是这样写的，其实不是。我觉得什么人能够做出最好的评判呢，应当是懂双语的汉学家，对着原文看，原来是这样，译出来是这样，你会得到双重艺术享受。如果不懂外语，不能跟原文对照，你可以找几个译本同时去看，经过对比，您也会大致了解，哪个译本更接近原文。

俄罗斯最著名的诗人到现在都在写格律诗，同时联系到我们中国的现实，因为我比较关注中国当代诗歌创作，我们新诗正好走过了100年，从1917年胡适发表他的白话诗，到2016整100年。100年来，我们出现了很多好的诗人，比如像写格律诗的闻一多、徐志摩、戴望舒，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甚至到四十年代，有一些诗人借鉴外国诗，同时吸收传统，这样写出来的诗是非常好的。但是到后来完全写自由诗，第一个割断传统，第二盲目借鉴西方。比如主张“意象叠加”，可他不知道意象叠加，庞德是借鉴中国诗创造的，我们自己不借鉴唐诗宋词，人家借鉴，我们反而学习西方，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情。您提的这个问题很好，我在译诗的时候，除了注重它的意象内容，一定要尽力接近原作，包括一些特殊的音韵，诗是需要反复推敲修改的，不是一蹴而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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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做了一个汉译英的工作，感受是比英译汉要困难太多，就像您刚才说的押头韵，我们仔细琢磨琢磨还是可以变成汉语，如果汉语是这种情况，恐怕我们怎么思量，都无法再现成俄文或者英文。像我们做这种翻译是不是需要一个合译者，或者需要什么样方法能够保证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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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一定要找一个可靠的合作者。双方合作，优势互补。我们的优势在于，第一我们选择比他们快，我们读中国诗歌，不管是古典的还是当代的，看到的东西会比他多。另外我们能够很快判断哪一首诗更好，这点是我们的优势。如果我们能够把它逐字逐句译出来，找一个非常好的合作者，请他加工润色，做诗化处理，他译出来再寄给你，你再看，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还可以跟他商量。我觉得中国学者和外国学者合作翻译诗歌是最好的一种搭配方式。比方说我们的《红楼梦》，译成英文的是杨宪益先生和他夫人，译成法文译本是李治华和他夫人。那是一种天作之合，这一般人做不到，但是我们可以找自己认识的，喜欢诗的朋友。

另外就是把外语译成汉语，和把汉语译成外语相比，当然是把汉语译成外语更困难，为什么？汉语是我们的母语，我们有大量的词汇储备，外语即便我们从小学，像我是从高中学俄语，到大学五年，学了八年，仍然是不到家的。一个词，如果我把外语翻成汉语，可能有三个到五个甚至更多的词提供选择，可是如果我把这个汉语译成外语，我知道两个三个，更多的词不知道，这就是我们受限制。所以我现在在翻译过程中，大概有四五个合作者，其中有的懂汉语，有的不懂汉语。我现在有一种感觉，就是不懂汉语的彼得堡诗人，往往给我改的我更满意，我觉得这个词可能有问题的时候，他就改了，而且动得效果特别好。反而懂汉语的合作者改动的地方相对少一点。我后来想为什么会这样呢？就是俄罗斯人不懂汉语，他就直接根据俄语的感受来译，凡是觉得不合适的地方就改动，他不受汉语影响。懂汉语的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有无形的依赖性，既然这个老师已经译成这样了，我的汉语没有他好，我就不动了。可能有这种因素，但是一定要有一个翻来覆去的探讨过程。

比如我跟合作者合作译诗，有时候会出现争议，比如“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那个地方他不用楼，他译成“爱爬山，爱爬山”。我说这不行，他说俄罗斯人就是喜欢爬山，不是登楼。我说那是俄罗斯人的爱好，可我们翻译的是辛弃疾，有些地方不能改。最后看一遍稿子的时候，我又发现一个问题，比如说“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就是杜甫的诗。他这个地方用了一个复数，就是“老太太们画纸画棋局”，我说这个地方不对啊，就指一个老妻，稚子是最小的孩子，也只能用单数，不能用复数。

建议你一定要找一个喜欢诗歌的，语言水平比较高的外国朋友，跟他合作，我觉得这是一个趋势。有了网络以后，提供了很大的方便，你今天给他写信，很快回信，有时候一天来回四五封信进行讨论，过去做不到这一点。我希望越来越多的懂外语的人来做这件事情，可能我们做得不是那么圆满，但是会让更多外国人了解中国，了解中国当代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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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提出“信、达、雅”的翻译标准，现在也是咱们翻译的准则。我最早读《沉思录》忘了是谁翻译的，读不下去，前两天在这儿买的一本《沉思录》是梁实秋翻译的，读起来特别顺畅，才觉得这个书怪不得是名著。我记得您在一篇文章中说过“翻译就像法国女郎，漂亮不忠实，忠实的不漂亮”，翻译是先要做到忠实，还是既漂亮又忠实呢？

我认为翻译是分层次的，可以说有四个层次，既不忠实又不漂亮的，忠实却不漂亮，漂亮却不忠实，既忠实又漂亮，当然最后面的是最好的。翻译涉及到对原文理解和母语表达，我们现在比老一辈差在什么地方？就是我们的国学基础，语言运用能力不如他们。为什么你感觉到梁实秋翻译得那么好，他的外文理解非常好，同时母语表达又非常到位，这就非常好了。反过来如果你原文理解得不好，中文又处理不好，就会出现大问题。

我觉得现在的问题是有些人母语不过关，我们很多人的母语停留在什么阶段？高中阶段。高中阶段你读了一些诗，读了一些古文，然后你学了别的专业，不再继续学汉语，基本上你运用起来会捉襟见肘。母语学习是一辈子的事，要不断地多读，读古代诗歌，读古代文章，读当代的。翻译有一个问题就是，不是说看见一首就译，你译多了，很多时候难以打动你。我可能从十到二十首中选出一首，会花大量时间在阅读选择上。另外译诗的人最好自己也写诗，你对音韵、节奏比较敏感，才知道它好在哪儿。如果原作语言优美，音韵和谐，你译得七长八短，实在有愧于原作。

李霁野先生是我们的老系主任，他说翻译比较难，翻译诗歌更难，英国那么多人翻译诗歌，只有菲茨杰拉德译的《鲁拜集》得到大家的公认。李老告诉我：你要记住两条，翻译过程中要精琢细磨，反复修改，一要对得起作者，二要对得起读者。老先生这个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我在台湾出版《茨维塔耶娃诗选》的时候把它写在后记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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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从事医学工作的，翻译很多资料。医学方面有一个词就是“中西医结合”，英文就是说“把传统中医和西方的医学相结合”这样的说法，我就想翻译。后来我发现骨科前辈1963年出了一本中西医结合治疗骨科文章，我看这个明白了，因为我们翻译是给英国人看的，你要跟英国人说，他往“西边”去找，或者中国有一个学问叫“westmedicine”，他不知道，以为西藏医学、西部医学，要翻译成现代医学。我们是给英国人翻译，要考虑到读者的感受，我们必须再转化，我是这样想的，谢谢谷羽老师。

我觉得科技和文学翻译有不同的特点，科技翻译更要准确，但是诗歌翻译遇到很多问题。我举一个例子，比如说李清照的《如梦令》，“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海棠”的俄语词我知道，我是按照那个词译的，但是我的合作者说这个词不对，我后来就明白了，那个词应当指的是秋海棠，李清照写的是外面种的海棠树，它是木本的，她说俄罗斯这个叫苹果树，她把那个照片寄过来，我一看确实是海棠。再比如说我们读过《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个“雎鸠”到底是个什么鸟，现在有人说俄罗斯汉学家译成了“鸭子”，中国人说怎么能把“雎鸠”译成鸭子呢？北师大有位教授，他也知道我翻译诗歌，他也在研究《诗经》的译法，他告诉我说，可以翻译成“鱼鹰”。我觉得可能，因为“关关雎鸠”，这个鸟的叫声应该跟“关关”的声音相关的，“在河之州”，应该是在水边。翻译当中经常会遇到中国有、俄罗斯没有，俄罗斯有、我们没有的动物、植物。这个时候是非常难的，你就得找比较接近的词，可以加一点注释。

科技的翻译特别注重准确，诗歌有想象，有意境，有意象，你处理要特别慎重。最好还是有一些外国真正对诗歌有研究的朋友，我可以向他们求助。刚才那位老师说的，到底是为读者着想，还是坚持我们的译法？我现在倾向于能够让外国读者真正了解我们中国人的想法，比如说当年在翻译界有过争论，就是鲁迅先生和赵景深有过争论，赵景深就把银河翻成了“牛奶路”，鲁迅认为他是错的。我现在倒不认为他完全错，如果他不翻成“牛奶路”，翻成“奶路”，那就得让中国读者知道西方人有传说，据说是天上的女神流出的奶变成了一条河，是人奶，不是牛奶。如果翻成“奶路”，起码让我们知道有别的说法，对外国认识更贴近一步，或者除了银河还知道有“奶路”，我现在倒倾向于这样，尽量保留原作的洋味，不要完全中国化。那么同样的道理，我们把中国的诗翻成外语的时候，也尽量让人知道我们中国人的这种习惯叫法，哪怕你加注释给予解释，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

在这样一个冬日的下午，能够享受这样一场诗歌盛会，真的是件很幸福的事情。谷羽老师作为一名学者，也是中国著名的翻译家，对俄罗斯诗歌翻译的深度解读，让我们获得了很多诗歌的知识，再一次感谢谷羽老师。

2016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