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札记一二三

水若寒

                                                                                                     

    一

       听说《金瓶梅》很色情，不但少儿不宜，成人也有可能把持不住。刚上中学时，我在邻居家见过一本封面发黄的《金瓶梅》，怯怯地翻了翻就放下了。这一“放”就是三十年。直到最近，我才读到刘心武的《点评〈金瓶梅〉》，虽然删节了不少“床头戏”，仍然少儿不宜。
       关于《金瓶梅》书名的两种说法，我个人倾向“全书三位女主角的解释”——“金”是潘金莲，“瓶”是李瓶儿，“梅”是庞春梅。而“金色的花瓶里插着梅花”，相对文本内容来说似乎过于诗意和持重。
      “读《金瓶梅》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其序言就给读者一个“当头棒喝”：卿乃菩萨乎？君子乎？小人乎？抑或禽兽耳？“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
       故事从潘金莲和西门庆勾搭成奸药鸩亲夫武大郎开始，到西门庆33岁暴病身亡，潘金莲随即被打回原形重回始作俑者的王婆家待价而沽，替哥哥报仇误伤人命而被发配充军的武松正好获大赦返回......罪孽深重的潘金莲“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最终被武松手刃祭兄。整个故事就像《水浒传》里的“武松杀嫂”的分枝演绎。如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亦如种豆得瓜的额外惊喜。
       西门庆之死，如树倒猢狲散。西门宅院人去楼空，风流云散。
       看西门家的热闹排场不由得想起贾府的煊赫和华贵。前者是赤裸裸的世侩和庸俗，浓墨重彩地刻画了以西门庆为代表的市井小人的糜烂生活，管中窥豹的艺术效果表现得淋漓尽致，掩卷如邻。后者则是王公贵族的钟鸣鼎食和富丽堂皇，实则“金玉其表，败絮其中”、膏粱锦绣包藏祸心，从里而外地溃败，终究是不可收拾的土崩瓦解。宝玉和黛玉的纯真爱情竟也不能幸免，不忍卒读的悲情令人掩卷太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西门庆在“水浒”里已身败名裂，是被人唾弃和鞭笞的反面人物。在《金瓶梅》中再次现身，读者拿着放大镜也难找出他一点“性本善”。他的仗义疏财、豪气干云，仅限于身边的狐朋狗友、地痞流氓，以此满足他“红花还需绿叶衬”的虚荣心。
       集官僚、恶霸、富商于一身的西门庆可谓“高富帅”，美色如信手可采的花草。六个妻妾中除了孙雪娥和潘金莲出自寒门，其余都是财色兼收。李瓶儿最是“白富美”，也是最仁慈、最隐忍的一个小妾。然而，就是这个人性的优点却成了压死她和官哥儿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人统计过，西门庆同时与20几个女色染指，同时还是个“同志”。如此奇葩人物，不是怪物也是怪物脱的胎。唯一彰显西门庆人性柔软的一面是他哭李瓶儿的亡灵，摧肝裂肺，闻者动容。他对李瓶儿超越了肉欲的感情，也是他唯一用情最真的女人。
       潘金莲，一个又狠又毒又淫的破落户，在《金瓶梅》中作为“性存在”的她更令人匪夷所思。她和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通奸被自己的丫环——春梅撞个正着，为了让春梅对她绝对地“效忠”，居然要春梅当面以身相许陈经济......这让读者情何以堪？
       潘金莲还是害死李瓶儿母子的隐形杀手。天作孽犹可存，自作孽不可活。潘金莲也只和西门庆逍遥受用了三四年的好光景，最终不得善终，遗臭万年。
       不知是作者的有意夸张还是因为社会因素，《金瓶梅》中的女性低贱、淫秽，可以像牲口一样随意买卖和亵渎。令人读之不快，如鲠在喉。
       作者兰陵笑笑生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位独立创作长篇小说的作家，开启了直接取材于现实社会生活而创作长篇小说的先河 。 作者至始至终都是不忧不喜、不嗔不怒的“冷叙述”。仿佛技艺高超的厨师，尽管堆盘叠碗地摆出美味珍馐，任尔大快朵颐，随意褒贬。
       比《红楼梦》早两百年问世的《金瓶梅》享誉“第一奇书”，当之无愧。
     

                                                  
                                                                                                  二

        
       读《红楼梦》就是读诗词歌赋，读世事洞明，读人情练达。是提高语文水平的最佳读本，是封建王朝末期的百科全书。
       喜欢《红楼梦》的绮丽文笔，奇谲而高雅，亦无饾饤之累；行云流水的铺排，宏阔而不紊乱，像一棵枝叶扶疏的树，一枝一叶都有意外惊喜。
       一个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一个是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被空空道人窜掇成一对风流冤家下凡，并夹带被女娲遗弃在青埂峰下的一块顽石。绛珠草用一生所有的眼泪酬报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惠，这就是宝玉和黛玉终是虚化了的爱情。那块未能补天的“蠢物”幻化成通灵宝玉也趁机去富贵场中、温柔乡里游历了一遍。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女儿是水做的骨肉。黛玉泪尽气绝，质本洁来还洁去。宝玉如痴似傻，迷失了心智。“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功成名就之日也是宝玉皈依佛门之时。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从此了断三千烦恼丝。
       之前，总认为黛玉的抑郁和多愁善感不及宝钗的朝气和大家风范。其实不然，宝钗不过是个识大体、谙世故的大家闺秀，适合大众的审美观。黛玉才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奇女子。因为寄人篱下，不得不多个心眼处处防范，久而久之就养成了敏感、猜疑、孤僻却又针锋相对的性格。
       黛玉的才情冠金陵十二钗之首，真真一个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妹妹！对宝玉的爱是与生俱来的刻骨铭心。而宝钗却是后知后觉的“金玉良缘”，一个没有独立性格的乖乖女。也不想看后来拍的《红楼梦》电视剧，陈小旭才是完美无瑕的林妹妹，欧阳奋强才是女儿堆里疯疯傻傻的宝哥哥。
       73个丫环中，我最欣赏袭人，兰心惠质，秀丽端庄，是女人“温良恭俭让”的完美化身。虽然被宝玉“宠幸”，也被贾母和王夫人指定为宝玉“房里人”（姨娘）的后备人选，却不恃娇争宠、飞扬跋扈，始终平和、稳重、恪尽职守。
       乖巧、伶俐的晴雯就因为锋芒毕露招来无妄之灾。王夫人的捕风捉影，就让心高气傲的晴雯白白送了性命。王夫人更是追悔莫及。
       最活跃、最有喜剧色彩的人物是刘姥姥。她只进过三次贾府，每一次都让人过目不忘。 第一次是她试探性的进贾府求财 ，出乎意料地满载而归。第二次是她带着土特产进一步和贾府套近乎。体恤穷苦人的贾母留她住了几天，并邀她一起游元妃的省亲别墅———大观园。第三次是时值贾府式微，她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地去看望并忧心如焚。没想到她一个乡下老婆子居然派上了大用场，成功地搭救了虎口边的巧姐，姑且当作她对贾府的感恩和回报。一个朴拙、憨厚、可以因为蝇营狗苟而屈意讨好卖乖且懂得知恩图报的乡下老太太跃然眼前。她毫不掩饰自身的猥琐和贫贱，既滑稽又亲切。戏谑她，又油然而生怜爱。读者在笑出泪花的同时，是否也会想起乡下的外婆、奶奶、抑或邻家老太太？
       后四十回是否另一作者补续一直存在争议，而我相信这是事实。以我的浅陋也能读出前后的差异，别说大师们了。诚然，我不排除“先入为主”的心理偏见。在此，我班门弄斧地说点后四十回的愚见。纯属井底之见，贻笑大方。
       谋篇布局为结局而结局。故事情节突兀，繁芜而仓促，一反舒缓、水到渠成的节奏。往往是几件事笼而统之地揉杂一处，如蜻蜓点水，缺少缓冲情感的伏笔。总体艺术色彩也寡淡了些。诗曰：“如彼雨雪，先集维霰。”即或大厦将倾，也要让读者透口气才好。
       文风有异。同样是白描，却一扫前八十回的火候和练达。有的地方竟然像老太太讲故事，没有欲罢不能的阅读欲望。前八十回则雅俗共赏。如第二十七回的红玉回凤姐的精彩片段——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这一堆的“奶奶”，像卷心菜一样层层包裹，毫无破绽，非炉火纯青之笔力不能为之。又如“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讨桂花油”之类的朗朗上口、谐而趣而雅的句子在前八十回里也比比皆是，而后四十回则鲜见，亭台楼阁的景致描写和信笔而成的诗词文赋也少之又少。
       人物性情判若两人。宝玉“痴了”就不必说了。如解语花的薛宝钗却一落千丈，一改雍容大度、贤惠温良的性情，对黛玉的姊妹情形同陌路。王熙凤这样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的人物也一改往日风风火火、大鸣大放的作风，木讷而忧柔寡断，甚至忍辱负重，这可不是“凤辣子”的性格。还有贾母，这位年高德劭，乐善好施的“大家长”，在黛玉病重时菩萨心肠竟成了铁石心肠。贾政这位不苟言笑、正人君子的父亲大人倒是多了点亲情的温热......怎么看都觉得前后文章不是出自同一个作者的心肠。
       前辈张新之的观点也不无道理，他说：“......则所增之四十回，从后增入耶？抑参差夹杂增入耶？觉其难有甚于作书百倍者。虽重以父兄命，万金赏，使闲人增半回不能也。何以耳以目，随声附和者之多？”
      不是后四十回不优秀，而是前八十回太完美。因为瞩目，所以争议。
                 


                                                                                                三


       儿时把小人书分成四大类：武打篇、生活篇，战斗篇，杀仗篇。杀仗篇就是比较原始的战争，赤条条的人就是武器。手起刀落，数以万计的人头就像削萝卜一样骨碌碌地滚落。一命呜呼是为大幸，最怕那“呼”的一下，只少了一条胳膊、一截腿，或是一只耳朵、半边鼻子，生死未卜，血流成浆......不如战斗篇，一枪、一炮，来不及感知疼痛已灰飞烟灭。武打篇最玄，也最过瘾。武艺高强的人如铜墙铁壁，刀枪不入，神秘而新奇。修练一个金钢不坏之身、仗剑走天涯是儿时斑斓的梦。
      《三国演义》就属“杀仗篇”。夏候惇大叫一声，急用手拔箭，不想连眼珠拨出，于是大呼曰：“父精母血，不可弃也！”于是便放进嘴里吃掉了......读之惊心动魂，毛发觳觫。曹操的80万大军竟被周瑜的一把大火烧得所剩无几，自己亦“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败走华容道。若不是义薄云天的关羽放他一马，历史就没有“三国”的页码了。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75万汉字囊括了近一百年的政治风云。一千多号人物，仅是命名就颇费心思，更别说群雄逐鹿、数以百计的大大小小的战役。果真是兵不厌诈，遍观全书，反间计是最常用的兵家策略，且屡试不爽。火攻，则是简易有效的战术，使用率也很高。
      “乱世之奸雄，治世之英雄”的曹操，文能论道，武能经邦，就是心太狠了点。“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他的故人吕伯奢一家因此冤死在他的刀下。种下因就有果。他的父亲曹嵩带着家资家眷于避祸途中惨遭横祸，一家老小四十几人成了刀下鬼。他强夺汉家的天下，45年后司马昭又以同样的方式强夺他曹家的天下。历史就有如此神奇的相似。
       刘皇叔更像个好好先生，他的仁德和正义掺有水分，最终殁于他的无能和刚愎自用似乎又弥补了这一缺陷。他吉星高照，能逢凶化吉，兼贵人相助。曹操机关算尽都没到手的荆州，刘皇叔却唾手可得，还是别人三翻五次地赖着他要。就连那匹损主的畜牲——“的卢马”，在性命攸关之时也助他一臂之力，一跃而过数丈阔的檀溪。
       刘后主阿斗，则是个十足的“方脑壳”。也不如他爹幸运，昏庸、听信谗言和浸淫酒色便不足为奇。生死存亡之际却轻信蠹国害民的宦官黄皓的”鬼话“而坐以待毙，到底落了个“面缚舆梓，出北门十里而降”的下场。在别人的屋檐下心安理得地坐享“安乐公”，舔不知耻地说：“此间乐，不思蜀也。”而他的第五个儿子刘谌，得知蜀汉倾亡，则自杀其三子并割下触柱而亡的妻头去昭烈庙酬报烈祖，尔后亦自刎而死，此举又过于血性和惨烈。
       孔明是睿智的象征，他的神机妙算十之八九都让对手中招，完美得近乎失真。对南蛮孟获七擒七纵有些夸张和不合适宜，等同于用不计其数的生命和南蛮玩游戏。孔明是人们膜拜的智慧之神，忠君报国、鞠躬尽瘁，无可厚非。
       相比而言，司马家族的人物形象比较切合实际。从司马懿到司马昭再到司马炎，三代人都智勇双全，也不神神道道。只是司马昭死得太遗憾——“正美不可言地准备筑坛受魏禅，从此出警入跸，剩金根车，备六马，进王妃为王后，立世子为太子。”却忽然中风不语，“以手指太子司马炎而死”。
       民间传说，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一个王朝的命运居然也是如此轮回。东吴到了孙子辈也是国祚衰微，苟延残喘。“孙皓之暴，过于刘禅。吴人之困，甚于巴蜀。”至此，鼎足三分已成空。
       最死得其所的是蜀汉大将黄忠，75岁还能“日进斗米，肉十斤”，最后战死沙场。同样勇武的还有赵云，七十岁寿终正寝，死前还立了最后一次战功。
       死得最不值的要数与董奉、张仲景并称“建安三神医”的华佗，被曹操的疑心病拷打至死于狱中。他根据自己丰富的医疗经验整理而成的一部医学著作《青囊经》也因此失传。
     《三国演义》的精彩处多于动人处，而它简洁、利落、古韵悠悠的文字则是精彩之精彩。
       一本好书，与其说读它扣人心弦的故事，不如说读它臻至完美的文本。




2015 02 05

水若寒

过年了，有点忙。再过几天要回老家过年，提前给东风的文朋诗友拜个早年：春节快乐！羊年顺意！

海棠依旧

好厚重的阅读札记，这是若寒给我们带来的新年礼物，谢谢！元宵节将至，给若寒拜给晚年，祝新年万象更新！

水若寒

海棠依旧 发表于 2015-3-4 21:00
好厚重的阅读札记，这是若寒给我们带来的新年礼物，谢谢！元宵节将至，给若寒拜给晚年，祝新年万象更新！

海棠发姐好，元宵节快乐！
我也从老家才回来，给你拜个晚年，祝新春快乐、羊年如意！

凤舞

若寒姐了不起。 金瓶梅和三国都属于我艰于卒读的书，实在提不起兴趣来，至今都没有完整地看过一遍。

徐树爱

书评甚好！先赏《金瓶梅》，有空再续读。

水若寒

凤舞 发表于 2015-3-5 09:40
若寒姐了不起。 金瓶梅和三国都属于我艰于卒读的书，实在提不起兴趣来，至今都没有完整地看过一遍。

凤舞过奖了。之前我也看不进去，红楼梦是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看，前三遍都相当于跑马观花。三国也是第二遍看。只有金是第一次看，连看了两遍

水若寒

徐树爱 发表于 2015-3-6 20:45
书评甚好！先赏《金瓶梅》，有空再续读。

谢谢，新春快乐！

海棠依旧

精品提读，好的读书札记总是能给人以精神享受。

水若寒

海棠依旧 发表于 2015-4-23 11:55
精品提读，好的读书札记总是能给人以精神享受。

谢谢海棠姐，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