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下的女人

管管

瞧！她又从水坝向家里走去了。
今天的太阳依旧从东到西走了一条完美的弧线，身后的影子也不听主人的使唤随意变幻。冬天的落日不知是太短还是不美，总没有太多的人去关注。但是她早已把四季的落日全都烙在心里，即使是雨天，她也能想象得出太阳落下的样子。
她的身影在光线下显得十分瘦弱，像一个还未发育完全的少女，两条腿像两只竹筷支着身子向前。摇晃的马尾辫是她的标志，总是在脑勺后不停地摆动。她是每天都会从村头水坝上经过的，你如果想见她，只要在那里候着就好了。
还没到家门口，她便朝一个老太太张了口：
“哎呀，你这老太太，外面这么大风你出来做什么！受了凉咋办。”说着便小跑过去扶着老太太进屋。
“我想——看看你回来了么！”老太太从她干瘪的脸上挤出几个字来。
“看我弄啥，我不是每天都这个点回来么，你腿不好，别到处瞎晃悠，万一弄出个啥情况，你叫我咋办？”她把老太太扶到床边，“我知道你一个人急得慌，但我实在不放心你出门。你说我把你锁在屋里，那倒不像什么话了，哪有把自个妈锁在屋里的，但不锁我又实在害怕。你说我一天天忙活得不得空闲，还要为你担这心！”
“阿春，妈，妈就是想你了！”老太太又哭了。
“妈，你看你咋又哭了！我不是在这呢么！”说完走到母亲面前伸出手为母亲擦眼泪。
“阿春啊，咱明天不去洗衣服了成么？”
“你这老太太，竟说些胡话，不洗衣服哪来的钱，拿啥养活你，等着饿死不成！”
“那工地那么多人的衣服都让你洗，我怕你吃不消！”老太太抓过女人的手摸了摸，“你瞧，你的手都不如我老太太的了，干脆别干了吧！”
阿春立马缩回了手，双手搓了搓便又插进了口袋里。这是她自己也不想看到的，这双掉了不知多少层皮的手，就连洗澡时，都不敢用它触碰到身体的皮肤。
“阿春，都怪妈不好，当初……”
“哎呀，你看你又扯到哪去了，是我的命不好，享受不起那富贵，现在我养你挺好，别瞎想那么多！”阿春安慰着老太太，“起码我还有一双手，能干，要哪天这双手都没了……”
“啊呸呸呸……今天这老乌鸦在树头叽叽叫了半晌，不准说不吉的话！”
“好好好，不说，你个老太太，道道还不少，来，吃饭吧。”
母女二人就这样在这简陋的屋子里吃了五年的晚饭，谁也没有嫌弃，谁也没有抱怨，似乎是忘了贫穷的模样。


吃完饭，阿春斜着头朝窗外望去。天上的月光很好，均匀地撒在大地上，透着窗也能感受到凉凉的味道。这时老太太看出了阿春的心思：
“想她了吧！”
“啊！想谁？”阿春装作不懂。
“想她就去找她吧，别管我这糟老太太！”
“你瞧，你又来了，我想她干嘛，是她当初不要我的，我又干嘛去找她？”阿春说着似乎气愤了。
“阿春，毕竟她是你亲生妈妈”老太太拉着女人的手说了起来，“当初啊，你妈妈生完你不久你爸爸就出车祸死了，她一个人带着你到处奔波，什么苦也都吃过。但是当时的条件你可能不知道，比现在更要苦上十倍，她当时还年轻，总要找一个归宿去的。但当时有你，总不好找到好的人家，恰好当时有一个大户人家看上了她，自然她是隐瞒了你的存在，实在没办法，她找到了我，把你交到了我的手里。我为了让她永久离开你，我便带你来到了这里。你不要恨她！”
“别说了妈，我不恨她，因为我也从没爱过她，她选择了她的富贵，我选择了你，这是老天最好的安排，不是么？”
“可，可是如果我不带你来这，你也不会受这么多苦，可能早被接回去享福了！”
“我宁可伺候你，也不享那肮脏的福！妈，你才是我的妈妈，不管是不是亲生的，我只有你一个妈妈。”
“我的春呐！”老太太把女人搂进了怀里。
阿春哭了，老太太也哭了，这次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因为在贫穷里她们掏出了心窝子给对方。月亮还在静静地撒着光芒，不知何时也偷偷钻进了这清贫的小窝，也许真是屋不贵华而贵暖啊。


第二天落日依旧落满冬山，整片山林一片红火，像是起的一把大火，把整个天空的云彩烧成五颜六色。阿春依旧做完工朝家走着，突然她停下了脚步，似乎发现了什么。
“大娘，大娘……你醒醒，醒醒……”原来她看见一位老大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捂了捂大娘的脖子，还有气息，便立马给老大娘灌了两口热水，“咳咳，咳”老大娘总算睁开了眼。
“谢谢你姑娘！”
“大娘，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去我家坐会吧，正好陪我家老太太聊聊天，她太闷了。”
“嗯，好吧！”
说着两人便说笑着朝家走去。
“妈，你快出来看看，我带人来陪你聊天来了！”阿春朝屋里大叫着。
老太太从屋里一瘸一拐地兴冲冲走了出来，但抬头看到这老大娘，眉头立马皱了起来，而这老大娘也似乎是受了惊吓，闷不吭声了。
“你，是你……”老太太指了指，似乎认得她。
“大姐，是你吗？”老大娘也开了口，似乎和老太太早都认识。
“是啊，是我，二十多年了，还是被你找到了。”老太太一脸的幽怨。
“妈，这老大娘是谁啊，你们怎么认识？”只有阿春不知情地问着。
“什么，大姐，她是你女儿？”老大娘亲切地叫老太太大姐，惊诧地询问着。
“嗯，没错，她就是当年的阿春！”老太太点着头，“阿春啊，她，就是你的亲妈妈！”
“什么？怎么会……”阿春难以置信，在她的心里，亲生妈妈早已死去了。
阿春与老大娘对望着，骨子里流淌的血液让她们的眼神避不开对方，她们吃惊地打量着对方，却总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前在心里想到的千言万语，在这个时刻，也被沉默完全吞没了。
“阿春啊，带她进来坐吧！”
老太太发了话，便都一起进了屋里。阿春转身去倒开水，这是来客人应该做的，即使是自己的亲妈。老太太和老大娘便坐到了一起。
“你怎么落得这般了，你不是嫁到了大户人家了么？”老太太想要解开心中的谜团，必须这么问。
“哎，姐姐啊，说来话长啦。”老大娘也道了起来，“那年我嫁到他们家我才知道，我已经是第三房了，那老东西也，不是正真看上我了，而是想要我为他生个儿子，因为前两房都没下一个子。”
“先喝口茶吧！”阿春把倒好的茶递到老大娘面前，也坐了下来。
老大娘满眼欢喜地看着阿春，又继续说到：“第二年我便生下了一个儿子，我以为我在家里的地位会提高，可没想到，那老东西根本不当家，家里的权利全在那两个妇人手里。从那时起，我便算他家半个丫头了，什么都得干。就是前年那老东西死了，我才找到机会逃了出来，我当时是一无所有啊，我就想着还能不能见到我的阿春，没想到，你们也搬走了，呜呜……”说完她哭了，也没人阻止她哭，也许都知道，只有她把这些委屈从身体里放出来，她才能真正开始新的生活。
阿春也红着眼睛，默默地看着，她心里知道，这些年来自己受的苦只是贫穷带来的身体上的痛苦，而面前的这位老大娘不仅苦于身体上的伤痛，更被心里的煎熬所折磨。她不忍心再去恨她，她想拥抱她安慰她，却又总张不开嘴。
“那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老太太又安慰似的发问。
“我问了好多人都不知道你们去哪了，有人知道也只是大致方向，我也就顺着这方向来的，没想到……”
“好啊……这样，阿春去村头买点菜，晚上就别走了，好好叙叙吧！”说完掏出几个钱送到阿春手里，阿春拿了钱便出了门。
“太麻烦你们了！”老大娘不好意思地说。
“有啥麻烦不麻烦的，都是苦命的人。”
“一直是你们俩生活么？没替阿春找个婆家？”
老太太起身到门口瞅了瞅，看到阿春已经走远，便放心地说了起来：
“唉，咋没找呢，前几年相了一个人家，家庭还算阔绰，谁知道这男的有精神疾病，三天两头就把阿春来打，阿春实在忍受不了，就从他家逃了出来。千万不能在她跟前提结婚或者找婆家，要不她又得把自己锁起来三天不吃不喝。”
“我苦命的丫头哟！”老大娘忍不住哭了起来。
“好在都过去了，现在我们娘俩过得挺好。”老太太安慰着大娘。
“对了，你们，靠什么谋生啊！”老大娘抬头看看这四面几乎透风的墙。
“靠手呗，阿春每天都去给工地上做活的洗衣服，没有一天休息，那手上褪下的皮还没好，便又褪了一层。她有时候手疼得睡不着觉，就骗我说出去溜溜。只是我这个老婆子不能帮她些什么。她挣来的钱是够我们吃喝用度的，只是没有多少节余，如果是我们仨，那……”
听到老太太的话，老大娘低下了头，似乎在思考什么，不久便说：
“老大姐，我知道你们不容易，我就是来看看阿春，不会赖着不走的……”
“老妹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毕竟是她的亲妈，她嘴上不说我也知道，她每天都在想你。只是我这个糟老太太，去哪不是一样……”
“你这老太太又说胡话了，我是她亲妈没错，但是我对不起她在先，多亏你把她拉扯得这么好，要走也是我走啊！”
“谁要走啊，我的菜都买回来了。”这时阿春踏门进来了。老太太和老大娘相互看了看，便没有话了。
老太太似乎是觉得凉了，便起身到里屋去取衣服，只留这对亲生母女沉默着。
“阿春，二十五年了，你都二十八了，你恨妈妈么？”老大娘乞求的口吻说到。
“我想恨来着，只是早已忘记了你是什么模样，却总是恨不起来。”
“是妈妈对不起你……”老大娘忍不住抽泣又了起来，现在的泪水只有悔恨与愧疚。
“不怪你，迫不得已嘛。”阿春似乎很释怀。
“你真的不恨妈妈么？”
“都过去了，我也不小了，不想再去纠缠这些事了。”
“噢，看来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对了，明天一早我就走了，看到你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老大娘深深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去了。
“走，你要去哪？”
“走到哪算哪吧。”
“不行，你都没有家了还能去哪？你虽然没有养我，但也有生育的大恩。”
“不行，我可不能连累你，你还有老太太要养。”老大娘执意要走。
“老妹啊，你们亲母女这么多年不见了，还是留下吧，让我这个老太太出去走走吧！”老太太从里屋出来，手里提着一副包裹，声泪俱下。
阿春这才意识到，这两个老人为了不给自己加重负担，都争着要离开。
“你们都别争了，一个都不准离开，一个是我的生母，一个是我的养母，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受苦。我有力气，养活你们俩没问题！”阿春拉着两位母亲的手继续说，“别怕我辛苦，现在有两个妈疼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个老人似乎被阿春说动了，相互看了看，又沉默了下去。
“我也有力气，春，带我一起去给别人洗衣服吧！”老大娘紧紧地拉着阿春的手说着。
“我给你们洗衣做饭，哈哈……”老太太抢着说了起来。
“太好了，就这么定了，那我们娘三相依为命吧！”
以后的每天傍晚，都会有两只身影落到温暖的大地上，大地很慷慨，不仅容得下日光，更容得下冰冷的月光。

海棠依旧

读完挺感动的。

凤舞

善良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