拷问人性的一次历险

阿芥

　　拷问人性的一次历险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电视剧《渴望》插曲。

　　一生中会遇到一些惊险的遭遇，有一次历险的遭遇终生难忘，现在给朋友们说这一个过去的故事，故事的主人翁只是三个人。
　　六十年代初的一个初秋的季节，我工作的山区县城，不知道为什么说县城无法供应大米，组织机关干部职工到六七十里外的一个农村的粮库用板车拖谷子，拖到县城粮站再进行加工。当年凡是城镇户口都由国营粮站按计划供应口粮，别无分店，今天的年轻人不懂的。

　　(一）三人组合——不称心的搭档

　　我工作的县医院也组织职工轮流去拖谷子，医院女同志多，就安排一个男的带两个女的一部板车。空车一天去，拖谷子两天回。这一天轮到我和另外一个年轻姑娘，一个男同胞三个人去执行任务。
　　天蒙蒙亮我们就起床，匆匆吃早饭后出发，厨房给我们烙了几张大饼作中餐。和我们搭伙的男同胞是病室厨房的肖师傅，一个四十多岁，看去沉默寡言的汉子，慢悠悠地拖着空板车，老大不高兴的模样，一句话不说地和我们走出医院大门。
　　肖师傅不高兴是有理由的，拖板车是一件要有体力又要有技术的活。我，不用说，来自城市，模样弱不禁风，看上去是那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类型；另外一个年轻姑娘，名字叫桂香，是县卫校在医院实习的，十七八岁，虽然是农村妹子，但是可能在长身体的时候过苦日子，身材单薄、瘦瘦怯怯，比我其实也强不了多少。这样的搭配当然可想而知不会令人满意，我们心里明白，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他走。
　　第一天是打空手走，六七十里山区公路，初秋的阳光仍然炙热，对缺乏锻炼的我还是蛮辛苦的。这个山区县地处湘西南，南高北低分成为南北两个大区，北区是低山区，我们从县城往南进入南区，地势越来越高，据说海拔1000米以上的大山有100多个。公路是1958年大跃进时修的，沙石路面，基本是依山而建，坡陡弯急，十分崎岖。
　　一路埋头赶路，我们两个女子跟着车不停地走，只在休息喝水的短暂时刻，我才稍微打量一下四周。公路空空荡荡没有车更没有人迹，平常也很少有汽车，难得看到的是一两部运输木材的大卡车，尘土飞扬地疾驶而过，或者一架像蚱蜢一样乱摆乱跳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突开过来，这一天这样的景致都看不到。靠近村落的公路两侧还可以看到一些农田，更多的是连绵不断的寂寞的青山和无言的绿树，现在偶尔夹杂一点两点红黄斑驳的秋色，回顾来的路，就是一个大之字接着一个大之字。
　　一路上肖师傅阴沉着脸，不和我们说一句话，我本来就讷于言，加上畏于途，大家默默无言。在之前，听来过拖谷子的女同胞说，两三部车，空车下坡时她们可以坐在车上面，唱歌哩拉地，欢声笑语很开心。那一次本来也安排了我，却因故我没有去成，除了自认倒霉外，只怨自己为什么不强壮有力气。
　　到了目的地时已近黄昏。当天晚上，安排我们在一家农民家里厨房上面的一间房住宿。山区农民的房屋是木楼，厨房是火塘，白天上面太阳晒下面火烤，房子热烘烘的，窗子小小的还糊着纸。半晚我又热又闷地醒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窗户纸撕掉一大片，进来一些新鲜空气，然后摸索着下楼去找水喝。
　　厨房里伸手不见五指，怎么也找不到水。山区农家的厨房都是只有一个又高又小，烟熏火燎，灰尘索吊的窗户，白天都是黑黝黝的，我摸索到一张门，就不顾一切的打开。
　　外面亮晃晃的，如同白昼，满地的月光，几步开外的地下，就是一口水井，那水井就是一方浅浅的水池。以前听人告诫这里山区有老虎为患，到村子里拖猪、牛等传闻，也管不了这么多，几乎是爬到水井旁边，匍匐在地上，用手掬了几口水喝了，然后逃也似的回到屋里，紧紧把门关上。以前听本地人说，有人晚上开门出来小解，老虎进入门内，这个人进屋把老虎关在屋里......
　　第二天，真正的考验开始了。板车装上了好几大袋谷子，一个上坡接着一个下坡，粗糙不平而又崎岖的沙石路面，几乎没有平地。上坡的时候，肖师傅在前面吃力地一步一步拉，背弯成弓形，我们两个女娃娃在后面推，什么叫汗如雨下？每一次到了坡顶，我的两个小辩的尾梢总是往下面滴水。下坡的时候汗水又被吹干，就这样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每一次下坡，就是一场噩梦。
　　过去欣赏一些宣传画，总是画一个劳动者在前面用力拉着装满重物的车，后面一两个小孩或者老人也低着头，吃力地推着。画面美则美矣！可是，凡是拉过板车的人都知道，考验力量和技术的时候是下坡，尤其是下陡坡。
　　现在肖师傅掌着车下坡，越溜越快，我们两个在后面怎么撵都撵不上，每次车到了准备上坡的时候，总是要等一小会儿我们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上前来。这个时候肖师傅终于发作了，不断地数落、责骂、埋怨：
　　“冒得寸用！什么都干不了，打空手都走不赢。”
　　“和你们一起背万年时！”
　　“............”
　　我们自然哑口无言，听凭他说过不休，那里敢回嘴，到了下一次下坡，仍然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我心里嘀咕，不明白为什么让他等了那一小会儿，就那么不爽。途中，遇见一部拉着木材的大卡车，我们赶快避到一旁，汽车扬起灰尘盖了我们一头一脸。我目送着绝尘而去的汽车，不争气地心想，如果能够坐在汽车上面，把这几袋该死的米袋也载在汽车上，多么幸福！
　　这样，在一路的怨声载道中，结束了当天的行程。晚上又到一家农户住宿，疲倦已极倒头就睡，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桂香对我说：“我们被他骂饱了，今天我来拉，你在后面给我推。”没有经验的我，居然同意她的这个不自量力的荒唐的建议，也想试一试看。
　　出门时，她拉起车，我在后面推着，我们这两个加起来不到一百公斤的女娃娃，拖着没有一千也有八九百斤的板车，准备走这一条大男子汉也视为畏途的行程了。肖师傅一言不发，慢吞吞地在我们后面跟着。
　　开始是一个不大的坡，我们奋力地推拉，胜利登顶，下坡的时候，她在前面拼命压着车，身子向后面倒，车的后部几乎在地上刮着发出沙沙响声，我在后面双手抓着系在车尾巴上面的一根绳子，她说：
　　“你要拼命拉住啊！”
　　这一次我们尽力控制住下溜的沉重的板车，顺利到了坡下，我发现借着惯性可以跑得很快，并且第一次和板车一起到达，正在得意。其实，我们应该明白肖师傅为什么对我们不满，因为到了坡底开始爬坡的时候，是最艰难的路程，车轮几乎陷入沙石的路面，要发力让车轮转动起来。
　　前面是一个看起来大多了的坡，我们拼命地，一步一步地，“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的两腿打着颤，汗水大滴大滴流下来，流到眼睛里，两眼模糊，终于又胜利地登上了坡顶，两人都气喘吁吁，全身如同水洗。
　　开始下坡了，这个下坡又长又陡。昏了头的我们竟不顾一切地：“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二）飞车惊魂——她的两只脚已经腾空，板车飞也似的往下溜，我在后面拼命拉住绳子......

　　当时的情景，几十年了，仍然如同眼前，还没有溜到一半，板车就失去控制，像高空降落一样飞起来，我清晰地看到，她的两只脚已经腾空......
　　且说我和桂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妹子，驾驭一辆载满谷物，少说八九百斤的板车，从一个又长又陡的山坡上溜下来。她在前面拼命压着车，我在后面拼命拉住一根系在车尾巴上的绳子，说是拼命，两人加起来不到一百公斤。
　　车还没有溜下山坡一半，就失去控制，像高空降落一样几乎飞起来，我清晰地看到她的两只脚已经腾空，跳芭蕾舞似的只有脚尖偶尔点一两下地，并且有两次好像作跳跃的动作。这时我的头脑十分清醒，已经看到山坡的尽头就是一个左转弯，我拼命大喊：
　　“向左拐！”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落，好桂香已经一下猛把车把向左一打，连人带车扑在拐弯处左侧的峭壁上，车停住了，我也扑在车上的米袋上面。
　　四下一片寂静，桂香全身扑在石壁上，但是没有受伤，因为两个车把顶在石壁上，减少了冲力。前面十来步就是尽头，下面是深深的峡谷，一条山涧在秋天的阳光下面闪亮。现在想起来，那不过是几十秒的功夫，真是生死一瞬间！
　　这时，肖师傅也慢腾腾地，似乎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仍然一言不发，把车接过去，彼此默默无言，我们又慢慢开始走了。

　　（三）如果我掉下去了，你会放开手吗？

　　路上，惊魂甫定的桂香告诉我，当时，她两次想从车下面跳出来，但是跳不出，难怪我看见她作了两次跳跃的动作，可怜的桂香妹妹，从那飞溜而下的沉重的板车下面怎么能够跳得出来呢？桂香又问我：
　　“如果我掉下去了，你会放开手吗？”
　　我怔住了，我说我没有想到那上面去，也就是几十秒钟的时间。当然，如果她掉下去，我是不可能拉得住上千斤的东西的，不放开手，我就会一起掉下去。放开手，眼睁睁看着她，一个年轻、美丽、鲜活的生命，像一片秋天的落叶飘然而下，消逝在空中......是这样的吗？那会是我一生一世的噩梦，我是那么无知、轻率，竟让她去做这样冒险的事情？
　　几十年来，一想起这件事，就会想起她的这一句问话，拷问着我的良心。就在我写这一篇博文的时候，我还在想着，当时情景又会一幕幕在眼前再现，我又一点一点回忆当时的情况。不！我没有放开手，自始自终，我紧紧抓住那根绳子，和飞速下滑的车子一起跑。
　　如果她掉下去，那以秒计算的那一刹那，无论我松不松手，已经失去意义，巨大的惯性使我收不住脚步了。除非我一开始发现险情就放开手，任凭她溜下去......
　　我不会这样做的！绝对不会！
　　我想，在许多突发事件中，人不会去想那么多的可能，只是凭着本能，我只知道不能够放手，我要拼命拉住板车后面的绳子，所谓无知者无畏，所有的可能只是一种后怕。
　　第一次发这一篇文章时，有网友留评：“这件事更让人钦佩的是桂香，她是农村长大的，应该比城市女孩子更能应付事儿，即便你当时没有大喊向左转，她也会本能地向左转，救了她自己，也救了你。当时驾车是她提出，命悬一线由她掌控，生死责任感会促使她非常勇敢、非常智慧。我在农村15年，深深了解农村女孩子的生存能力。”
　　这一位不认识的网友的留评对我很有启发。我们写回忆的文章，只是看到自己的感受，跳不出“我”的小境界。回想当时情景，年轻的桂香才是处于巨大危险漩涡的中心，她更痛切地意识到身临险境，所以才有想从车下面跳出去的动作，并且如果她没有自己向左转的判断，我虽然大喊了向左转，是不是会来不及了呢？在那千钧一发电光石火的一刹那，瘦小的不起眼的农村姑娘桂香，反应敏捷，干净利落地完成了自救的动作，救了自己也救了我，把一次几乎灭顶之灾化险为夷。前面那一位网友接着补充说：“当然，你也是高尚的......”（也安慰鼓励一下我嘛！）是的，我们都没有失去理智没有放弃，非常同步，令人叫绝！我们都是好样的，但是真正的英雄是桂香。
　　还是言归正传吧。

　　（四）肖师傅的命运——永远的遗憾

　　发生这一件事后，肖师傅一直拉车，再没有吭一句声，最后一段路也没有那样陡峭难走了。到了县城，还要把谷子送到粮站去加工，在分叉路口，肖师傅对我们说：“你们不用去了！”这是他这一天说的唯一的一句话。我和桂香默默向医院走，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拉着板车走着。
　　第二天，我和桂香跑到医院办公室，述说昨天发生的一幕，把肖师傅告了一状。（上帝啊！原谅我们吧！我们那时是那样年轻不懂事。）晚上开大会的时候，医院头儿说完事情，最后把他批评了一顿，大意是不应该放手让两个女孩子拉车，差一点出意外。肖师傅坐在角落里，我没有看到他。
　　日子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我一直再没有看到过肖师傅，他在病室厨房大概是干粗活的，和我们很少有机会接触，我几乎忘了这件事。
　　可是，过了大概不到半年，一天，有人告诉我，肖师傅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得了严重的肝病，因为他是没有转正的临时工，医院把他辞退，终于在农村的老家死去。
　　那个时候，过苦日子的人有许多得了营养不良性肝肿大，我自己就因此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我的弟弟也是因为体检时发现肝大，而错过了唯一一次对出身限制不那么严格的一次高考。回忆肖师傅在和我们一起去拉板车的时候，脸色难看，慢腾腾地，那时他的病可能已经不轻了，尤其一瘸一拐的，可能正在忍受着病痛，作为一个有几年临床工作资历的医务人员，我为什么没有发现？以前在工作时曾经遇到过一个病人，自己走到病房，没有呻吟也没有其他异样，也只是脸色难看，几个小时以后就不治而亡了。听到这个消息，对他的一些不满和责难烟消云散，对他的离世，却仿佛自己做错了事，心有戚戚。
　　几十年的沧桑岁月过去了，尤其在难忘的十年中，我在当地农村工作，接触到农村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人的生活。让我在对人对事上面有了一些新的认识。不论怎样的艰辛的劳动、贫穷的生活，他们都是这样坚忍沉默，日复一日，千百年以来，像沈从文笔下那些乡下人，没有更大的变化。他们勤劳勤俭，用劳力讨生活，做一切“份内”的事情，出生产队的工，粮食一担担送到生产队、大队、公社的仓库，修水库修公路......至于医疗的保障，到后来有赤脚医生与合作医疗，但是非常有限，大病重病更无能为力，五六十岁以上的到过农村的人不会陌生，否则知识青年为什么都要求返城？
　　在这人生的暮年，想起这一次难忘的遭遇，肖师傅最后给我的记忆，是一幅渐渐幻变的画面：拉着板车，在暮色四合的田野间一条有些荒凉的土路上面，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着的疲惫孤独的身影；他的身后，在渐渐暗淡的天幕下，已经沉沉落入黑的夜的山巅之上，隐约有一抹落日余晖。
　　当年的桂香妹妹，她姓李，因为记忆有误，经同事回忆，她的名字应该叫玉香。现在如果健在的话，也是古稀老妪了，应该不会忘记这件事，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肖师傅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愿他在地下安息！
　　但愿现在的“新农村”，永远摆脱贫穷，农民也能够享受与城市与国家工作人员一样的医疗与教育的福利。

　　
　　当年我们拉的板车就是这个样子，现在已经不多见了。

海棠依旧

精湛的文笔，直击人心。这样的文章是不可复制的。珍贵的回忆，读来百般滋味在心头。

阿芥

海棠依旧 发表于 2017-2-7 23:53
精湛的文笔，直击人心。这样的文章是不可复制的。珍贵的回忆，读来百般滋味在心头。

谢谢海棠妹妹！春天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