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让人奇怪的一个题目:不是未满百岁的新诗才是白话诗吗?
这还得从吴宓先生说起。人们心目中,他是以反对白话文(当然包括“白话诗”)著称的。其实,这是个“冤案”。
据西南大学已故心理学专家刘兆吉先生回忆:1941年他在西南联大求学时,与穆旦等同学组织南湖诗社,闻一多、朱自清先生皆为指导教师。社友们本拟也请吴宓先生指导,却担心他当面拒绝,或者提倡旧诗,为避免尴尬,遂未表达此意。
到了上世纪50年代,刘、吴竟成了西南师大的同事,关系甚洽。一日谈起此事,吴宓先生大感委屈,颇为不快:“你知道吗?我反对的只是不像诗的白话诗。同样,没有诗味的旧体诗我也不喜欢。用白话写诗,也算不了什么新发明,李白的‘床前明月光’、金昌绪的‘打起黄莺儿’……不都是白话诗吗?”
吴宓先生的意见不无道理。他强调的是诗质,而不在于诗人采用什么语言载体。“五四”文学革命废文言而兴白话,无疑顺乎时代潮流;但那时的白话诗,失之于散漫杂芜,过分“自由”也是不争的事实。难怪俞平伯这位早期的新诗人,也批评过有白话而无诗的现象呢。
至于吴宓先生所说古已有之的“白话诗”,则是另一个概念,系指古代诗人汲取口头语言为营养,予以诗化所产生的作品。由于口头语言的变化相对较小,所以古代一些这种风格的作品流传至今仍然明白如话,易于理解欣赏,因而广为传诵。
唐代像这样的作品相当多,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可以顺手拈来,不胜枚举。在唐初甚至还出现了专门以口语入诗的“白话诗人”王梵志。
在李白的作品中,这样的“白话诗”也不少见。也许最为脍炙人口的当数吴宓先生列举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真是怀乡诗中的千古绝唱。五言绝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深入浅出,抒发了一种可与后世沟通的普遍情怀,因而超越了时代的限制。今人熟悉的李白的“白话”七律,莫过于《朝辞白帝城》、《赠汪伦》和《望庐山瀑布》,都是潇洒的神来之笔。人们都能见题诵其句,实在没必要引录原文了。
值得注意的还有,李白有的作品虽然用典较多,今人阅读需要借助注释,但其中也不乏类似的“白话诗”的片断。如“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等等等等,有的已成为今日之习用语,人们不假思索地运用,往往已意识不到出自李白的作品。
李白的“白话诗”和诗中的“白话句”,实在比而今好多诗人所写的“白话诗”好懂得多,优美得多。这真是匪夷所思的现象,发人深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