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有“一切的一”和“一的一切”(《凤凰涅般》),郭沫若在五四白话新诗潮中,享有“泛神论”诗人的美誉。其实在诗人写的题为《三个泛神论者》里,歌颂的并不是庄子、斯宾诺莎(荷兰人)和加皮尔(印度人)的自然主义,而是歌颂他们三人是作为热爱劳动的劳动者。郭沫若说,庄子是靠打草鞋吃饭的人、说斯宾诺莎是靠磨镜片吃饭的人、说加皮尔是靠编鱼网吃饭的人。但这并防碍郭的泛神主义,同时也并防碍论者对其的赞誉。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是这样评论郭诗的:
“他的诗有两样新东西,都是我们传统里没有的:——不但诗里没有——泛神论与二十世纪的动的和反抗的精神。中国缺乏瞑想诗。诗人虽然多是人本主义者,却没有去摸索人生根本问题的。而对于自然,起初是不懂得理会;渐渐懂得了,又只是观山玩水,写入诗只当背景用。看自然作神,作朋友”。
事实上并非完全如此。在《女神》里,郭诗除了他大量的五四激情和五四反叛外,还有不少纯粹的咏风景的诗。像《晨兴》、《日暮的婚筵》、《西湖纪游》等。特别是像下面这一首:
池上几株新柳/柳下一座长亭/亭中坐着我和儿/池中映着日和云
鸡声、群鸟声、鹦鹉声/溶流着的水晶一样/粉蝶儿飞去飞来/泥燕儿飞来飞往
落叶蹁跹/飞下池中水/绿叶蹁跹/翻弄空中银辉
一只白鸟/来在池中飞舞/哦,一湾的碎玉/无限的青蒲
这首诗叫《晴朝》,原载于1920年9月7日上海的《时事新报/学灯》(郭诗大都刊布于这个报的副刊),后收于《女神》。这诗与《女神》里大多数诗都不太一样。与《女神》里的其它诗作,至少有三件不一样:一,没有太强烈的主观感受;二、没有太露骨的个人主张;三、没有金戈铁马般嚣叫。说此诗是诗人游冶时的闲情逸致,说此诗是诗人淡淡的伤感之怀,我想都是可以作此解的。倘若没有“飞去飞来”“ 飞来飞往”两句,还真不好说,诗人此诗有什么微言大义。其实,仅从这两句看,也没有必要要去作微言大义剖析。原因太简明,自然界里长有翅膀的鸟儿呀、昆虫呀,它们在自然界的自然状态,就是在空中飞去飞来,或者飞来飞往的。
这首题为《晴朝》的白话诗,倘若不是这样断的句,倘若以词的某些词牌来断的句。很难不说这诗不是一首词。所用的“新柳”也好、“长亭”也好,包括“粉蝶”与“泥燕”也好,都是词中的常客,都是词中的意象。不过,就是“飞去飞来”或“飞来飞往”两句,便把这首诗与词作了一个绝断。也就是说,《晴朝》不再是古典诗词里的成员,而是白话新诗里的佳什。我的朋友冉云飞说,郭诗作为近现代诗史上是有地位的。我想这是对的。在一个要与旧文化、旧时代作了断的时期,总有那么一些人,并不太注意艺术——就拿白话新诗来说吧——而是把注意力或自己的才华置于价值的破和立上。因此也很难将这些作作品与唐朝诗宋词相比,也很难说得上:只要是汉文化圈里薰染过的人,一定没有诵读唐诗宋词那样时读时新。即使是只读过一首唐诗如“床前明月光”如“白日依山尽”的。但是,五四白话诗所开拓的——就像郭沫若所写的《晴朝》这样的诗,也一定会有它的地位的。也许,五四白话诗的地位,直到目前,也还不是总结它的时候。就像唐诗、宋词那样,要等了许多年以后才有一个可以让大多数人接受的日子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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