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娃的故事
黄方国
一场车祸，跪娃三岁起就没了小腿和脚，走路完全用膝盖。七岁那年，父母相继去世，跪娃从此跟着哥嫂过日子。
跪娃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煮早饭、割猪草、煮猪食，稍有差错，嫂嫂就打他，哥哥也帮着骂。但打得再狠，他都不哭。
只要有人给他一点吃的，或者说几句同情的话，他便伏在地上磕头。他还常瞒着哥嫂，把自己割的猪草悄悄地倒在帮过他的人家房前。
我初次见到跪娃是个雪后的上午，他背着猪草靠在教室的窗台下面，稚气的脸冻得通红。跪娃很矮，窗台很高，他忘神地跟着教室里的学生念着课文，连我走到面前他都不知道。我蹲下身子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啊？”他顿时全身紧张，也不说话，一歪一歪地从我身边走开了。
刚好下课，涌出校门的学生们追过去，往他身上扔东西，边扔边喊：“跪娃跪娃，活着受罪，干脆死了吧！”跪娃没有回头，一歪一歪地在泥水四溅的地上走得更快，连猪草也撒了出来。我大声地叫住学生，命令带头的学生把猪草给跪娃捡进背篼里。
我进教室拿了一本语文书给他，说：“你来读书吧！我给你垫学费。”跪娃接过书，突然全身扑在地上，朝我磕了三个响头，我去拉他，他始终不肯起来。
跪娃想给我送点烟。那天他割了好几背篼猪草，反复地倒给院子里的一个老人。老人询问究竟，他低着头不做声，问急了，他看着晾在老人屋边还没有干的烟叶不转眼。老人明白他是要烟，就叫他自己扯，跪娃马上跪在地上磕头。
跪娃晚上来到我寝室，从怀里拿出那把烟叶，放在我的面前，然后仰起头，笑容满面地看着我，好久都不说话。
那天晚上，我把他留在我那里住了一夜。跪娃说：“我爸妈说，只要我读书了，就算我这样，也会有出息。”
次日一早，我去找他的哥哥和嫂嫂，他们找各种借口不同意。我走出他的家时，看见躲在窗子下偷听的跪娃难过地低下了头。第三天，我看见跪娃背着背篼远远地站在学校对面的土堆上朝学校这边望，一望就是半个多小时。
下午，我叫上村长一起去找他哥嫂，他们不表态，让我问跪娃。跪娃进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敢说话。我鼓励他说实话，于是他跪到哥嫂面前，磕了几个响头，大声说：“哥哥、嫂嫂，我想读书！读书以后，我干活一定比以前更卖力气！”嫂嫂顿了好久才说：“好，你要读书，我就让你读好了！”走出门，跪娃拉着我的手，仰头看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叫了一声“老师”，就低头不再做声。
傍晚，一个学生来叫我，说跪娃不见了，怎么也找不着。
有人告诉我，我们一走，跪娃的哥嫂就开始打他，他挨打是常事，但他们从来没有听过他那么伤心绝望的哭泣。我一个激灵，说到他父母的坟前去找。
那天的月亮很圆很明，但挂在天上有种说不出的空寂。跪娃撞坟死了，还是那身打扮，头靠在坟头上，从额上流出的鲜血一直流到他身下的左手上，手上依然紧握着那本课本，只是书已经被撕得残缺不全了……
原载：《读者》（乡土人文版）2008.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