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蟆是重庆市江津区一座非著名小镇。跟许多南方的乡村一样，也有山水田园，也有风物传说，但实在是太过稀松寻常。我们不会在任何旅游指南上找到这个地方，出门旅行的人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以这里为出游目的地。ff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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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如果你恰巧于农历6月10号到24号经过这里，情况就不同了。
从四川合江到重庆的主干道上，我不断地看到成群结队赶路的老人。不是在城里小区里常常看到的每天唱红歌、练太极那种满面红光、无忧无虑的退休老人，我们看到的那些人，只让我想到风烛残年，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历尽沧桑，艰辛困顿，诸如此类的形容词。我觉得平生都没有机会同时看到这么多这么老的人走在一起，场面相当震撼。
前面左边路口的路牌标注了石蟆距此15公里，那些人都在这里拐上那条路。他们严重激发了我们的好奇心求知欲。我和谢老师一对眼神：去看看？
停车暂借问：你们去哪里啊，去干什么？
埋头赶路的人匆匆扔下一句：大菩萨过生的嘛。
15公里的新铺柏油马路，后来知道，有118个弯，很好的路面，却弯来拐去走了25分钟。
石蟆也不是我们以为的老街古镇，几乎是簇新的道路和建筑。南北向的中商街串起三条东西向横街，俯瞰下来像人的某段脊梁骨吧。都是新的三层到六层房子，白色或者黄色的瓷砖，很多只贴正面和侧面，笨拙而单调的外观，却一律配了轻灵而洋气的超大阳台，这样的阳台上又安装了不锈钢护栏。楼上住宅，一楼门面，看起来卖电器的，卖衣服的，开饭馆的，卖农资产品的，都是门可罗雀，惨淡经营。
我的人生经验是，到一个陌生的一无所知的地方，先坐下来吃一顿饭，就能对当地的情况了解个八九不离十。我们在刘四姐的店里吃过南瓜绿豆汤，回锅肉和凉拌空心菜以及一大碗白米饭，就知道那些老人干什么来了。
大菩萨是指秦国蜀地太守李冰转世在此的万天川主，当地人于500年前建了清源宫供奉大菩萨，每一年的农历6月24号是万天川主寿辰，从6月10号开始，周围渝川黔各地信众会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这一盛会。
还要拐一个弯才到清源宫，就有喧天的锣鼓和炮仗的声音传来，同步地看到香火的烟尘在天空飘荡。车只能慢慢往前挪，路上的人太多了。仍然很多那种比一般老人更老更乡土的老人，相互搀扶着，看上去硬朗一点的，则扛着化肥袋或者进香背包装着的粗陋行李，触目惊心的是有些人的背篓偶露峥嵘，冒出有大红冠子和无助迷茫眼神的雄鸡。也有几十人的队伍，都是老太太居多，那就不同了。队伍前面有专人举着牌子，写着“XX架香会”字样，她们穿着统一定做的各色绣花中式对襟，黑得可疑的头发，粉脸朱唇，喜笑颜开，领头的人举一个大盘子高过头顶，盘子里有米、茶、盐，金戒指、玉手镯，有点心、卤煮，也有一张一张铺开的百元大钞，还有水果、冰糖、炒货、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总之尘世里的人们认为的最好的东西，都在这些高举的盘子里，作为呈献给大菩萨的敬意。
进清源宫要经过四十级又宽又陡的青石打造的梯子，大门威严中透着典雅，大门左右都有侧门，进进出出的人川流不息，门口的院坝里是熊熊燃烧的大红蜡烛，香炉上方的烟雾则纷纷扬扬飘在几棵巨大的香樟树宽阔的树荫下。
一进门把我吓了一跳，几百平方的天井里，上百的人面向我们密密麻麻坐成了十几排，表情各异，伸长脖子，眼睛望着同一个方向。很快明白他们不是冲着我，是冲着戏台，同时我听见了紧密的锣鼓声，和川剧念白的声音。谢老师大概也给这种场景镇住了，上百张痴迷陶醉的脸孔，他直接开始摆脚架，大拍特拍了，边拍边念：这些人不知道，他们自己的表情比台上的表情更有意思。
的确如此，都是70岁往上的年纪，可能是退休乡镇干部，可能是老农民，可能是贩夫走卒，可能是无助的乡村五保户，他们的人生里都有很多故事，但是此时一起陶醉在别人虚幻的人生里。
被这些表情吸引，被那些香火吸引，被光怪陆离的没有见过的法事吸引，被每一天弥漫在整个庙里的喜乐和热闹吸引，我们在石蟆一住就是一周。上午睡到自然醒，中午在刘四姐饭馆吃饭，然后就在寺庙的茶馆里喝茶，和老人们摆龙门阵，听他们回忆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来庙里看大菩萨的场景，听他们说起有一年大旱，祈雨的路上突然风雨交加的情形，又有一年大菩萨生日，无数的信众看见，一条蛇从塑像背后钻出来，却瞬间消逝在上千人的视线中。后来我们和驻场的泸州龙潭剧社的人众也厮混熟了，他们行走江湖的故事也精彩，关于川剧的一些细枝末节更吸引我们，听一个戏装美女在后台谈着昨晚的杠上花，突然一阵鼓点，她赶紧以穆桂英的身份一侧身上了前台，多么有趣。
信众们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大菩萨的生日只是一个由头，而自己奢侈地超越日常生活，离开劳作了一生的穷乡僻壤，扔下山上还没有收完的玉米和院子里嗷嗷待哺的鸡鸭，把孙子拜托给邻居，义无反顾地跋山涉水赶赴这种欢乐的氛围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多么幸运，在一个陌生的路口，平常的小镇，邂逅这样长久的欢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