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读罢陆耀东的《中国新诗史》(第1卷,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又看到沈用大的《中国新诗史》(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两书的书名完全相同,仅在书名下括号内所注的时间起迄,有一字之差:前一本1916—1949,后一本1918—1949。陆耀东是新诗史家,著作等身;沈用大则恕我孤陋寡闻,此前还未见过有什么著述,只在该书前面潘颂德先生的“序”里知道,是一位业余作者。当然,“学术乃天下之公器”,我这里并无歧视的意思,恰恰相反,我读沈著,大受启发,倒有别开生面之感。
虽然陆、沈两书都采用编年与纪传相结合的写法,都淡化流派、注重社团,但具体表现却不一样。陆著把史事与诗人截然分开,对史事介绍得十分简略,如我读到的第1卷,其第1章为“中国新诗的诞生和第一个10年述略”(该书分卷出版,目前才出第1卷,据第1卷第一章标题可知全书大约按平常所说的“3个10年”分为3卷),篇幅只占全书(第1卷)六分之一,其余六分之五全是诗人介绍,诗人介绍中对诗人的生平也介绍得十分简略,主要介绍的是作品。沈著在全书结构上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把新诗从发端至今共80多年的历史分为四个时期,这四个时期是:内部生成时期(1918.1—1927.12),外力影响时期(1928.1—1949.9),内外分离时期(1949.10—1978.12),外力消解时期(1979.1—)。这四个时期的划分是以新诗本身(内部)为中心,也考虑到政治(外力)因素,与过去片面强调政治的决定作用不同。作者对所写的前两个时期,又各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时期“内部生成时期”分为“纵向推进的轨迹”和“横面展开的风采”,第二个时期“外力影响时期”分为“两线运行的格局”和“一体指归的历程”。其中后两个阶段几乎已经成为共识,前两个阶段,“纵向推进的轨迹”作者按新诗—无韵诗—小诗,即诗艺本身的演化来写,“横面展开的风采”作者按自由诗—新格律诗—象征诗,即不同的诗体陆续登场来写,是作者最有创见的贡献。全书就是这样,把各位诗人按其创造主要成就的时间,归入各个阶段之中。相比之下,我以为沈著“史”的观念更加明确,史事也介绍得更加周全。从这里我们了如指掌地看到了早期新诗如何从《新青年》一枝独秀到社团蜂起,看到了新诗薪火如何从北京传到上海,看到了大革命失败后革命文学如何奋然崛起,看到了抗日战争全面开始之时诗人的反应,如此等等。随便举一个例,就说“小诗运动”吧,陆、沈两书都把它归入冰心名下,但陆著先从冰心的思想谈起,小诗仅附在最后;沈著则直奔小诗,依次罗列了从1919年康白情与俞平伯在北大校院里的“动议”,到1921年俞平伯与朱自清信函探讨,到1922年《诗》月刊的创刊等史实,然后写到冰心作为半途杀出的黑马,一举夺取小诗代表诗人的桂冠,这段文字十分精彩。然而仔细想来,这精彩并不是出于作者杜撰,或者妙笔生花,此乃是历史本身的精彩,于是我们看到了作为“史书”本身的魅力。
发掘史实还有助于理解作品,沈著在这方面也有突出的贡献。他对作品一般不作直接评价,只是介绍,在介绍的详略和语气的轻重中包含褒贬。关于这个问题,他在《自序》中用了较大的篇幅予以阐述。全书贯彻这个宗旨,形成了忠于历史、不追逐时尚的良好品格。历史是客观的,时尚是在不断变化之中,过去推崇左翼诗人,如今推崇现代派,他对左翼诗人并不回避,对现代派也不趋附。如何正确评价诗人,他提出四条标准:“个人的标准”、“社会的标准”、“历史的标准”、“时代的标准”(见《自序》,下同)。其中“社会的标准”指“看他的活动在当时产生了多少影响”,“历史的标准”指“把他的业绩放到本国历史的长河里去加以审视,看他到底有哪些建树”,“时代的标准”指“把他的业绩放到当今世界如前沿中去加以审视,看他到底有哪些贡献”。这些都很好理解;最令人困惑的是所谓“个人的标准”,它指“作者本人打算在哪些方面进行探索”,然后再来“考察他做到了几成”。这也有必要算一个标准吗?并且还被认为是最重要的。不过仔细想来,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因为所有的社会的标准、历史的标准、时代的标准,都必须建立在这个个人的标准之上。这一点往往容易被人忽视。然而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标准,才能体现对作者本人的尊重,才能保证史书的客观性。
以上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评价系统,作者正是全力贯彻这个评价系统,对所写的诗人,避免了过去一讲思想、二讲艺术的刻板公式。我发现他介绍诗人,既力求全面,又突出重点。例如对王独清的“情调艺术”的分析,对于赓虞的创作的四个阶段的分析,对戴望舒的音节的分析,对臧克家的“炼字”的分析,对艾青的“描写”的分析,以及对邵洵美的批评、对陈梦家的惋惜、对田间的褒贬等等。这些诗人虽然已有许多人论及,但他写出了新意(有的相当大胆),充分显示出作者的洞察力和卓见远识。
最后我们不妨看看陆、沈两书的一字之差,这一字之差关乎新诗的发端。沈著旗帜鲜明,断言新诗发端于1918年1月,并且还有简要的说明。陆著虽然在书名上写的是1916,而在其第一章中却有这样的话:“中国新诗如果以1918年1月《新青年》4卷1号发表胡适、沈尹默、刘半农的几首诗作为诞生的标志的话,那么,从1914年到1917年底,可算是它的妊娠期。”由此可知,两人对新诗的诞生日期见解是一致的,而陆著只不过是以新诗的“妊娠期”的中途为开始而已。
本文把陆著与沈著作了一些比较,主要是因为接连读了这两本同名的书而引起的一点感想,无意于抑谁扬谁。我只是想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读陆著经常感到资料充盈,不少还是早已绝版的家藏秘本;我读沈著则感到他掌握的资料虽然比较常见,却也相当全面,特别是经过了精心梳理,可以说,他把所掌握的资料发挥到了极致,这一点是值得赞颂的。纵观全书,他对政治脉搏抓得很紧,而讨论的又几乎都是新诗本身,可以说他通过这本《中国新诗史》,总结了许多关于新诗方面的问题,其中有的是我们长期忽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