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卖面窝的婆婆
武汉人把吃早餐,说成“过早”。“早晨”就像一道坎,不吃早餐,就过不去。尤其在过春节,哪怕是大晌午了,客人来了,也要客客气气地问一声:过早没?若答:还没呢。主人就连忙下厨,煮碗热腾腾的鸡汤粉。家家都有一盬子煨得香喷喷的鸡汤待客。
热干面是武汉的招牌小吃,类似四川的凉面、河南的蒸面、北京的炸酱面,粘糊糊地搅在一起,吃的就是这种胶着状态。我却偏爱记忆里的热面窝。
“您呀(口语,以示尊称)面窝几多钱一个?”些许年来,咱家啥本事没长,就是可以洋洋洒洒地说两三个省的语言。
正在翻油锅里的面窝的婆婆,有些惊奇地瞄我一眼:“一块五两个。”
我隐约觉得婆婆那“一瞄”的眼神里有些拒人千里的寒气。或许,天冷吧。
“哦,买两个。”我递过一块五,接过面窝一边走一边扒开套在外面的塑料袋预备大快朵颐。
说实在的,我很排斥且行且吃,既不卫生也不雅观。但这边的早餐就流行这个,一吃一丢,方便又实惠。
“咦?怎么是冷的?!”我朝身边的他一惊一乍。冷得呵气成冰的天气就是想吃点热的东西暖暖身子,没料到一口咬下去,冷冰冰的。脚下是他的故土,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所有不愉快都与他有关。
哦,明白了,虽然我的本地话说得如假包换,但问“面窝几多钱一个”就是个大破绽。用脚指甲都想得到:本街人谁不晓得面窝卖几多钱?
不得承认,武汉人地域观念强,即或不是本市或本区的人也会被称之为“别处人”。或许是语言差异的原因吧——城里人不说乡里话,反之亦然。仿佛,城里人瞧不起乡巴佬,乡里人也看不惯城里人翘尾巴,但又相通。即或同一城镇的人也会保留各村镇的语言特色。纵是素不相识的人,话一出口就能大致判断他是哪一块的人。嘴边的话语也成了身份特征,尤其城里人和乡里人最是泾渭分明。
毋庸置疑,婆婆一听我问价就断定我是别处人,诸如火车站有去无回的匆匆过客,不指望做我的回头生意。
冲着婆婆一把年纪,且看她的生意冷清,我还特意拐过来买她的早点,没想到多情反被无情恼。难怪有人说,在外吃饭就要赶热闹位置挤,经验之谈呐。
“她怎么不说胡锦涛、温家宝也是别处人啊?” 我吐掉嘴里的冷面窝自个儿生气。
“算了,看在一把年纪的份上不回去找她了,不吃就扔了吧。”他说。
“那就找条狗吧,扔给它做早餐。”我把冷似铁的面窝装回塑料袋。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买面窝就学聪明点,先提个醒:给热的。哪怕是个婆婆也要提防着点。
2、卖刷帚的爹爹
早上上街,总看见一个老爹爹坐在街口,脚边横着一个旧式的竹菜蓝,空荡荡的大篮子里装着几把手工做的竹器。
我问爱人:这是莫什(什么)?做莫事的?
爱人说,是刷帚,洗锅的。洗乡里的那种大铁锅,城里人用不着。
喔,同属帚派,难怪和扫帚酷似。
这让我想起老家也有类似的用来洗锅的家什——将一束掰扯得细细长长的竹签的一端用竹篾一圈一圈地箍成成结结实实的把,刚好盈盈一握,折一截竹签下来可当牙签使唤。有了它,不用洗洁精,照样可把大铁锅洗得亮堂堂。老家的人管这玩艺儿叫“刷把”,我父亲那辈的男人几乎都会弄这个,甚至可以说是农村男人必须精通的手艺。而到了我们这一代,没几个男人对这个土得掉渣的东西感兴趣。看来,这个祖传的手艺注定会像珍稀动物一样灭绝。
寒意料峭的清晨,老爹爹坐在小凳上佝偻着身子埋头编刷帚,半新旧的蓝布棉袄把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笼进去了,像一团挥之不去的孤寂,又像一个谁也不愿提起的老故事。
不如咱们买一把吧。我拽住爱人的后襟提议。
“您呀的刷帚怎么卖呀?”我脱下手套,弯腰从篮子里拣出一只刷帚递到老爹爹眼前。
“两块钱一把。”老爹爹停下手里的活,抬头说。
啊,老爹爹是盲人!蓦然的惊诧让我手中的刷帚惊得差点掉地上。
狠心的上帝只给了他一只空洞的眼窝和一条永远拉扯不清的眼缝...... 这种不忍猝睹的惨相,小时候在老家见得多,他们大都成了算命先生。一只手搭着带路人的肩膀,一只手拖着打狗棒,无论春夏秋冬,走村串巷。如果“道行”深的话收入还很可观呢,可以和正常人一样取妻生子。
“您呀是街上的?几大年纪了?”我怯怯地问。
“我住福利院,六十几了。”老爹爹摸索着继续忙手里的活。
“!......您呀的伢们呢?”
“我有伢就不住福利院了。”老爹爹自嘲地牵动嘴角。
“......您呀的眼睛瞄不到,怎么还做这个?!”
“习惯了。还不是想挣几个零用钱噻。”老爹爹故作轻松地笑笑。
我打住话题,不敢想像永远没有光明的漫漫人生,那是一个怎样的黑色深渊?......
“......我买一把。给,这是钱。”
我把两块硬币按在老爹爹的手心,老爹爹熟练地两面摸摸,确认无误。只见他欠一欠左边身子,小心翼翼地把两枚硬币揣进兜里,再谨慎地压一压衣袋口。这钢蹦儿没纸币服帖,一不小心就蹦出去了。
正要转身,我蓦地扯住他:看看还有零钱没?都给他吧。
我俩搜遍全身,总共找出七块零钱。
悔不该在市场把零钱都花光了。给一百吧,又舍不得。我心神不宁地往回走,仿佛做了亏心事。
下次吧!我轻叹一声,把孩子们也带过来,让他们看看——阳光之下,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幸福的。
接下来几天上街,我都没见到老爹爹。
街口依然,行人依然,天冷依然。
他老人家还好吗?......
但愿,安好。
3、车事
回来,第一件事就想夙愿成真——把驾照拿到手。
在外面呆的时间长了,不懂家里的行情,也没来得及打听。过了早,就顺道去驾校报名点探探情况。在完全陌生和没有任何援助的情况下办事也是一种新奇的尝试。
蹲点的是一个发福的中年女人,正坐在电热扇前摊开两手翻来覆去地烤火。
行过见面礼,我开门见山地说:我想学车,要几多钱?
女人瞄瞄我:几大年纪?
这与学车有关系吗?我讶然反问。
当然有啦,一个20岁的和一个40岁的,我肯定情愿收20岁的。而且,女人普遍比男人笨。
哦,听出来了,年纪大的和女的要多收学费。
我说,有道理,但不是真理。人家五、六十岁还在学呢。
现在不比以前了,过了六十,年年都要审驾照。
这样吧,我是本街的人,该几多钱你就直说吧。大家熟人熟事的,山不转,路转。反正,莫弄得大家难为情就行。我半玩笑半严肃地说。
女人瞅瞅我,和我打起哈哈来。
几个回合下来,我们竟然聊得渐入佳境。
尔后,女人周详地给我介绍了学车情况,并向我打保票:你到哪去问都这个价。
一出门,我就电话求证,属实。
几天后,慎重其事地交了学费,第二天就上车。最先,她可是言之凿凿地申明,报名后起码得排到半个月后才能上车。
学车的场地就在公交车的停车场。从家里出来,步行十分钟。
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得的是随意来去的时间。许多学员都是从大老远的地方赶来,外地户口的学员占大多数。
学员分上午和下午两班。
据说,生手都排在下午。
十来人共一台车,几乎一小时才轮到一次上车,上车不到十分钟就下车,大部分时间都在围观。我后悔没在外面学了回来。虽然学费贵,但练车的机会多,三四人一台车,不必让人等得心焦。
教练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看上去像一个更年期的老头儿,麻木不仁的脸像一片过了期的干面包。
大概,前来学车的人都是不会上树的猪。
大概,被一群不会上树的猪急的吧,教练烟不离手。尤其当他恨铁不成钢瞎吼人的时候,更是发狠地抽,一根刚燃上的白漂漂的烟转瞬就成了一颗灰飞烟灭的烟屁股。
有学员打趣说,一人上车发一根烟,教练的烟多得不抽不行啊。
大家按先后秩序轮流上车,几分钟后就瓜兮兮地下车。初来乍到的我也跟着瞎紧张,不知车上倒底会发生什么事。
知道我是第一次上车,有人善意地提醒我:准备挨吼吧。
吼就吼吧,不吼不成才。我先给自已吼吼。
上车后,反而没那么紧张了。
先是,正襟危坐地听讲,教练边讲边演示;尔后,就是我听从指挥开始实际操作了——学倒桩。六根竹竿,三点一线,虚拟出两个仅够一台车通过的车库,纤细的六根竹竿等于铜墙铁壁。车子分别从左右两道“门”里倒进去,再原路返回。关键之关键就是要懂得看“点”,到哪一点时开始打方向盘,又到哪一点时开始回方向盘。听说,这就是科目二的模拟考试。
上了三次车后,教练索性让我坐副驾跟车看别人怎么弄。轮到我时,他再亲临指点。几圈下来,竟也看出了点门道。但理论和实际总是遥遥相对。譬如,一脚下去,离合器没死。结果,拉稀摆带的离合器使车子像害了癫痫似的哆哆嗦嗦,瞎抖抖的车子顿时让我方寸大乱,分不清扑通扑通跳的是车子还是我的心;老是把倒档说成退档;一不小心倒档挂成了四档,一松离合器,车子像头笨牛一样往前拱;误踩油门一次,踩得车子屁股冒烟。教练气得别个头去懒得看。
我不是天才,我得保持不是天才的良好心态。
第一天总共上了五次车,自我感觉收获大大的有。
再去学车时,我预备好一书一茶,等上车的空档不用担心白白浪费青春。
然而,一人看书,又觉得有点矫情和不合群。
再后来,我干脆掐好时间,不早也不晚,刚好去上两三次车就下课,避免自己等得心慌,也不耽误别人。
正在为我的自作聪明小得意时,教练却有话说:你怎么还不来晚点?!
哦,不好意思,我刚从外面回来。自知理亏,我嘻笑着陪不是。
喔,是会网友去了?教练冷不丁地来一句。
哈哈,说明教练与时俱进啊。我在心里笑。
那天确实有事外出,但早早回了。
是啊,要搞搞清楚呢,现在是我等教练,而不是教练等我。宁可早退,也不要迟到。
从月初报名至今,共计学了六天车。名副其实的三天打鱼,四天晒网。
4、多多
多多是邻居家的小男孩,姓周,名端;刚满周岁,还奶着呢。
多多妈妈操河南口音说武汉话:“现在天冷,就让他吃吧。“周端”是他七十几岁的爷爷取的,也不知户口本上叫什么名字。我们那边两个字的名字不能上户口,说是怕重名儿。”
呵呵,关于“两个字的名字不能上户口”还真是我的头版头条新闻。
多多头上还有个十三岁的哥哥。
玉莲拍拍正在吮奶的多多不无遗憾地说:“就是想个闺女,谁知道又是个儿子。”
“哈哈......人家求都求不到呢,你倒好,一生一个儿子。”我调侃她。
多多一出世,邻居老爷子就戏谑地喊“多多”。不曾想,这名儿一呼百应,很快就喊开了。
“ 多多好。”我说:“简单、好记,意韵幽长——快乐多多、健康多多、福运多多!”
歪在妈妈怀里的多多似乎听懂了我的祝福,吐掉揪在嘴里的奶头坐起来望着我腼腆地笑,红润润的唇上奶香四溢,斯文得像个漂亮小女生。
玉莲,一个很女性的名字 ,同时据有时代意义——70后的女子多以兰、英、菊、莲取名。要在广东,就得叫她“阿莲”。
许是方便多多吃奶吧,玉莲省略了文胸的羁绊,没有罩杯衬托的奶子像两只灌满风的布袋搭在胸前。多多爸爸在开发区上班,中薪阶层。小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你们真能干,来这边几年就买地买房了。”我由衷地赞叹。
“ 还差十几万呢。”玉莲不好意思地笑笑。那笑,洋溢着幸福和满足。阳春三月的阳光就这模样吧。
玉莲一边和我说笑一边教多多叫我“伯伯”(我比她痴长几岁,照本地习俗,孩子就得如此称呼)。
我说:“就叫阿姨吧,咱们就别那么多规矩了。”
“还是你好,这么年轻,孩子都上高一了。”来而不往非礼也,玉莲反过来夸我。
女人都有怕老不怕死的怪诞心理。说女人年轻漂亮是对女人最高明的赞赏,即或是谎言,也是女人爱极了的谎言。类似的话语听多了,竟也会自欺欺人地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自己青春永驻。前几年,竟有几回,别人疑心我是早恋,奉子承婚。可见,那时真年轻啊。
5、夕阳红
姨爹
姨爹年近耄耋,白发皤然,步履蹒跚。虽然老得腿脚不灵便,却闲不住。看书、写作、听讲座;侍弄屋旁的小花坛,把它打理成小菜畦,下了种子回城几天,菜才长出一点芽就被后屋养的一群鸡啄光了。也不建议,再刨土,再种。
“总要给我留一点。”姨爹一边刨土一边乐呵呵地说。
姨妈爱城外的清幽,姨爹钟情城里的便捷,最主要是三天两头的文朋诗友、老同事的聚会。二老搭成协议:城里城外往返着住。
姨爹和我们并排而居。姨爹诙谐地说:他(们)住长江头,我(们)住长江尾。
姨爹和姨妈每次回来必上我家坐坐,每次走了也要电话告知我家二老。老姐妹俩的感情比长江还长。
姨爹一生喜爱舞文弄墨,退休后仍然笔耕不辍,完成了几本集子。姨爹知道我也喜欢文学,很是欢喜。
傍晚,姨爹从城里回来,一下车就直奔我家,兴冲冲地告诉我:今晚8:30央视3台有文化讲座。并说,他也是朋友刚才打电话告诉他的。
其时,我们正在吃晚饭,我忙说:好,一定看。
谁知晚上被七七八八的事耽误了。
第二天一早,我送儿子上学回来,远远望见正在门外活动筋骨的姨爹,突然想起“讲座”一事,不免汗颜。
果然,姨爹问起我讲座的事。我讪讪地语焉不详地搪塞。
或许,一介家庭主妇的“耽误”本在意料之中吧。姨爹并不介怀,饶有兴趣地给我介绍:昨晚讲的《归去来兮辞》。并夸于丹讲得有水平,人也长得漂亮,每周四晚都有她的讲座。
我忙点头应允:嗯,到时一定听,带孩儿们一起听。
之前听于丹讲《论语》,我觉得不是很满意。当然,听讲座相当于开卷有益,多多宜善。
“你姨爹就爱听讲座,电视机都他包了。”姨妈依在门口笑眯眯地搭话。
学海无涯,一大把年纪的人仍在不断地提升自我,又何况我辈后生呢? 想想都瀑布汗。
对!就要活到老,学到老,潇洒到老,才能快乐到老。
姨爹再次回来,给我捎了两本学写古诗词的工具书。两本像毛主席语录一样大小厚薄的小册子,书皮是平平整整的油皮纸,传递着古老的信息。翻开书,还是繁体版的。《出版说明》里有“必须运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观点,有批判地加以继承”的字样。再看后面的出版日期:一九七八年三月。我不禁婉尔:嗬,这书可稀罕了!
是不是老了就特别喜欢孩子呢?好像姨爹,自己走路的脚步飘飘似仙,竟还要抱着邻居家的孩子到处窜门,还不会走路的小多多巴不得有人抱着他满处“打野”。攀在姨爹身上的小多多像只可爱的树熊居高临下地不亦悦乎。小多多妈妈也可以趁机忙点手头事。
一见这一老一小的身影,我就连忙抢上前去接过多多。
老的太老,小的太小,万一脚下一磕碰怎生了得?
姨爹呵呵一笑,没事,没事。
周伯伯
一位即将“梅开三度”的老人。因房屋拆迁,也因是姨父的朋友,周伯伯和我们有缘住进同一小区。
周伯伯的左腿先天微恙,站立时若在他左脚后跟垫一块砖头整个人就齐整了。为了达到这一块砖的平衡,周伯伯行走时整个形象就不得不随着左脚点地时向左倾斜。
第一任妻子当年嫌当公务员的周伯伯穷酸,加之他五官端正四肢欠缺的遗憾,狠心扔下一双才几岁的儿女跟一个企业家私奔了。周伯伯含莘茹苦地拉扯大儿女。而今的日子也翻了好几翻,摇身一变成了“金老头” 。
十年前,一个“别处女人”坚决和原配离婚丢下一对十来岁的儿女和他走在一起。
不知为何,这女人就是不肯和周伯伯拿结婚证。一日夫妻百日恩,善良的周伯伯仍然把女人的户口迁入本市。除了日常开资,周伯伯每月给女人1000块钱打麻将。房屋拆迁时,女人说要一套房子给儿子。为了和她成为法律意义上的夫妻,周伯伯慷慨地允了她。
事隔不久,女人却说如果办证那就还要一套房子,给女儿。
周伯伯寻思:自己也七十好几了,自己的儿女都富贵无忧,且孝敬有嘉。老了,找个女人,就是想身边有个伴儿。虽然女人不知足,但自己每月还有好几千的退休费,加上拆迁款,足够解决俩人的后顾之忧。思前想后,还是答应再给女人一套房子。
谁知,没过几天,女人又向他要一万块钱,说是买金项链。本来周伯伯是个爱面子的人,如果要拿证就要办酒席,拟打算按新娘子的标准给女人置办,女人却猴急要先拿一万块钱。
周伯伯一气之下也让自己醒悟了,原来这女人跟自己只是因为钱。想想她十年前能舍下自己的孩子独自过安逸日子。十年后,我这老头子她又有什么舍不下的呢?只不过是她的摇钱树罢了。
罢了,罢了,不如让她走了清静。
女人就真走了。
“我不后悔,她亏了,少了一套房子。”周伯伯呷一口茶无所谓地笑笑。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周伯伯托付我家二老牵线搭桥,给他找个知根知底的婆婆安度晚年。
“金老头”不愁找不到俊婆婆。
前些时,但见周伯伯西装革履、条纹领带,白发也染成了青丝,理成偏分的青年头,白净的脸刮得干干净净。整个儿的桃红李白又一春。
原来,周伯伯在忙着相亲呢。一帮老朋友坐在一起剧谈大噱,祝他早日解决这块心病。
十天半月后,相亲结果出来了,周伯伯找到了心满意足的新婆婆——在城里上班、比周伯伯小18岁。与原配离婚,儿子归夫家,马上出国留学。
听说这女人条件这么优秀,一帮老朋友们又隐隐担忧:这女人会不会又是图他的两个钱喔?说是儿子归男方,哪有女人不心疼伢的?何况留学的钱不是个小数目。
周伯伯胸有成竹地说“我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就算她拿走了我的房子和现金,但我的工资她拿不走,到时我请保姆。这辈子讨(娶)了三个女人也值了。”听得一帮革命老同志慨而慷。
眼下,周伯伯正在着手筹备婚事,大家都等着喝喜酒吧。
王伯伯
县文化馆馆长退休,一个挺帅的老头儿。
王伯伯的艺术特长是美术、书法,其次是摄影、歌舞。王伯伯的家也布置得很有艺术气质,仿佛走入艺术的殿堂。就连我们几家也沐浴着他的艺术之光,每家客厅的壁挂是他老人家惠赐的墨宝。
兴许是艺术特质的原故吧,王伯伯是几位同龄老人中最年轻的一位。
第一次见面,我叫他王伯伯。
第二次见面,我就改口叫王叔叔,因为他确实是越看越年轻。
王伯伯不依,问我为啥喊他王叔叔?
“啊?因为您呀比我爸爸年轻啊?”我断然没料到他会如此率真,仓促作答。
“ 莫什?您几月的?”王伯伯转头就问我家老爷子。
“十月的。”更没料到他要把认真进行到底,老爷子猝不及防地被问,不明究理,口吐真言。
“ 哈哈哈......我九月的!”王伯伯大获全胜似地开怀大笑,惹得满屋人都跟着笑。
老爷子这才会过意来,忙打圆场:“人家广东人就不喜欢别人把他喊老了。”
“不行!大一天也是大,你得喊我王伯伯。”王伯伯不依不饶地对我说。话音一落,又是一阵排山倒海的笑声。
从此,我就叫他“王伯伯”。
6、幺爹
幺爹是我家儿子。
乍一听到这个称谓我也愣怔了——小屁孩怎么就爬上“爹”的辈份了呢?
原来,儿子是整个家族最小的儿子。上有九个大伯,五个姑姑,哥哥姐姐不计其数(我没认真计数)。儿子的九个大伯我也是最近才弄清排行。
女儿说:“从一百(伯)到九百,老爸第十,十个百就是一千,我家老爸最值钱。”
如此记忆,就不混淆了。还是女儿聪明。
儿子最大的大伯六十岁了,最大的哥哥也三十几了。按他们家的风俗,儿子就是小幺爹,该他耍大牌。
如果照家谱上的排行,儿子也是“爷爷辈”的人,而我们则是活祖宗。过年回老家,一不溜神就冒出一个喊我奶奶的孩子来,惊喜交集之时我彷徨地摸摸自己的脸——我有那么老吗?
喔,是我的辈份老。
聪明的孩子也觉得不合逻辑,怯怯地不肯叫奶奶。旁人便打趣,说我是“花奶奶(意即年轻)。 ”
俗话说,幺房出长辈。这辈份可是高到天上去了。
这样的大家族很有意思,平时大家各散东西,只在过春节和家族办大事时才聚在一起。先是庆祝孩子们出世、周岁、10岁;接下来就是孩子们考大学;再就是孩子们结婚、生子;像试先设定的程序,一个轮回就完成了。到而今,我家儿子已是两任舅舅和一任叔叔了。往后,说不准一年就有几个小家伙出世,儿子的长辈架子也越来越大。
大家族像一树千花,各表一枝,枝枝相连,叶叶相亲。
每次家族团聚时,最受关注的就是儿子。没事就逗小幺爹玩,抱的抱、搂的搂,儿子像一朵春天的花,谁都想摸一把。这儿子也有个怪德性,只和伯父们肌肤相亲,和伯母们却保持礼貌性的距离,不管伯母们怎么拉他,哄他,就是不到她们怀里去。
儿子打小我就知道,除了妈妈,他不亲近别的女人,很正人君子。
看看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自己也成了爷爷辈的人,竟然还有这么小的儿子喊大伯,大伯们又欣喜又感叹:“等到小幺爹结婚,就算还健在,也要拄拐棍了。 ”
由于我家常年在外,儿子不会说家乡话,大伯们的话只能听个七荤八素。
我们大谈大笑时,儿子却屏蔽在喧嚣之外自得其乐。那模样,仿佛一个颇沉得住气的主儿——管你们海阔天空,口吐莲花,懒得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