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在一旁憨憨地笑,王海涛一拍他的肩膀:“你看,这不效果出来了吗?人家这么漂亮的姑娘冲着这字就准备来消费了。” 他又对着苏一苇说:“是不是嘛,粉子?” 苏一苇觉得这个人也太自来熟了,就不和他搭话,问老板:“晚上我们几个人过来吃个便饭,你留两个好菜。” 老板仍然憨憨地笑,眼睛却看着王海涛:“你不是说你要欢迎你们漂亮的新同事吗?” 王海涛看了眼苏一苇,说:“欢迎新同事只是其中的一个主题,我们主要是庆贺盟军解放巴黎47周年。” 虽然王海涛直接认出了苏一苇,事先安排了接风宴,还直接叫她“粉子”,这一切都让苏一苇觉得亲近,可是她还是很不适应这个人的跳跃性思维,特别是最后跳出来一个庆贺盟军解放巴黎纪念日。 苏一苇也不敢百分之百确认欢迎的新同事就是自己,所以,她想还是自己再转一转吧。就说:“那你们忙,我再走一走,进一步深入侦察敌情。” 王海涛说:“就是这一条主干道啊,没什么好侦察的。从东向西是三百米,从西向东也是三百米。码头有两棵树,一棵是黄桷树,另外一棵也是黄桷树。你有的是时间,多呆几天啊,会走得你心慌的。回去吧,一会儿就过来吃饭,老板留了下午打的长江鱼,我在这里给你们做,半小时后叫上他们俩一起过来就行了。” 从请客变成被请的客人,是这个闷热下午的小惊喜,惊喜之下,苏一苇觉得这个除了付帐还亲自烧鱼给大家吃的王混混是个好同志。她一看邮电所还开着门,就说:“那好吧,我买点邮票信封就去叫他们出来。” 苏一苇和肖文林、杜鹃又回到阎家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今天晚宴最重要的主题其实是王海涛的生日,其他都是他瞎扯的——其实也不是瞎扯,他生日就是巴黎解放纪念日,苏一苇又正好今天来。他中午一到校就跟肖文林他们约好的,正好听路过的校长在说要来一个新老师,他又说:如果来的是粉子,也请。 一大盆鱼,几碟很清爽的小菜以及一大碗酒,还有杯盘碗盏都备齐了,不知道怎么还多了一套,肖文林说:说不定还会有人要来。 王海涛给每个人斟上了忠县出名的乌杨老白干,大家一起山呼王海涛生日快乐、欢迎苏一苇就开始喝酒、吃菜。紧接着,苏一苇又顽皮地叫大家分别为巴黎解放和陈毅元帅的冥寿喝了两杯。 就在王海涛宣布了大家自便,敞开吃喝,不用为谁再举杯了的时候,第五个人真的来了。语文老师邓宁,就是下午苏一苇看见他从厕所出来的那位,所以,苏一苇和杜鹃对视,又笑了,她们都想到了苏一苇说的“新鲜大便”这四个字。 邓宁抱怨着王海涛请客不请自己,又庆幸自己运气好,出来正不知道吃什么好就找到组织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苏一苇这一方扫。杜鹃就给他们俩做了介绍,已经落座的邓宁要起身和苏一苇握手,而苏一苇的记忆力顽强地不放过看到邓宁的第一眼,他在衰破不堪的厕所门口,衣衫不整地带着一股新鲜大便味道突兀出现。所以,苏一苇坚决地说不用这么客气,大家认识了就好了。 邓宁不知道,他和自己一眼就喜欢上了的苏一苇在一个不正确的地方见了第一面,他在她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永世不得超生了。 邓宁见大家都没怎么说话,就找话说。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第一个问题就问王海涛,怎么张悦没来。 张悦是去年和杜鹃一起来学校的数学老师,她是分到县文教局又下来锻炼的,一年期满后应该已经在那边报到了吧。张悦一直喜欢王海涛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王海涛似乎也半推半就,两个人时常出双入对,只是究竟发展到哪一步大家都不清楚。有时候开他们的玩笑,他们就笑,特别是张悦,一笑,一张圆脸就成扁的了,而相比之下,王海涛就很暧昧,大家始终不清楚他的态度。 “她已经离开这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王海涛冷淡地回答,似乎不想说这个话题。 “可是你过生日啊,又不是相隔多远。”邓宁不依不饶的。 “她不来没有犯法吧?既然我过生日,我都不介意,你怎么如此上心?”王海涛有点不耐烦了。 肖文林就举起杯子,又叫大家喝酒。大家又祝王海涛心想事成,爱情美满。 乌阳老白干挺有劲的,苏一苇觉得有些上头,脚下又被蚊子咬了好些包,她就想到门口走动一下。在门口,听见老板娘在向老板抱怨王海涛又欠下近一百元的饭钱,说是不是这次该要收现钱了。苏一苇就想,一会自己提前出来把帐结了,反正自己有这笔预算,就算他王海涛义薄云天,有人帮忙付帐,总归是高兴事吧。 顺着青石板路,就走到了码头。黑暗中,还依稀看见还有人佝偻着背在往船上运煤,低沉的号子喊得她心里有点酸。对岸闪烁的灯火,天上的一弯新月,头上模糊的树影,还有她自己投在地上的被不同灯光照出来的方向昏乱的影子,令她感觉一阵迷茫,不知道今夕何夕。黑沉沉的江面,一阵汽笛刺耳地划过,她看那条夜航船模糊的轮廓,想到远方,又想起那个不知道此时此刻身在何处的人,心里又伤感又温暖。 慢慢走回阎家,杜鹃站在门口,一干人等正喝得兴起。邓宁似乎已经不胜酒力,脸红得像猪肝,眼睛都红了。可是看见苏一苇,他挣扎着站起来,往门口走,不小心被板凳脚绊了一跤,他也不知道难为情,肖文林扶他,他甩开他的手,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继续往门边走。 “苏……老师,你去哪里了?”他强行控制着自己,尽量使自己讲话显得礼貌。 “去江边随便走了走。”苏一苇淡淡地说,往门边退,瞥见王海涛一个人若无其事地独酌。 “怎么样?咱们乌杨镇能入你的法眼吗?我是土生土长这里的人,有空带你去几个有意思的地方。”邓宁说话有些打结,又往苏一苇逼近一步,酒气直接对着她的脸喷过去。 “你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怎么会不知道乌杨老白干不是白开水,它会喝醉人的呢?”苏一苇很有些不快,又往门边退,到门槛差点摔倒,对着肖文林做个苦脸,她又看见王海涛坐着幸灾乐祸地笑。 苏一苇想起要去提前付帐,就去外面的厨房找老板,老板说肖老师已经付过了。苏一苇又在心里说了一遍肖老师是个好人。 阎家门口,肖文林正在劝邓宁回去休息,杜鹃也在附和。王海涛似乎根本就没看见邓宁狼狈的样子,高举喝剩下的半瓶酒,意犹未尽地说:“有没有人想接着喝的?我们去码头接着整。” 苏一苇心里想去的,但是如果只有她和王海涛,她又觉得不大妥当。 肖文林说:“索性再拿一瓶,等我们送他回去了,我们今天就喝个痛快。你和苏一苇先去码头,我和杜鹃安顿好他就过来。” 苏一苇就跟在王海涛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往码头走。她脑子里想着王海涛说的从东向西三百米,从西向东也是三百米,真是挺精辟的。这是今天第几趟了?这一年下来要跑多少趟? 王海涛停下来,等到和她并肩而行:“这半天觉得还可以吧?说实话,如果心里有底早晚会离开这里,呆一年玩玩,体验底层生活,乌杨镇是个不错的地方,你看依山傍水的小镇。加上生活悠闲,民风淳朴,还有我们这些忠厚善良、与世无争的同事。” 苏一苇也算伶牙俐齿的了,可是王海涛这一席话,叫她不知道怎么应对。他的话,可以理解为带点调侃的友善,也可以理解成在玩笑中把自己和她划清界线,说明大家根本不是一路的。她最后只好含糊地说:“这个地方好不好,你比我有发言权啊。这半天我的感觉也还好吧。” “是啊,如果一来就有镇长公子关照的话,就锦上添花了。”王海涛又坏笑着说。 “哈哈,是吗?镇长难道管得比局长还宽么?”苏一苇以刚刚席间听到的张悦的家庭背景来个反戈一击。 “看来苏老师不应该姓苏,应该姓包啊。” “那你怎么也该是我的同姓兄弟嘛,你看我人还没到,你菜都点好了。知道我什么时候来,还知道什么时候走。” 这时下码头的石梯走到一半,王海涛飞身一跳,就到石梯下面去了,黑暗中,他反身伸出没有拿酒瓶的那只手,示意苏一苇跟着跳。 她就抓着王海涛的手跳了下去,还真的很深的沟,王海涛很使了一些劲才托住苏一苇的。王海涛的一双手骨节粗大,皮肤粗糙,跟他公子哥的气质很不配。 王海涛就在自嘲说:“我的一手老茧,硌着你没有?没办法呀,庄户人出生,从小根正苗红,拿着镰刀斧头长大的。” 苏一苇还气不过王海涛刚才炝她的话,说:“你放心,都搭上局长千金了,就要彻底改变命运了。” 王海涛就不说话了,苏一苇又过意不去,庆幸把“鸡犬升天”换成了“彻底改变命运”。 王海涛似乎根本没往心里去,回头过来牵苏一苇跨一个很宽的沟的时候说:“我呀,运气真好,一直都是这样,每次一认识粉子,就有这样月黑风高的夜,还有这样的烂路,好让我拉着她们的手,跟她们套近乎。” 苏一苇没接他的话头,心想:这个人还不是真讨厌的人,他对自己和对别人一样刻薄,通常这样的人是有一点心胸和幽默感的。 这里是河滩上一大片相对平缓的石头坝子,可坐可躺,虽然还没有完全褪掉热气,但是,和阎家那狭窄闷热的空间相比,已经是天上人间了。王海涛说他们几个经常来这里喝酒、唱歌、撒野,他说除了最冷的那一段时间之外,通常他不在学校,就在这里。如果是一个人,就画画,日出日落,春花秋月,对岸岛上的人家,过往的船只,甚至上下船的人群,入画都很美。 “如果是两个人呢,你通常干什么?”苏一苇想起那个没露面的张悦,又笑他,这一次完全没有敌意了。 “你说我们两个吗?”王海涛一定面露得色,黑暗中,只看见他的一双眼睛在闪。 “现在是两个人吗?我没拿你当人啊。”苏一苇窘得只好使出“我是女的我怕谁”这个杀手锏来耍横了。 王海涛并不计较,指着江心岛的点点灯火,告诉苏一苇:那个江心岛叫塘土坝,村子里有30多户人家,每一户都有一条小木船,他们赶集也好,看病也好,走人户也好,或者去邮电所寄信,来镇里办事,孩子上学,都是划着自家的小木船到乌杨镇来。他最喜欢每天的晨光里,在这里看孩子们七八个一条船,划到镇里来上学,初升的太阳照着他们,整个江面上都飘荡着他们的欢笑。起了好多次稿子,他总画不好这个场面。他说再过几个星期,坝子周围的河岸,会整个被大片大片的芦苇覆盖,那时就是黄昏最美,夕阳斜斜地扫在芦苇上,芦苇随风乱舞,翻起一浪又一浪柔美又广阔的波涛。同样的苦恼是,他也没有把这个场景画得令自己满意过。他又告诉苏一苇,一入冬,塘土坝的萝卜出来了,那是萝卜里的极品。多汁脆嫩回甜,可以像水果那样生吃,可以炖汤,可以烧肉,可以做泡菜,也可以风干了拌着吃,或者冬天炒腊肉青蒜,那段时间,每天你都发愁,都拿不定主意要怎样对付这些萝卜。 王海涛出神入化的描述,苏一苇听得心醉神迷,只憧憬着开学第一天,就来这里迎接孩子们。又想着天快凉下来吧,好来河边看那壮观的苇浪。她又在想,哪一个星期天不回家,几个人约了去那个小岛玩。她喝下一大口王海涛递过来的乌杨老白干,长长出了一口气。 “江清月近人后面一句是什么呀?”苏一苇突然想起古诗来了。 “拜托,你还是把中文学好点再学英语吧。”王海涛很不屑的口气,“这就是最后一句了,哪里后面还有,前面一句是野旷天低树。” 苏一苇这一次又落了下风,不过她也不难为情,一则她说起诗并不是想显摆什么,二来王海涛给她描述的塘土坝那一席话,使她觉得自己和这个人本质上是很接近的。 肖文林和杜鹃的说笑声越来越近,苏一苇循声看过去,一束强烈的电筒光对着她射过来,肖文林故意把嗓子压得很低:“什么的干活?” 几个人大笑,苏一苇躺在地上,看那一弯新月,看它周围闪烁的群星,天空那种深不可测的蓝,让她在这个夏夜感到一丝寒意。她觉得也许好多年之后,都会想起今天晚上,自己躺在这里仰望夜空,憧憬塘土坝的风光和自己崭新的人生。她又想起那个人:他在干什么,也在想我么? 肖文林一来,他们喝酒的进展就快了,话匣子也打开了。从小到大的陈年老帐,亲朋好友,校长镇长,想起谁就说谁,什么好笑就说什么。苏一苇说得少,听得多,跟着笑,酒瓶子递到手上就喝一大口。肖文林脱下鞋往江里走,问王海涛敢不敢游到对岸去。杜鹃就急了,连忙说不可以。王海涛应战了,说好啊,咱们俩脱光了裸泳,女同胞转过身去。 杜鹃着急得快哭出来了,说:你们游走了,我们在这里怎么办啊? 肖文林逼着杜鹃问:你真着急啦?你是为我们的安危担心还是只是你自己害怕? 杜鹃说:为你们着急啊,猪! 王海涛酒喝多了,心里还是很明白的。就说:好吧,咱们不游了,把杜鹃急出病来,明天还不是得我们来照顾她。唱歌吧。 苏一苇趁势说:“好啊,我的强项!” 王海涛就站在水边,扯开喉咙唱《乡愁四韵》: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那酒一样的长江水。那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苏一苇高昂而带点飘渺的女声也加入进来:给我一掌海棠红啊海棠红,那血一样的海棠红,那沸血的烧痛是乡愁的烧痛,给我一掌海棠红啊海棠红。…… 悠长的歌声顿时撒满了长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