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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潘老师(附图)

      二零零六年十月六日是中秋节。我打算和我的潘老师一起共度佳节。
    十月五日,我和拙荆(人称杜工)一起乘长途汽车到达四川省三台县城。十月六日清晨坐上了去观桥镇的客车。因为潘老师所在的社会福利院就在离观桥镇不远的星月湾。
    因修路改道,去观桥镇的路增长了许多。但路况和车况比起二十年前确实好得多了。
    那是一九八六年的秋天,因与三台县的一家企业有业务联系而来到三台。之前又听说潘老师似乎在三台社会福利院。我便决定到星月湾去看望潘老师。
    我坚决谢绝了那家企业派专车送我的好意,搭上去观桥的公共汽车。汽车上的乘客也包括两头大约两百斤重的大肥猪。在弥漫着嘈杂声和猪圈气味的车上,看到那一晃而过的原野和间断的小丘,和青木关到重庆市区的地形没有太大区别。可两处的山林和树木,它们能知道潘老师的故事吗?
    潘老师见到我非常高兴,逢人便说:这是我的学生,还介绍了我的几个头衔。仿佛一位望子成龙的老人炫耀儿子载誉归来。
    以右派分子之身结束了劳动改造之后,为了不影响两个女儿,潘老师以鳏居老人的身份来到了这个社会福利院。八十年代初期落实政策后,成了退休教师,每月有了几十元退休工资,便转而向福利院交伙食费,仍留下来当义务保管员。福利院成了他的家,院里的人都亲切叫他潘大爷。
    当天晚上,在保管室里,我和潘老师扺足而眠。一起回忆逝去的岁月。
    抗战时期,沦陷区名牌学校内迁,有数所名牌中学并入青木关中学,连教育部也设在青木关。抗战胜利后,青木关自然留有一批精英,五十年代前期的青木关中学是颇负盛名的。
    潘老师还记得起许多同学的名字,记得许多在学校的轶闻趣事。还记得那位定居成都的著名女诗人也是他的学生。他对中年的屈辱和艰难毫无怨言;一般人难以忍受的折磨并未消磨他的意志,更未给他带来半点沮丧或落拓。抚今追昔,皆是一派乐观。我试探地请他谈一谈他的遭遇,他都一言以蔽之曰: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国家这么困难,还拿钱出来养我们,我很知足了。
    地处偏远地区,他也坚持每天看报,能说出许多我不知道的国内外大事。谈到时局,他总是充满信心。仿佛他不是曾被遗忘的老人,倒象一个政协委员,大有参政议政之风。
    第二天我告别潘老师时,塞给他几十元钱,可他坚决不收。我要再坚持下去他一定会生气的,也只好作罢。
    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八七年,我又一次因公到三台。再次乘公共汽车到社会福利院看望潘老师。这一夜我们谈得较多的是诗词创作,从屈原、陶渊明、杜甫、苏轼谈到当今诗词活动的复苏。关于古典文学的起源、发展及代表人物,潘老师如数家珍。我深深感受到,他并未在缺少文化的氛围中变得麻木,反而在不断凝练和充实自己。
    第二天早晨,我偷偷把一些钱放在他的枕下。回重庆后半个月,我收到一大包潘老师寄来的印刷品和一封信,其中有他给我批改的诗词作品。信上说:书是给你孩子的,这些课外读物对他们成长有帮助。——他把我留下的钱全部买成书了。
    算了一下,我两次到社会福利院没能用出一分钱,反而由潘老师为我付了伙食费和寄书的寄费。我在心里喊着:老师啊!您老是把关爱全部给了别人,为何自己不留下一丁半点?
    两次拜会,让我进一步认识了我的老师,也进一步认识了自己。
    在我的脑海中,老师给我讲过的高洁的屈原、气节如虹的文天祥、远离尘嚣的陶渊明等等古贤的形象变得越来越清晰了。我的潘老师不也是效法古贤的今贤吗?

    车停了,杜工打断了我深沉的回忆。——观桥镇到了。
    下车后问路,才知道社会福利院在两年前已迁往三台县城,星月湾原址已改建为供客人休闲的“农家乐”。我们赶紧乘车原路返回,找到了位于涪江边上的社会福利院。
    得到的回答是:潘大爷已于四年前去世了。这个回答犹如晴天霹雳,中秋团聚的愿望竟然成了天上人间!我难以接受但确又是事实。
    在潘老师行动不便时,廖衍忠接替了他的保管员工作。后来又负责照料潘老师直至送终。
    廖衍忠欣然接受了带我去潘老师陵墓的要求。他说,潘大爷先前在广元的煤厂拉煤,很累很苦。前几年有几个他过去的学生来看他,其中还有一位来自美国。他患脑萎缩期间,院里领导很关心,也得到很好的治疗;他的两个女儿也来看望他。廖衍忠自己,更是尽心竭力。但还是在二零零二年初的除夕之夜走了。他对潘大爷的评价很简单:“好人!好人哪!”
    潘老师的归宿在水观音公墓。
    站在老师的墓前,我眼前浮现着半个世纪前的情景。那也是决定我一生命运的时段。
    一九五五年,我在青木关中学由初中升入高中,潘老师教语文。他深入浅出,深受同学欢迎。还在课文之外刻印了许多诗词之类的读物。引导学生对古典文学的强烈兴趣。
    那时候,我是一个读书狂,课间十分钟也不放过。读完了阅览室的杂志,便试着向潘老师借书。在他独居的卧室里,书架上摆满了书,除文学类之外,也有哲学、心理学、经济学等类。我都想看、都想学。每次借书,他都用报纸把书整齐包裹。我知道他的用意是提醒我爱护书。他的每本书都崭新,我也舍不得弄脏呀。
    那时候,学校经常举行文学报告会,潘老师经常担纲主讲。如《青年进卫军》、《静静的顿河》、《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氓》等等。厚厚书的内容要浓缩在几小时的讲座里并非易事。而同学们每次都听得如痴如醉。潘老师时而表情凝重、时而气定神闲,时而神采飞扬;喜怒哀乐由心而起,眼神手势依情而动,使人深受感染。在我的心里,潘老师就的明星。
    一次到潘老师那儿借书,他在书上放了五元钱,说:“注意身体,饭还是要吃饱”——不知他从那儿知道我已经断顿了。那时嫌每月六元五角钱的伙食费太贵,便经常在饭馆吃合汤泡饭。五元钱够吃一个多月了。我推托不过,还是收了钱。我没有哭,也没有笑。我在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报答潘老师。此时我才十五岁。
    有一位用手掌压着肚子讲授历史课的李老师去世了。下葬时,我注意到潘老师两掌在胸前相握,不时变换站的位置,表情深沉严肃。之后,他给我们看了他写的两幅悼联,分别是:
噩耗震关山,益师良友难再得;
壮年遭病死,员工学子哪堪悲。
一病不回头,九泉腾怨气;
千人齐痛哭,万壑鸣悲风。

      我在读高中时,有近两年主编过每周换版的校刊。我经手刊登过数首潘老师写的诗词。其中《望江门》的一些句子我仍然记忆犹新:
屈原流放在江南,日如年。日如年,牢骚满腹对谁言,对苍天。……可恨天门卒,公然拒绝开关。谁知天上亦无缘,亦无缘,昏暗似人间。
      平静的生活结束了。有一天语文课时,潘老师没来,走进教室的是一位政工干事。他严肃地说:“潘××有反党言行,已划为右派,希望同学们认真揭发他的罪行,这是个立场问题”。他的话里有明显的威胁成分,使人不寒而栗。
    之后,潘老师离开了讲坛,站在指定的地方低头认罪。后又被勒令打扫厕所。他仍然一丝不苟,把厕所打扫得很干净。
    在批斗会上,他写的诗词、楹联全都成了罪状。如悼念李老师的楹联,被说成把社会写得一片黑暗,有反党动机。就连在校刊上登载过的赞扬学生勤工俭学的诗,也说成是腐蚀青年。借书给学生是毒害心灵,资助学生(不止资助我一人)是拉拢腐蚀。……
    我没在批斗会上发言,也许是不够资格:往后也有人给我贴大字报,说我被潘老师腐蚀,说我为他的反动诗词作宣传云云。
    批斗会之后,我也见识了大批判的厉害。或白或黑,只在一语之间。十六岁的少年本不应承受的心理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也不得不学一点老练——此后二十多年,我写的诗再也不敢示人了。
    批斗会后不久,潘老师不见了,据说是押去劳动改造了。
    继潘老师之后,又有几位老师被打成右派或历史反革命。到高三年级后,又有两位同年级同学被打成“不戴右派帽子的右派”。
    我不相信党会有错,也绝不相信潘老师和那几位老师、同学是坏人。在这极度的矛盾和困惑中我迎来十七岁生日。就在这一年,我告别了不再拥有潘老师的学校,告别了中学生生活;也越过了在经济上、精神上都极度贫困的人生阶段。

    潘老师的一生太累了,该好好休息了。
    在摇曳的烛光中,我向潘老师默念着:我知道,人世间的大悲大喜、快乐和忧伤,再也不会惊扰您的长梦;青木关那虎啸龙吟般的松涛声,再也不会传进您的耳鼓。但我的这段回忆、这份思念已随同那燃烧的纸钱一起寄给您,希望您能收到。
    我十分珍惜这次中秋团圆之会。每当中秋节,我将会记起这段天壤之情。也希望潘老师不要忘记我。

                                         潘老师生卒:(1915.12.27~200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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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悟透了无尘

此帖曾经被诗酒自娱转帖贴在本栏目,当时未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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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听到木斧的大名是在成都,著名女诗人王尔碑的家里。
    王尔碑和木斧曾经是同学,都受教于潘老师。
    潘老师是我高中时的语文老师,转弯抹角算起来,这二位诗人还算是我的学长。
    我将《我的潘老师》一文,寄给了王尔碑(我听潘老师说过王是他的学生),很快便收到王尔碑长达十页的回信。又几次通信后,我将八十年代中期我与潘老师在乡村的几张合影送到王尔碑家中。我想,木斧学长也看过《我的潘老师》和照片。
    王尔碑学长说了她、木斧以及另几位同学与潘老师的一些往事,她把她和木斧的诗集送给我。她还说,一定要去三台县拜祭潘老师。
    在这里,我再次向我的学长王尔碑、木斧问好!祝他们身体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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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难忘师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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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深长的的师生之情。

感而落泪。
不是不在乎,是在乎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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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老师如此珍重师生情谊令人感动,景仰前辈的文品、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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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敬仰的潘老师,厚重的师生情!
那个荒唐的时代,真的不敢相信它曾经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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