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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

本帖最后由 水若寒 于 2013-12-4 09:46 编辑

每次梦见外婆,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事件。外婆模糊的身影似是而非,似非而是。每次醒来,我都努力捕捉梦境,想把外婆看得更仔细,更真切。每一次,都是徒劳。
       一天清晨,睡梦中的我忽然听见外婆喊我的乳名。我一激凌,蓦地睁开眼睛,却没敢动弹,我得把我还在睡梦里朦胧的另一半意识拽出来。外婆清晰的喊声还在耳边萦绕,仿佛她老人家正在门外等我开门呢。我连忙起身打开客厅的门,门外静悄悄......
          原来,那天是清明节。
       是外婆泉下有知,知道远在千里的我不能回家,她老人家不辞辛劳地赶来了吧?
       晚饭时,我特意做了几个菜,头一回学着妈妈的样,念叨着请外婆吃好,喝好。也欢迎外婆常来,有啥吃啥,和她生前一样。
       外婆生前是喜欢来我家的。
       那时,我们都还小。外婆总是好记心地给我们带点零食来,外婆肩上的碎花洋布口袋像神奇的百宝箱。趴在大门口的小黑忽然窜出去“汪汪”几声就没动静了,八成是外婆来了。转头一看,小黑正脚撵脚地跟在外婆身后吐着舌头摇头摆尾。
       我们围上去喊“外婆”。还没坐定的外婆一边“哎!哎!哎!”地连声应答,一边摘下肩上的碎花布袋梦幻般地掏出裹着彩色糖纸的水果糖,一人一两颗;或是,刚从树上摘的桃李或桔子,顶着一两片鲜活的叶;或是,一包才出土的花生,沾着湿软的泥。打发了我们几个小家伙,外婆就帮母亲忙活去了。
       我们一边吃零碎,一边很傻很天真地想:要是外婆能天天来......多好!
       外婆有时走得急了,什么也没带。看看我们眼巴巴的眼神,外婆忙不迭地给我们说道。一旁的母亲嗔怪外婆别把我们惯坏了,我们欢笑着一哄而散。
       即使外婆什么也不带,我们也是欢天喜地的。
       外婆来了,母亲做的饭菜格外香。父亲也难得轻言细语起来。
       外婆是不能天天来的。
       外婆有外婆的事。
       外婆原本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外婆的父亲是做糖果生意的大老板,家境优渥。外婆五岁时,母亲病逝。痛失母亲的外婆刚缠了一个月的脚也因此得解放。虽然外婆不是“三寸金莲”,但也比一般人的脚要瘦小,约略畸形的脚趾骨残留着封建余孽的烙印。一年后,外婆的父亲续弦。至此,外婆这颗掌上明珠也就黯然失色了。
       外婆十来岁时,被后母卖作童养媳,逐惭谙晓人事的外婆设法寻找逃身的契机。后来,外婆遇上了大她二十岁的憨厚实诚的杨木匠——我的外公。外公做得一手漂亮的木工活,方圆几十里都赫赫有名。少年老成的外婆决定跟外公一起走。
       关于外婆年少的辛酸和传奇,儿时的我在姨妈那里听了个七零八落。大人们的事,娃儿家不便多问,也就从来不问。
       记忆里的外公安然、和蔼、不善言辞;一个精瘦、健朗的老头儿。母亲深得外公喜欢,我也和母亲一样特别喜欢外公。我睡的木架床和我家装粮食用的木桶、木柜以及桌椅板凳,都是外公亲手做的。外公还有治无名肿毒的秘方,我经常跟在外公身后看他给别人治溃烂得不堪入目的脓疮。小时候,我有淋巴节发炎的毛病,俗称“长疡子”(我以为是羊子)。外公就一个一个地掐住那些又圆又滑、作古作怪的肉疙瘩,闭上眼睛叽哩咕噜地念:“杀死羊公,杀死羊母,杀死羊子羊孙......”外公越念越模糊,越念越含混不清。我的意识也随着一群亡命天涯的羊越来越混沌。如是再三,果真凑效。据说,外公还有吞铁钉和玻璃渣的特异功能呢。
        外公在我上初一那年寿终正寝,享年七十六岁。
        外公和外婆生养了八个子女——五女三子,我母亲排行老二。 姨妈说,外婆一共生了十四个,夭折了六个。那个年月的女人啊......辛苦而伟大。
       外公去世时,还有两个舅舅和三个姨妈没有成家。外公撂下的大摊子就靠外婆来收拾。
       大姨的婆家离外婆最近,三个孩子一睁眼睛就去了外婆家,天黑才回去。我家离外婆有五里地,爬几个坡,下几个坎,拐几道弯,就到外婆家了。
       母亲一年到头忙农活,外婆就把刚学会走路的我接回家给几个姨妈和舅舅帮忙带。 四姨常笑话我像个小精怪,人小,嗓门大,“嗷儿—嗷儿—”地哭,像老猫叫,一点不斯文。一大屋子人,我只黏三姨一个。因为三姨最有耐心和细心,连外婆也自愧不如。
       上学后,一放假我最喜欢去外婆家。
       外婆家有大我一岁的小姨,有伴玩,而且外婆把我像客人招待。我一去就缠着小姨给我借小人书,好脾气的小姨总能让我如愿以偿。小姨在外婆的吩咐下,总有干不完的活,假期作业也由我代劳。外婆并不反对我帮小姨写作业,她认为小姨读完小学就行了。小姨也说读书累,不如干活。
       外婆从来不叫我干活,诸如坐在灶门口往灶里添柴火啦,饭前饭后收拾桌子、拿碗筷啦,洗碗、扫地这些举手之劳都不让我沾手。都是小姨或其他表弟妹做。回想起来,大概是外婆看我没有干活的样吧。父亲说我像书生 ,要我干活,不如他少抽杆烟。基本上不要我去地里。嗬,难道没文化的父母那时就知道女儿要贵养?
       母亲说,外婆知道我父亲心疼娃儿,唯恐我出差错。所以,我的任务就是袖着手跟在忙碌的小姨身后玩。小姨早慧,有一张会说话的嘴,很讨人欢心,对外婆也言听计从。遇上农忙,小姨还要帮我家忙农活,而我只做家务事。小姨在家除了忙自家的活,还要兼顾大舅和二舅两家的活。小姨高挑的身材和她的干练和勤劳,谁也没记起她还是一个正长身体的孩子。
       小姨现在体弱多病,大概就是因为那时劳累过度吧。
       小姨出嫁时,我还在上高中。我大惑不解。
       小姨说,是外婆定的。并叮嘱我好好读书。
       母亲背地里感叹,说小姨早点出嫁也好,再也没那么累了。
       说起外婆的五个女儿,个个标致、能干,可找的女婿却像筛子筛过的一样,个个堪称奇葩。暮年的外婆也摇头叹息,因为五个宝贝女婿都是她亲自把的关。
       大姨父,生性疏懒,游手好闲,外号“大麻子”。只要看看我大姨父的那张脸,你就不会觉得月球表面的环形山太抽象。大姨当时是文艺青年,流行偶像崇拜 。大姨爱上了大姨父“兵哥哥”的光荣称号,而不是大姨父其人。外婆也相中他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大姨父终究落得个众叛亲离、孤家寡人。  
       二姨父,也就是我的父亲。偏执、自我,好大喜功。一条道走到黑。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凡事落到他手里都得人困马乏、事倍功半,甚至前功尽弃。最大的优点就是特能吃苦耐劳。看在我父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外婆认定我母亲命好。母亲却认定我父亲是牛变的,跟着他不累死也要被拖死。母亲说她是福大、命大。
       三姨父,也是牛变的,冷血、漠然。三姨忍无可忍,用一瓶廉价的敌敌畏终结了悲苦的命运,遗下两个幼小的表弟。三姨走了,三姨父一直未娶,孤清得像一头苦命的老牛。
       四姨父,还是牛变的,木讷、倔犟,且年长四姨十岁。四姨原本不同意这门亲事。外婆说,男人岁数大点会疼人。外公就是楷模。可外婆这次却看走了眼。幸而两个表弟妹争气,四姨也苦出了头。
       只有小姨父最如意,从小没娘,老高中生,谨开口,慢开言。性格温和的小姨跟着他过着不穷不富的日子,也是外婆最宽心的一家子。
       各人的命。母亲和几个老姐妹坐在一起忍不住自怨自叹,并没责怪外婆的意思。
       彼年彼时,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婆能包办婚姻,却不能包办幸福。  
       谁也不能包办幸福。
       勤劳一生的外婆,身子骨硬朗,行走如风,神清气爽。
       晚年的外婆,儿孙满堂,曾孙也有好几个。
       十三年前,外婆溘然长逝,享年七十三岁。
       外婆,端午节又到了!您那边也过节吗?也吃粽子吗?也要挂菖蒲和艾蒿吗?
       外婆,那边也有人喊您外婆吗?
       外婆......






2013 06 12 端午节

水若寒文笔细腻,生动,回忆的点点滴滴都是情。那年月,就是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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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若寒姐这篇,也想起我的外婆来,也是七十三那年故去的。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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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若寒文笔细腻,生动,回忆的点点滴滴都是情。那年月,就是过日子。
海棠依旧 发表于 2013-6-28 21:21



    问好,海棠姐。
那几天每晚都梦见外婆,怕是外婆也在想我们了,突然就写了这文字,聊作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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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若寒姐这篇,也想起我的外婆来,也是七十三那年故去的。
凤舞 发表于 2013-7-7 06:01



    凤舞好!
文字写只言片语,也很琐碎。能勾起你的回忆,乐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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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舞好!
文字写只言片语,也很琐碎。能勾起你的回忆,乐莫大焉。
水若寒 发表于 2013-7-9 16:00



    若寒姐写得很生动。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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