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哲与大洁
作者:王敦洲
一
比较敏感的心灵,在今天大概都不会生活得平心静气。发展与失衡,美好与丑陋,庆幸与憎恶。我也知道,历史本来就是一个二律背反,然而,并非这一认识就能消弭心灵的浮躁。 我们头上早已经响起慰安的声音:理想的丢弃,庸俗的泛滥,只是一时的现象,只是一时的现象,待到市场经济进入规范化阶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需要的是承受和忍耐。 也许是的吧?至少,我们不应该对未来失去信心。但我们既然生活在现在,就要首先对现在负责。而且,未来不是凭空掉下来的,它只能建筑在现在的基础之上。失掉了现在,也就失掉了未来。我相信必然,生活总是进向美好的,但任谁也不能对历史的偶然性掉以轻心。邪恶是不打不倒的,庸俗是不拒必进的,我们现在所需要的不仅仅是承受和忍耐。 鲁迅正是这样一个深知“现在意义”的思想家。他对现实中令人憎恶的一切决不宽假,似乎偏激、峻刻,其实是比任何人都更公正,更宽容的。他不会做四平八稳的闲适小品,也不擅长做广告文学(古已有之的谀墓辞确实较今天的捧活人逊色得多,人类毕竟进化了),笔下所多的是抨击,然而却是中国未来真正的建设者。他是洞见一切的大哲,更是献身人间的大洁! 即使今天鲁迅的指责者们有一千条的理由,一万条的理由,我也不会与他们的指责共鸣,我的理由简单而又执拗,我虽然做不成鲁迅,但我还愿意以一个人的姿态在这世界上生活下去! 二 中国从来就不缺乏明哲保身者,缺乏的是大哲。 专为治人者设计的人们已经命定为平庸,哪怕他们看上去大庸若哲。退缩回头的人们也称不上,顶多,他们只是看透了生活的一半,阴暗而不可收拾的一半。唯有看透了而依然迅猛地前行者,斯足当大哲二字。即使客观上已经是阴暗一片,还有人生命的爝火在。 而鲁迅,正是从看透一切的绝望起步的。 先生生活的20世纪初叶的中国是怎样的一种情形!辛亥革命只赶走了一个皇帝,社会黑暗依旧,国人愚昧依旧。接着就是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一个清醒者,对此是很难不失望的,而偏偏鲁迅又是超人一等的清醒。于是绝望,十年沉默,十年抄碑,他甚至把自己的书房名为俟堂——俟堂者,待死堂也。 大哲也是人;他的超常之处不在于没有过绝望,而在于他最终能走出绝望。“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终于凭借这个奇特的逻辑——它实际上只是先生的生命之火,走出了俟堂。他终于走出了,带着一种充斥天地的悲愤,一种令人心灵颤抖的苍凉,也带着一种洞彻底里,明知无望也决不放手的执着。中国的一代斗士就此诞生。《狂人日记》、《孔乙己》、《热风》,……呐喊的呼啸,时见匕首的闪光,中国文坛风雨顿骤。 曾经沉到那黑色的极地,一旦崛起,就再也不会倒下。他已经被赋予一种特别的品格:顺境中的清醒和逆境中的从容。 大哲是这样的一种人:他以“叛逆”的姿态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往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迭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 中国历来只有两种人;设计者和回头者。孔孟程朱,或身在朝廷,或心存魏阙,此可免论。庄周那般大智,能以略显夸张的语言道尽人生的尴尬,然而开出的药方不过是要人回头。康梁回去了,严复、章太炎回去了,连周作人也回到了苦茶庵。鲁迅永不回头,即使荆天棘地也要在荆棘从中走走,即使遇到穷途也不学阮籍恸哭而返,即使前面是峡谷、火坑,是坟,也一概不计。于是,鲁迅从一代斗士成为一代大哲。 较之鲁迅,乐观者显得肤浅,浪漫者显得轻率,回头者则显得孱弱。 三 一个大哲,必定同时也是一个伟大的牺牲者。 鲁迅是真正懂得中国的。看他写夏瑜的人血馒头,写群众对祭坛牺牲的散胙,写《复仇》,写《颓败线的颤动》,那清醒,那沉重,连同那在字里行间洋溢的悲哀,简直叫人艰于呼吸视听。他不独懂历史与现实,甚至预见到“将来的黄金时代里也会将叛徒处以死刑”。他实际上已经洞见了人性深处的种种缺口,洞见了生活别一面的不可理喻。已经具有一种现代最苍凉的荒原意识。对人间看到这个份儿上,下者固成坏种,中者玩世不恭,其上者也不过洁身自好吧?然而,先生超越了这三者。他也憎恶营私利用者,也愤懑,也无聊。他多次说过,要为自己,要不做,要歇息。特别是他发现自己被人纯粹利用的时候,在利用者用完之后还要打杀他分肉的时候,他说得更加消沉。可事实上,他从来就是为中国不停地做,意识到年岁已大身体渐衰时更是“赶紧做”,把别人喝咖啡的功夫都用在工作上。他曾经对许广平说,他想的与说的不同,想的黑,说的亮。其实,在更多的情况下,他说的与做的不同,说得颓唐,做得积极。究其底里,先生说不做,并不是做前的犹豫,而是决定去做之后的一点自我眷恋,自我解嘲,自去重负;说过了,做起来也更加义无反顾了。 先生真是中国的一头牛,一头清醒的牛!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命运,包括最终的结局,而他依然不遗余力地耕作,在中国这块板结的土地上。 唐人有一句话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而先生曾经了沧海深处之寒冷,远处之渺茫,而依然执着于眼前的一点一滴,且为这一点一滴不惜甘冒众矢,不避血污,运笔如刀,直扑病根,痛施辣手,以冀国人觉醒,民族再生于万一。他已于最高处领略,又在最低处握住,达而执,微而巨,至冷至热,至峻至悯,这是何等境界?这是大哲;大哲不足名之,更称大洁! 唯大哲能看透,唯大洁能不弃。 不弃就意味着牺牲。一个最懂得保护自己的人,恰恰最没有保护自己。先生甚至没有留下一部与他天才相称的大部头。历史就这样苛待了自己的长子。也许历史是别有深意的;本来就不是要他一部两部的大部头(那是一般作家也能够写出的),而是要他以圣洁的人格来震醒麻木的人类。 四 时代即将进入21世纪,我们不该再有任何偏激,哪怕胸中充满了愤懑。我们不能否认个体本位意识与现代生活智慧包括恶对生活的推动,但我们更不能低估洁的意识对生活的支撑,净化和拯救。恶和丑也是世界的色相之一,但毕竟善和美才是历史的正面手笔。 真正的洁,是具有一股感召力量的,它能使人丢掉一些自私和庸俗,使思想和灵魂获得一种升华。1936年10月19日,一个高达的背影到下了。来到先生灵前祭奠的,其中有一些是曾与先生有过文字纠纷的人,有些人甚至遭到过鲁迅严厉的呵责。但他们此时已不再考虑个人恩怨,而是真诚地悼念先生,为正义,为中国放声一哭。 哲是一种力量,洁更是一种特别的力量。它并不总是表现为白白的牺牲,也并不总是站在一旁对世道人心表现出无能为力的喋喋不休。它扎根在人心的深处,它是上帝播下的种子。它有时候会沉入生活的底层,但做为一种潜在伟力,仍在顽强地抗拒历史的负面,支撑着似乎摇摇欲坠的世界。即使在庸俗与邪恶甚嚣尘上的时候,你也不要对它的生命失去信心,你最好是把它理解为是在默默地攥紧拳头。一旦大多数人感到忍无可忍,来一次为正义不避风险,那时我们就要为邪恶的命运担忧了,不,是依附邪恶的一群开始自唱挽歌了!这样的时候不是很多,但一旦出现,就是一次掀天揭地的震动,就是历史的一次强劲螺旋。精明的逻辑尚不足以启动历史,唯有大洁的坚实,才是垫起杠杆的支点。 人类社会已经几千年了,科学日见发达,财富日见涌流,然而人类无家可归的悲凉却益发浓重。但是有谁能改变那个前定呢?自从亚当和夏娃获得智慧的那一刻始,人类就再也回不到初始的乐园。新的家园不在后面而在前面,不在攫取的智慧中,而在创造和奉献的清洁里。既然因智慧而坍塌就很难靠智慧而重建。任何攫取都可以用数字来计算,唯有创造和奉献才能走向无限和永恒。如果这样,那么,对人类大洁的理解与崇敬,也许正是人类自赎回归之一途。 鲁迅,20世纪“卓绝的天才,圣洁的人格和坚韧的意志”(宋庆龄语),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
今天是鲁迅先生逝世七十周年的纪念日。鲁迅先生是我一直敬仰的作者,思想家,文化战士。拙笔无文。唯有追思。 大约是七八年前,在报纸上看见王敦洲先生所做纪念鲁迅的文章《大哲与大洁》,深为欣赏。一字不落地抄到笔记本上。今天翻出来看,纸页已经微微泛黄。重读依然震撼,依然感慨。可见还有一些东西是时间所不能改变的。为此我该欣慰。 网上找不到这篇文章,其实在2005年的5月份,我曾经把这篇文章打出来,贴到了北方文学的网站上,那时候似乎有一些人是热血澎湃地维护着对诗歌对人生的理想。我愿意把我心灵中珍贵的一些东西拿来与大家分享。但那些人和事都昙花一现地过去了,庸俗毁灭一些好东西向来都是不留余地。我也并不为之感到惋惜,凡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东西其实都不值得留恋。北方文学的网站久已不去了,大概现在也关闭了吧。 今天我还愿意把这篇文章重新再打出来,与大家分享。哪怕是只为我自己。或许还为了已故的王敦洲先生,虽然我并不认得他了解他,但是有他这篇文章在,我觉得我和他在某些方面是没有距离的。 并以此缅怀鲁迅先生! (凤舞)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0-19 17:47:43编辑过]
鲁迅先生是我灵魂的缔造者,他给我以爱,给我以恨,给我以绝望,给我以希望,给我以痛苦,给我以欣慰。 我的今天是鲁迅先生造就的,也是鲁迅先生毁灭的。 但,不管明天的我变成什么样,他的所有,都将存在我的血液里。 凤姐还记得先生的忌日,这在当代,已经很少了。很久以来,我看到过很多否定先生的文字。说实话,很多人的否定根本不值得驳斥。但就是这些不值得驳斥的东西却在民众中占有很大的份额。 民众是愚昧的。没有真正的清醒也根本不能真正认识鲁迅先生。
也曾想过将鲁迅先生一生的论战文字以及思考文字,他的睿智和错误总结出来。但我在收集他对手们的材料上的时候噎住了。只好罢笔。
我真的愿先生的文字能够迅速腐朽,就象他野草的题辞。可惜,我总在人世看到他的鲜活文字。
鲁迅思想中的很大一部分仍然适用于现代的中国社会。
我差不多可以这样认为,他的文字将永远鲜活下去,并且是在世界的范围内。
有些民众的意见是不值一提的,太多人不用自己的脑子去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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