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嫁给一尘,是二十岁生日零二十五天。
我认识沈阳,是嫁给一尘两个月又二十五天。
从未有人说过我刚刚满法定结婚年龄就嫁给一尘的决定匆促草率。他大我五岁,是极容易让人信任的人。黝黑,沉默,高大威猛的外表下,温和亲切的性格,纤细如尘的心。 没什幺钱。只是铁路系统一个极普通的列车员。不过有次他休班,没来得及换下制服就去单位找我,帅气得让几个女孩子错不开眼珠。 一向当我是掌上珠的父母也没什幺好挑剔的。而且觉得他们又懒又馋且其貌不扬的疯丫头是前世修来,才撞上了这个如意郎君。亲爱的老妈甚至断言若是我们争吵斗气,那幺有错的一定是他们的女儿。 呵呵,这个男人,这样的男人,又疼我,宠我,对我百依百顺,且懂得在自己财力许可的范围之内,为我买漂亮衣服和玉兰油,我还有什幺理由不嫁给他呢? 两室一厅的新房里,我把俩人的合影挂的到处是。他笑的温和纵容,我笑的任性飞扬。几乎每张照片皆如是,似乎在泄露两个人的真性情。 恋爱就是一路坦途风平浪静,婚后的日子似乎更加平淡也更加幸福。一尘对我,无可挑剔的好。买菜,收拾房间,拖地板,只要他休班,扎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一定是他。做的也是我喜欢吃的菜。晚上我在书房里闷头做教案,他不声不响的关上房门,把热爱的篮球赛调到无声--真正是在看比赛。 只有一条。他从不洗衣,他说那是一个男人应该坚持的最后底线。 我愿意洗衣,熨衣,收好,在他每次要跟着列车到那个遥远的海边城市时,眯起眼睛,看他穿起笔挺制服的样子,然后理理他戴得稍偏的大盖帽,把头埋进那个宽厚的胸膛。 在他的衣袋里塞满了精致的纸条,我漂亮的钢笔字:一尘,我会想念你。一尘,我喜欢你。一尘,今天你要想我一百次。 只是从不写我爱你。连自己也不知道什幺原因。 也从未亲口对他说过。即使在我的初夜。 爱情小说中轰轰烈烈的爱情是假的吧。独自拥着大床上那黑红格子的厚厚的羽绒被时我会这样想,然后满足地睡去。精灵古怪的黄蓉嫁了傻乎乎的靖哥哥,不是也要过这样温情而琐碎的生活吗? 忘了向你介绍我。 我叫林寞。最初是叫林沫,爸爸又反悔说泡沫太容易破碎,还是叫林漠吧。我读初中时觉得自己爱笑爱闹热情如火的性格与这个冰冷的名字实在不符,自作主张变成了林寞。 因为知道世俗的表象下,每一颗灵魂都是寂寞的。 爸爸妈妈一直叫我小寞,一尘也这样叫我。可我师范时最好的同学,如今的同事兼闺中的腻友孟思梅嘲笑我,说她一叫我林寞就想笑。她说她想不通,一个恋爱史可以装一火车的女人,怎幺可以有这幺悲凉的名字。 她一直叫我,桃桃。 桃桃。桃花眼的桃桃。桃花运的桃桃。孟思梅说我有一双桃花眼。看看镜子里自己的眼睛,根本也没她说的那幺妖冶,距黑白分明水光潋滟之类的形容词,更是差了十万八千。略小,笑起来就弯成了初月,眼珠也是浑浑的褐色。幸而还有长而弯的睫毛,不至于难看罢了。 可孟思梅老说,你的眼睛媚到了极点。 她经常不知是褒是贬地感慨着:这幺平静的脸,这幺天真的表情,这幺发育不良的身材,和这幺媚的眼睛简直不配啊。 我笑。呵呵。像你这样的大眼睛美女才会一代一代盛行不衰。要不咱们换换? 她是真正的大眼睛美女,更兼曲线玲珑,肌肤胜雪。这全是我梦寐以求却注定终生不得拥有的东西。我身高只有156公分,与身高几乎不成比例的细长的腿,往哪儿一站,都像个初一的小女生。而我的肤质比身材更让人沮丧。读书时曾有某男生公然嘲笑我“光洁度太差,手感一定不舒服”,所有人皆以为凭我的火爆脾气会上去给他两巴掌,可我只是微笑着问他:手感舒服不舒服你怎幺会知道?要不要摸一摸再下定论? 他大惊。我大笑。自此,他宣告爱上我,苦追至我与一尘确定婚期。 --说来奇怪。如此平凡的身材与相貌并不影响我收服一个又一个的裙下之臣,连孟思梅在内的几朵班花都甘拜下风。最值得骄傲的不是追求者的数量而是质量,无论哪一个配我似乎都绰绰有余。孟思梅曾就此采访过其中某位,问林寞到底好在哪儿,他想都没想:就是喜欢她,没办法。 香熏玉绕,莺歌燕啼的氛围是多幺容易让人堕落啊。从初一我就和全校最聪明成绩最好的哪个小男生眉目传情纸条递爱,其结果是他考上了重点高中而同样冰雪聪明的我只考上了普通师范,尽管他一再表示会将爱情进行到底,可我只笑嘻嘻地说了一声才不做秦香莲;师范一年级又被全班长得最帅家境最好的家伙狂追,昏昏然乐陶陶牵了他的手只一周,发现他错别字太多且有时会用错成语,二话不说将其三振出局;二年级又迷恋上班长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的姿势,与孟思梅打赌用三天时间让他爱上我,三天后孟思梅心服口服地输给我一套精装的《古文观止》,而我也心甘情愿地向那个灌篮高手献出了初吻--居然又因为初吻的无味,平淡,清醒,而又一次匆促地逃离。然后,和男同学可以称兄道弟,也有时会打情骂俏,也会遇到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敢者,但知道自己是等不到自己想要的爱情了,怀疑自己根本没有投入地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总之,在小城的师范里,林寞的名字是要和见异思迁朝三暮四朝秦暮楚等等等等前卫名词划上等号的。尽管最出格的也就是一次蜻蜓点水的初吻。 孟思梅问我到底等谁,我只有笑。 我笑的很没底气。我想我大概患了一种叫做爱情免疫的顽疾。天生的。 那种可以让我忘记自己是谁的感情,我才将它称为爱情。我所经历的,我将它们称为孩子的游戏。 孟思梅也笑。她说我的言论和行为无一不让她感觉到没有爱情的恋爱有多无聊,没有刻骨爱情的人生多枯燥。她才不要像我这样,虚掷自己的感情给无所谓的人。 她做到了。对于所有的追求者她表现出的都是轻蔑与决绝,从不给自己不爱的人留半点余地。 直到她认识了沈阳。 很不幸地,我和那个叫沈阳的男人,也猝不及防地迎头撞上。 我和孟思梅外形与性格的诸多不同丝毫不能影响我们金石般坚固的友谊。从初一,到师范毕业,我们同桌了整整六年,熟悉对方,就像熟悉自己。居然毕业后又分在同一所小学教书,更是天赐的缘分。如果说有什幺遗憾,就是她家在小城的最西,我家在小城的最东。嫁给一尘后,这个距离也不过短了百米左右。 一尘作息极正常:跟车来回要四天,在家休息三天。我上班的时候倒也不觉得怎幺,从放暑假,守在空荡荡的新房等他,就体会到了冷清枯燥。有时去双方的父母那儿。有时一个人在街上闲逛。有时蜷缩在沙发上看书,把冷气开到最大。有时和孟思梅褒电话粥,看分针飞快地走过一圈两圈。但她一向懒的来看我,我也懒得穿过整个城区去找她,何况阳光毒辣透顶的盛夏。 从放假孟思梅打来的第一个电话里就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名字:沈阳。 --在见到沈阳之前,我已经从孟思梅电话中的叙述对他有了足够的了解:男,22岁,身高178公分,体重68公斤。家在本城,目前还只是邻城某大体育系三年级的学生。作为学生不良嗜好极多,打架泡妞抽烟喝酒是并列居首的四大罪状。 孟思梅与他的认识极富戏剧性。他放假回家的第一天就跟当年的哥儿们去喝酒,喝到七荤八素才回家。在家门口的小巷里,迎面遇见了给一个生病了的学生送成绩报告单的孟思梅。 他把两条长腿一岔,松松垮垮地堵在了那儿:妞,下来。 孟思梅一直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孩子,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慌--至少在电话里她是这样对我描述的。她下了车,盯着那张邪气十足的脸,居然觉得十分有趣。 下来了,怎幺?她很强悍地问。 沈阳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很长时间。光天化日之下,一把揽过她的肩膀,响亮地亲了亲她的面颊,然后捉住了她的唇。孟大美女纯洁的初吻,就在如此毫无防备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发生了。 感觉怎幺样?我大笑着问。 出乎意料的好。孟思梅认真地说。不骗你桃桃,虽然我幻想过的初吻是爱到深处的心灵交融,但真的发生过之后,我反而觉得这才是我期待的感觉。 孟思梅也并没有像电影里那样给沈阳一个耳光或朝他跨下猛踢后逃走,恰恰相反,当沈阳松开她,半醉半醒地问她的名字,她很痛快地说,我叫孟思梅,你呢? 沈阳,沈阳的沈,沈阳的阳。 我有一瞬的恍惚。这句话是那幺熟悉,似乎我倾听过,或者我说出过。只是那一瞬我记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前世。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想起来,在我认识一尘的时候,他也是那幺温和地说,我叫廖一尘,你呢? 我又看到了那时的自己,飞扬的,不羁的,骄傲的笑容。清清楚楚地说: 我叫林寞。林寞的林。林寞的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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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以后,我接到孟思梅的电话,她哭着说桃桃,我想见你,我一定要见到你。 我匆匆赶到孟思梅常去的那家小小的酒吧。因为是白天,人不多,我一眼就看见独自她坐在最里面的位子上,长发凌乱,极懒散的架子。 我坐在她对面,心中隐隐有不安。 我看看她,双颊酡红,眼光迷乱,分明已是醉后的模样,生气地说:什幺事不能解决,要这样糟蹋自己? 她居然招手又要了两杯酒,笑嘻嘻地说,什幺事也没有,就是想让你陪我喝一场。 你说不说?我伸手夺过酒杯:不说是吧,那我可走了。 她一把拽住了我,眼泪刷地掉下来了。桃桃,我完了。他不要我,他居然不要我。我唯一看上的男人,居然说他不喜欢我!他见我第一次就亲了我,他竟说那只是醉酒后一时冲动!他说他只能把我当朋友,当妹妹!他现在居然说这种话! 我也愣住了。 我知道他不会把心放啊一个女人的身上,可是我也不要求他能一直对我好下去,只要我曾经拥有过他,我都是满足的。可他连骗我的话都不说,他不说他喜欢我!他怎幺都不说!孟思梅一边哭,一边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如此温柔的女人,那幺烈的酒,情到底为何物? 告诉我,沈阳的传呼号码是多少。我急切的问。 孟思梅含混地说出了那几个数字。我跑到吧台打了过去。不久他回电,听到那头懒懒的声音,我气不打一处来: 有个女孩子为你快死掉了,你知道不知道! 有一瞬的沉默。我正要破口痛骂,他轻轻地问,你是桃桃? 不许你这样叫我!我对着话筒吼起来:孟思梅喝醉了,她一直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你来不来! 你们在哪儿? 我说了酒吧的名字。 可沈阳来到时,孟思梅已经醉的一塌糊涂,吐了我一身后,伏在我肩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口中仍低低地含糊地念着,沈阳。沈阳。沈阳。摸着她黑发的头,我忍不住叹息:沈阳,你是怎样的铁石心肠,这样的女子,这样的痴心,你竟不懂怜爱珍惜? 怎幺推她,叫她,都不应。永远白衣胜雪呵气如兰的孟思梅,从未喝过酒,怎会知醉酒后杨妃的美不过是虚构,俗人醉酒后永远狼狈不堪痛苦不堪。而为情而苦的女人借酒消愁,描述中也是美的,情境中也是美的,当局人的苦又有谁会知道。 但不管怎幺说,她心中的那个人看到了,知道了她的苦,若不然,岂非更不值得。 这也是我叫来沈阳的理由。 而沈阳看穿了我。直截了当地说,桃桃,你不要以为我看到了她现在的样子就会感动,然后接受。我很自私,不是会委屈自己感情的人。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我来,只是劝她回家,别再傻,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毫无必要。 --我忽然觉得自己更傻。-我自己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一直以来都那幺自私,既然不勉强自己去爱不爱的人,何必勉强别人? 我让他回去,他固执地说,还是我送她回家吧。 我想了想说,没有哪个做父母的愿意看见自己心爱的女儿烂醉如泥的样子,先到我家去吧。
终于,孟思梅在书房沉沉睡去。 我进卧室换下被她吐得一塌糊涂的衣服,穿了一条简单的白裙子。 他正看着我和一尘的婚纱照出神。见我出来,他笑了笑说,他一定很爱你。 你怎幺知道?我拿瓶绿茶给他,奇怪地问。 他摇头:我只喝啤酒。有吗? 没啊,他从不喝酒。我笑。他是这个社会少有的生物了,既不抽烟,又不喝酒,可以说不该有的缺点一样没有,真正的模范丈夫。 他也笑。那幺孟思梅现在是幸福的,因为我该有的缺点一样不缺,永不能成为模范丈夫。 可是那会心甘情愿啊。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望着我:知道我为什幺说他很爱你吗?因为他看你的眼睛。即使在照片里,一个男人看他深爱的女人的眼光也是不一样的。 我笑。孟思梅是值得你用这种眼光去看的女孩子。 他沉默了一会,忽然问我:桃桃,你记不记得你曾有过把爱比喻成月季和玫瑰的理论? --当然记得。师范时被认为是林寞的名言。我不止一次地对孟思梅讲过,有种爱情是玫瑰,一年只开初夏那一次,一次就轰轰烈烈芳飞香漫,耗尽生命的精华。而有种爱情是月季,一年中可以绽放无数次,开了败,败了开,但愈开愈累,愈开愈无力,渐渐呈现衰败气象。我也不止一次宣称,我的爱情就是月季,永不会有那一次如火如荼的尽兴燃烧。 沈阳说,孟思梅以戏谑的口气转述我这些话时,他却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许久不能回过神来。在此之前,他还愿意把孟思梅当做生命中的一朵月季,但听了这段话,蓦地惊醒,知道总会遇到想要遇见的女人,催开沉睡的玫瑰。 我淡淡的笑。沈阳。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也许你一生都遇不到你想要遇到的人。 他的眼光转向照片中的我,那个如云如絮如雾如烟的婚纱中的女子,永远笑的自由飞扬的女子。很久,他清清楚楚地说,不,我遇到了。只是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手中的绿茶掉到了地上。 他附身,帮我捡起来。 --桃桃,我对你的了解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 他说,孟思梅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老在我面前提起你。她把我的好奇心推到了极至。她的生日那天,我是有意去接近你,我迫切想认识她口中那个叫桃桃的女人。 他说,我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招惹孟思梅,她醉酒原也该狠心不来,可打电话的是你,为你,我来。 我抬头,一尘在照片里看着我,温和的眼睛,宠爱的微笑。我如父如兄的丈夫。 隔壁书房里,我最好的朋友还在酩酊大醉。 而我,却在听这个几乎陌生的男人,坦呈心迹。 最要命的是:我非但没有丝毫负罪感,更没有恼怒或厌憎,却感觉的到自己的得意,兴奋,期待。 忽然想起自己在酒吧里打他的传呼,是为了孟思梅,还是给自己一个见他的理由? 我的心竟真是如此的阴暗? 我知道自己的虚荣。才知道这虚荣竟接近无耻。 --无耻。这个词吓住了我。 我面无表情地说,你走吧。 他笑。好。不管怎幺说,我要让我想要遇到的人,知道我遇到了她。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桃桃,总有一天,你会卸下面具。我们有着最相似的真性情。
自那日醉酒后,孟思梅竟如得道高僧参透佛法般大彻大悟。 似乎清减憔悴了些,神情却从容平静。 她对我说,还是爱他,但不强求回报,与其痛恨他让自己一直疼着,不如做哥们做好朋友彼此都会舒服。也许还有机会。 安然随缘的外表下,是不容碰触的深爱与疼痛。 我觉得对不起她。沈阳的话,却一句也不敢告诉她。 因了她,那个暑假里又见过沈阳几次。只是几次。酒吧里,冰吧里,或是单位附近一家家常菜馆里。总是一群朋友的小聚,孟思梅和沈阳淡淡的,我和沈阳也淡淡的。 我还是会开怀的笑,还是会废话连篇(当然也有妙语连珠),还是会毫无淑女形象。可是我不看沈阳。不看他,我也知道他的眼睛落在我身上。 是很幸福的感觉。我得承认。但也有内疚与辛酸。 算了。不去想,暑假结束了,游戏也结束了,我们很快就会彼此遗忘。 --真的在遗忘。对于我来说,沈阳这个名字就像一阵轻烟,一团淡雾,一片随春风飘走的柳絮,在我忙碌的生活里划过,来如春梦了无痕,去似朝云无觅处。只有在孟思梅提起他的时候,我才会想起那个笑容邪气的男人,和他说过的一些话。然后对自己笑笑。 整整八个月。 2000年,四月末。 我居然又见到了沈阳。
是寻常的而又快乐的三天。 每到听课结束,总能在礼堂外看到他守侯的身影。带我吃遍了满城有名的小吃,陪我逛了无数的大街小巷,温柔的夜色里,扶栏看护城河里明灭的渔火,广场的秋千椅上,荡啊荡啊看夕阳静静地落。 有深深凝视,有纵容微笑,却没有一句情话,没有一声调笑。即使深夜十点送我回宾馆,并肩走在虹霓闪烁的街,恻恻清寒剪剪风的旖旎迷乱,都不曾执过我的手,拥过我的肩。 想起《红楼梦》中“喜出望外平儿理妆”那一节,也许注定了不是属于自己的人,能对她好,也是心甘情愿的吧。作如此温柔的相待,结如此美丽的缘,成为心底最缠绵的回忆,最细腻的想念。 假如不是我的小腹还是会偶尔隐隐的疼痛,那幺这三天堪称完美。 偏偏留下突兀的结局,像宁静舒缓的小夜曲将终时,猛然敲击出一长串杂乱铿锵的音符。 是活动全部结束,归家的前晚,一家小小的家常菜馆里,我半途停箸,笑:沈阳,这只怕是我们单独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了。 他点燃了烟,也笑,笃定地说:不会。 忽然问我:现在还是春天不是吗? 是啊,暮春。 沈阳望着我,热切地说:桃桃,城东四十里有座栖霞山,你有没有听说过? 他说,栖霞山海拔不是太高,可是很险,山中有留泉飞瀑,林苍花繁。他说山上有细密的野石榴树和火焰般燃烧的杜鹃。他说他最喜欢的一句诗就是“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他说春天是看山最好的时候,绿的叶,绿的水,绿的云霞,绿的岩…… 他说,桃桃,我这辈子最大的奢望,就是你能陪我,去看看春天的山。 我惊住。这个体育系的男孩子,这个才23岁的男孩子,这个“抽烟酗酒打架泡妞”劣迹斑斑的男孩子,会说出这样恬淡宁静诗意的话来。 --万一我踩到蛇啊癞蛤蟆啊穿山甲啊怎幺办? --你就大叫一声跳到我身上来。 --万一走到半山我累的爬不动怎幺办? --先讲好价。一里路一百块,我就背你。 我答应了。我不能不答应,多留一天,陪他去看春天的山。 忘记了,就在小腹、右下侧,不定时的,针刺般的隐隐疼痛。 第二日早上六点。他在宾馆大堂等我,笑嘻嘻地递过一双式样简洁的运动鞋。 “你穿36码对不对?” 这样的细心与体贴。沈阳,他怎会不让我心动。 开往栖霞山的中巴上。太早的缘故吧,人很少,我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一边看窗外风景,一边听沈阳讲他童年趣事。 出了市区不久,道路突然崎岖,到处是施工留下的砂堆土丘,,车在凸凹不平的路面上颠簸的异常厉害。小腹又开始疼痛--隐隐的,细细的,如丝线牵扯的疼痛之后,好象有什幺东西在我的身体里碎裂了。热油爆炒的灼热,花瓶跌地的炸裂,一匹熨贴华美的丝缎被双无形巨手猛然撕开……有股热流直冲出我的身体,浅蓝色的牛仔裤迅速被洇出一片灼红。 我攥紧沈阳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呻吟出声:沈阳。 最后的意识,是沈阳抱紧我,像抱起一团极轻极薄的羽毛。我想伸手去抚摸他因焦灼惊惧而变形的脸,想努力对他微笑,却迅即失去了知觉。 醒来已是隔日的凌晨。 沈阳在病床边凝视着我,眼圈发黑,胡茬铁青,憔悴的脸,心疼的眼神。他伸手轻轻地摸我的头发,我的眼睛,我的脸颊,手指停留在我的唇上。 --还疼吗,桃桃? 疼吗?我的思维渐渐清晰。呵,纯白的病房,腕上的点滴,肌肤被切开,被缝合的疼,无力的疼,真切的疼。 他说给我这一天里所有的故事,内疚地看我:桃桃,我不好,要不是我要你陪我去栖霞山,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傻瓜,谁能预料明天?谁能躲掉已经来到身上的灾难? 我只是想,沈阳,怀中抱着那个血流不止的昏迷中的女人冲进医院的时候,你在想什幺?筹措对你来说数目决不算小的那笔手术费的时候,你在想什幺?手术室里惊心动魄的两个小时,手术室外等候的你在想什幺?病床边数着分数着秒数着她的长长睫毛等她醒来的十个小时,你又在想什幺? 有泪滑落。 沈阳,在那张写着“宫外孕,因右侧输卵管破裂造成大量出血,需即刻手术”的通知单上签你的名字的时候,你又在想什幺? 他轻声地,然而坚定地说: 桃桃。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有第二个女人让我心甘情愿做任何事情。不会有第二个女人让我这样渴望得到这样恐惧失去。 --那些时刻,我才知道,我有多幺爱你。
沈阳让他的一个女同学往我家里打了电话。母亲和一尘赶到的时候已经黄昏。沈阳状及亲热地揽了那个女孩子的腰,微笑着,轻描淡写地说: “说来也巧。那天本来是有课的,安然非缠着我陪她去买双鞋子。远远就看见一群人围着,我们挤过去,怎幺也想不到是桃桃昏倒在地上--我认识她的,她的孟思梅的好朋友。就赶紧让安然打了120,把人给送过来了。” 叫安然的女孩子乖巧地接过:当时真把我吓死了,桃桃的脸比纸还白,那幺多人看热闹,就是没人敢管! 听母亲和一尘说着感激的话,我想笑,可是鼻子酸酸的。
沈阳不再出现。直至我伤口拆线出院那天,他让安然送来了一大抱洁白的百合花。 安然附在我耳边,轻声叹息:桃桃,你不会知道他爱的有多幺绝望。
沈阳这个名字,和我小腹上长长的七针一样,成为不可想不可碰触的疼痛。他在我心上也留下了这样的疤,细的,密的,纠结着,痴缠着,岁月再久,也磨不平,洗不去,剜不掉,扯不断……
就在这个九月,沈阳被分配到这座小城的体校做了一名普通的长跑教练。 消息是孟思梅告诉我的。她叹息着说:看见他我才知道我还是喜欢他,没救了。 话锋轻轻一转,似乎是无意地:桃桃,他可关心你啊,一直问我你现在的情况。 疼痛的感觉又回来了……可我只能重重点头,没心没肺地笑:再怎幺说那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把我的命当他捡的,能不关心? 孟思梅眼波流转:那起码请你救命恩人吃顿饭呀,我作陪,如何?她笑盈盈地,手指缠绕我的发丝:就算给我重新追求沈阳创造机会,好不好? 傻女孩,什幺时候你会懂,桃桃才是你爱情道路上冰冷的石头? 我却没有理由拒绝。 谢恩宴,重逢宴,我想,也可以是了断宴。 看见他的那个瞬间,心脏瞬间停跳,脑海瞬间空白,而双手,如冰雪的凉。 一直固执地问:桃桃,你现在好不好? 而我只能冷静地答,冷静到了残酷:废话,当然好了。家庭美满,工作出色,万千宠爱与一身,幸福生活万年长啊。 不敢让平淡甚至调侃的语气中暴露蛛丝马迹的思念,不敢让平板甚至漠然的眼神流淌出清风微云的情爱。可愈掩饰愈觉慌乱,愈深藏愈觉昭显。 有生以来最最艰难的一顿饭。 走出菜馆,竟是初秋淅淅沥沥的雨。 坚持要他送孟思梅回去。目送那辆沉重的摩托车消失在初张的夜幕里,我忽然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我走的很慢。沈阳的形象在脑海里停滞着。一个影子样的男人一直这幺印着,印得这幺清楚这幺长久,挥之不去,这是爱吗?这样的牵绊粘连,到底是心灵的吸引,还是因为我们之间从不能像一对正常的恋爱男女那样,以一种正常的情况相爱? 当然不能正常。也永远不能正常。我是廖一尘的妻子。潘金莲还情有可原,嫁了那幺一个不解风情的丈夫,我明明就嫁了自己倾心的打虎英雄,凭什幺再去喜欢西门庆? 那年暑假的结缘也好,暮春里四天的相守也好,都是一种暧昧不明若即若离的状态。就连那几乎要了我的命的宫外孕,都似乎是冥冥中注定了的阻止我和他相爱的强大力量,我们甚至没有缘分一起去看春天的山。 我不能爱他啊。一转念就是要被沉河的命运,就会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再烈的火,都是世俗中的笑柄,再深的情,都是红尘中轻蔑的眼,背后的流言。 一辆红色出租从我身边疾驰而过,飞溅了满身的泥水。蓦然惊觉,雨何时下得大了?我什幺时候走到了街道中间?昏暗的街灯下看自己格子长裙上的斑斑点点,淋透的衣服紧紧贴在我身上,冷,而且绝望。比衣服将我裹得更紧更让我透不过气的,是从心最深处生出的悲凉……靠了灯柱,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头埋在膝上,眼泪痛痛快快地落下来。 那个总认为爱情就是游戏的桃桃,那个自由飞扬的林寞,她怎幺会知道,上天会这样惩罚她年少时的荒唐?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耳边响起一声悠长的,熟悉的轻轻叹息,有温暖的手环住我的肩,陡然间,我冰冷的,僵硬的身子被拽入一个温热的怀,带着淡淡烟草气息,裹紧了我。裹的那幺紧,像要把我完全糅合在他的身体里。是漫天的火焰在升腾,是波涛在汹涌起伏,是盛夏正午灼热的阳光,如无数枝闪亮的金箭,唤醒我,刺痛我,烧灼我…… 他把唇贴在我耳垂边,轻轻地说:我把她送回家,就出来追你我想,就只是跟在你后边,远远地看着你回家也好。可是桃桃,你这一哭,把我所有的坚持和忍耐都瓦解了。 我抱紧他的腰,仰脸看他。痛苦的,怜惜的,有两簇小小火苗在燃烧的眼睛。猝不及防地,他吻了我。 我用全部的生命回应他。从细腻到狂暴,从温存到热烈。这样黑暗的一刻,痛苦与欢乐织缠的一刻,铺天盖地的晕眩的一刻。沉河就沉河好了,飞蛾扑火般烧的焦黑又有什幺关系?地狱的刑罚再重,有了这一刻也值得啊! 沈阳。我爱你。 这样让我忘记自己的感情。我还可以将它称为什幺? 好久,他哑声说:桃桃,我也爱你。比你所能想象的更爱。 --想看你笑,想听你的声音,想亲你眼睛,牵你的手。可我不能,桃桃,我怕破坏你的宁静生活,毁掉你的幸福…… 我打断他:你已经破坏。已经毁掉。从你从我手中接过游戏机手柄,从你对我说“桃桃你记着,我叫沈阳”,从你在那块木板上写下我的名字,我已万劫不复。 那你离婚。嫁我。 我全身血液都凝固了:你说什幺? 离婚。嫁我。 固执决绝的眼睛。严肃到近乎悲壮的语气。 我呆立许久,忽然纵声大笑。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把我扛到医院里,我就要像古代那些女人一样以身相许?这幺老套的故事咱们再演多可笑啊。沈阳,你想开了,这样的故事,就像咱们初相识的时候打电子游戏,想玩大可以一直玩下去,但是也只是游戏,随时可以腻,可以关掉。你玩带电子游戏那幺娴熟,爱情的游戏就是玛丽的游戏,难道你会当真? 他怔怔地看我,不敢置信地看我,让我心碎的眼光看我……柔情渐渐散去,透心的寒冷。 我还是笑,说连我自己都觉荒唐无耻的话:你也该知道我读书时就什幺样的德行吧,我这桃桃的名字是怎幺得来的?像我这样的女人说“我爱你”比说“吃饭了”还容易,你还就当真啊!看你和孟思梅那一段还以为你是多能玩的起呢,原来也是这幺纯洁的小男生。呵呵,沈阳,我不是不喜欢你,可是你怎幺也还没有值得我离婚的能耐吧。要不,我给你当情人?比路柳墙花放心。 他一把把我推开,在我脸上,留下重重的一巴掌。 我笑着,一遍遍在心里说,沈阳,有你这句话,我已知足。
我是鱼你是飞鸟 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 要不是我一次张望观注 哪来这一场不被看好的眷与恋 你勇敢 我宿命 你是一只可以四处栖息的鸟 我是一尾早已没了体温的鱼
不知道什幺时候,又是春天了。 4月27日,在上下班必经的路口,看见沈阳。 人潮缓缓散去,时光缓缓倒流,喧嚣的街道猛然间无比安静,整个世界都停止了呼吸。恍惚又是去年春日…… 他捉住我的手腕,以近乎蛮横的方式,认识以来第一次唤我的名字:林寞。你欠我的,你什幺时候还我? 欠了思念吗?欠了真诚吗?欠了深情吗?欠了我的心吗?沈阳,我不欠。我生命中唯一说过“我爱你”的男人,我不欠。 努力扬眉微笑,让自己冷静到可恶: 你是说那笔手术费?廖一尘当时不就给你了吗? 他微一用力,攥疼了我,恶狠狠地说:你明知道我不是指的那个! 逼近我,沉痛的烧灼的眼睛--你忘了去年的今天吗?林寞,去年今天你答应要陪我去栖霞山的,你做到了吗? --我是要去的。只是情况有变,谁也无法预料。 --反正你没做到!你欠我!他忽然固执而无赖起来:你敷衍我也好,当游戏也好,既然你许诺过我,我就有权利要求你实现! 他的眼睛里渐渐充满了柔情:桃桃,马上就是五一了,陪我去吧。回来以后,路归路,桥归桥,我再不想念你,再不纠缠你,对你不会再有任何的奢求和渴望。 我无力地站在那儿,与他的眼睛对峙,与自己的欲望抵抗,任思想挣扎,挣扎,挣扎…… --原谅我。沈阳,这次我做不到,我还是做不到。 --算我求你。桃桃,我从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哪个女人! --我抱歉。 他无声地笑了,带着认命的无望,深深的悲凉,有一点孩子气的,我无数次怦然心动的笑容,而此刻却是受伤的小兽自我的舔舐。我真想伸手去摸他黑发的头,去吻他的眼睛,去把他揽了怀里,可事实上,我只是木然地,软弱地站在那儿. 他冷冷地说:我真是不长记性。伤口还没长好,就硬要再把疤揭下来。 我几乎要狂喊出声:不是啊,我没那幺残忍,没那幺绝情,只是我们没有缘分罢了。 就在上周,仅仅就在上周,那个像母亲一样慈祥的赵医生温和而又严肃地对我说:你体质不太好,和那次手术间隔的时间也不够长,怀孕了更要注意身体呀,三个月,是最容易造成流产的时期…… 沈阳,我抱歉。那个自由飞扬的桃桃,现在只是一个沉静平淡的妇人。我不光是廖一尘的妻子,更是一个正在孕育着生命的母亲。 是终于不在长错地方的小苗,在我身体里那个小房子里熟睡。我对他,充满了怜惜。 无缘至此啊,甚至不能陪你去看春天的山,哪怕仅仅是看看春天的山。
隔日是周六。一尘在午睡,我蜷在客厅的沙发上翻一本无聊的杂志。 我永远都记得孟思梅推门进来的那一刻脸上古怪的表情。一向进来了就大呼小叫的她居然一言不发,就只是眼巴巴地望着我,眼神仇视而又凶悍。 给我倒杯水,凉水。她往我身边一靠。 一口气把水喝下去,她忽然说: 我和沈阳上床了。就在昨天晚上。 我一时有点回不过气来,再抬眼看她,她还是在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反应中找出什幺。好久,她笑了: 你好象不太对劲? 我惊跳起来:你怎幺了?发神经?你们男未婚,女未嫁,上床那也是两相情愿,扯我身上做什幺?上床,上床,亏你是女孩子,说话这幺没遮没拦的。 她把玩着杯子,脸上几乎毫无表情:昨天晚上我去体校找他,他说心情不好,要我陪他喝点酒,我们都喝的有点高了,他就抱住了我,然后……孟思梅笑得惨然,直视我:你知道我爱他!我甚至不会在乎他能不能娶我!可是那是我的第一次啊,他居然抱着我,喊出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 她看我,有仇视也有轻蔑:你想不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沉默许久,她把手中的杯子猛地摔在地板上,极清脆的一声响……我的心似乎也跟着碎裂了。 --你为什幺不装着不知道?那样我心里也会好过一点,起码让我知道我最好的朋友没有欺骗我!可是,你们什幺都瞒着我,骗着我……他把我当成你,叫我桃桃,桃桃,那会子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忽然咄咄逼问:告诉我实话,你们是不是一直都有来往,要不,那种情况下,他怎幺会喊你的名字? 不是,不是!我急急分辨:你这样想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沈阳! 侮辱?她尖刻地笑:那你敢说你和沈阳一点关系也没有?林寞,要是廖一尘和你做爱的时候喊出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你会怎幺想? 我发现自己已经百口莫辩。 忽然呆了一呆:廖一尘?我怎幺忘记了,我正在隔壁睡着的丈夫? 孟思梅还是在说着:桃桃,不管你们以前怎幺样,求求你放掉他,让他对你死心,好不好?毕竟我们是那幺多年的好朋友,再说你有廖一尘,你和沈阳不可能有结局…… 卧室的门被推开了。廖一尘静静地站在门边。
和孟思梅的谈论话题全是在我毫无预料的情况下急转的,这些话题如此敏感又如此锐利,每一句话都是钝器直接地,重重地敲击着我的心脏,切肤的疼痛里我根本忽略了廖一尘就在隔壁。 忽略的另一个原因是我深知自己和沈阳之间的清白--最近的距离,不过一吻。 我不怨恨孟思梅,我知道孟思梅把谈话地点放在我家应该是无意的,因为廖一尘经常不在家,也因为我的名字给她造成的伤害。 更不怨恨沈阳--却更心疼,更怜惜,更内疚。甚至,我为知道这个男人的爱情有多幺牢固顽强而感到一种又快乐又痛楚的幸福。
但我平和的,现实的幸福是真的被打破了。 廖一尘对我和沈阳的关系保持着比孟思梅更怀疑的态度。爱愈深则恨愈切,他对我有多好,就有多失望多痛苦。在他无休无止的追问下,我坦率地说,是,我喜欢沈阳,他也喜欢我,但是上天佐证,我和沈阳从未越过雷池半步--事实证明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我的坦白比我的隐瞒更让他无法承受。一个男人,宁可他的妻子在身体上越轨,只要她只是当场游戏,但在灵魂上,他需要她绝对的忠诚。 自那日起,沈阳成了我们之间无处不在的影子,以一种寒冷的气息久久地,浓浓地弥漫着。 他不打我,但他选择的惩罚方式要比暴打一顿更加残忍。 他不再做任何家务,他说没有义务为一个红杏出墙的老婆做任何事情。我包揽所有家务之后,他认为是做贼心虚。去给差生补课,他会用充满怀疑的眼光看我,嘲讽地问,是不是去和老情人见面了?餐桌上也会突然问我和沈阳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都谈论什幺话题。就连天气预报到那座与沈阳同名的城市的时候,他也会冷笑着看我:想起某个人了罢? 每次他去上班,都反反复复地说:现在你自由了,不过到哪儿都可以,别把他领到家里来啊,我会突然袭击的。 我哭也哭不得,笑也笑不得,分辩不是,表白亦不是。我只有沉默。沉默地接受他所有或轻描淡写或浓墨重彩的审问,盘查,讽刺…… 每句话都是刀子锋利的刃,轻易将我切割的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你,林寞,你是有罪的。 我是有罪的--他提醒我的那些时刻里,我是在想念沈阳,更加想念。 而我清楚一尘比我更痛苦。我心中只有想念和愧疚,一尘心里是满满的嫉恨。 我知道自己是廖一尘的妻子,不管怎幺说,他只是一个爱我的善妒的丈夫--何况,是我对不起他。 我安慰自己,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伤痛。随着时间的流逝,什幺都会过去。沈阳的爱,一尘的恨,我处境的不堪……为了我腹中的生命,我愿意忍耐,等待,把所有煎熬都化做水灵灵的花束。 可是,在白天我什幺都可以忍受,却开始恐惧黑夜的来临。 我害怕和一尘任何身体上的碰触,害怕他把手放在我的腰上,害怕他的肌肤贴紧我的肌肤,害怕他哪怕蜻蜓点水的亲吻--是谁说过?女人可以跟她不爱的男人做爱,却不愿意和她不爱的男人接吻。 他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他是我的丈夫。可回应的是这样冰冷麻木的身体,是一堆死灰,一截枯木,所有的欲望和激情都被埋葬,被压抑。身体是要跟着心一起走的,身体也和心一样无法控制。 是因为在心里念着另一个男人,还是因为不曾出世的孩子?是连我自己也把握不了的心思。 他比我更明了,指尖轻触时我的瑟缩,肌肤相接时我的僵硬,偏头避开他的唇,我最细微的动作都暴露着忍耐和厌倦。 终于,他第一次在夜间也提到那个名字,刺目的日光灯第一次亮起,他捏了我的下巴,逼视我:和他做爱你也像块冰?像个木头? 我甩开他的手,记不得多少次的重复:我从未和他有过! 他冷笑:我会信? 随你信不信。我冷冷地看他:你知道我怀孕了,我只是怕影响了孩子。 孩子?他把目光停留在我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现在你心疼孩子了?去年你怎幺没心疼孩子?宫外孕是不假,可是得多剧烈的床上运动才能导致大出血呀! 我无法呼吸,无法言语,浑身发起抖来,整个人哆嗦的像一片风中的树叶。他一把扯过我的头发,逼近我的,渐渐扭曲的脸:这是我的孩子吗?我的孩子值得你这幺爱惜?只怕是你喜欢的那个男人的吧,孩子生下来,是准备让他姓沉,还是跟着养父姓廖? 我眼中已经无泪。胸中却燃烧起一团熊熊的,决然的火。 玉已碎。瓦亦不能保全。
第二天,我请假去了医院。 心甘情愿的放弃。我四个半月的孩子,用不了一个月就可以在我怀中蹬呀踢呀的小小生命。 冰冷的器械钝重地进入我的身体,极致的疼痛里,忽然有了如释重负的轻松,忽然又有了想要飞翔呐喊的心情。 母亲接我回家。我少女时代的房间里,她一边恶狠狠地骂我一边给我煲汤。我一边听一边微笑。 妈妈。我想离婚。那个自由任性的桃桃,那个神采飞扬的林寞,不愿意活在无休止无穷尽的彼此折磨里,不愿意背负着沉重的无法洗刷的罪名踽踽爬行。
把那迭厚厚的文稿完成以后,我一个人去了栖霞山。 车进山区,蜿蜒盘旋的盘山公路上,看满目青山是翠绿的屏障,飞瀑直泻是倒垂的白练,溪涧幽深,山势高险--是我无数回渴望过想象过的风景啊,我忍不住微笑了。 山上人很少,不是名胜且交通不便的缘故,只有我和一个小小的旅行团。 在景区大门边拨他的电话:沈阳,你还记得我吗?你还记得要我陪你去看春天的山吗? --沈阳,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生命中最美的春天,可是,你愿意陪我看夏天的山吗?还有许多的秋天,许多的冬天? 你等我,桃桃。他的声音是狂喜的哽咽。等我。明天,我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夜里睡在山上唯一一家宾馆里,房间小而洁净,拉开窗帘就是翠色扑眼,松风迎面。在隐隐的松涛声里,在一幕一幕旧日场景的翻阅里,在温柔与喜悦激荡的情绪里沉沉睡去,却从滚滚的雷声里,从金戈铁马般呼啸的风声里,从铺天盖地惊心动魄的骤雨声里惊醒。 2002年.7月末。席卷了足足大半个中国的那场豪雨,那场遽雨,按场暴烈而又绵长的雨,如同我和沈阳的爱情,迅不及防却是无休无止地落下来。 我打沈阳的电话,他接通,焦急地说:桃桃,我在车站。我问了许多车,都说不敢进山。 我打断他:别上来了,等我下去好吗? 不。他固执地说:你一定要等我,我再找找看,总会上去的,下这幺大的雨,我更想陪着你。 挂了电话,我忽然心乱如麻。在宾馆楼下买了一件厚厚的雨披,在山上漫无目的地转。满山的青葱浓绿里,分辨哪是曾如火般盛开的杜鹃,哪是细密的野石榴树;抚摸绿的树,亲近绿的水,依偎绿的岩,融入绿的山…… 再拨他的手机,竟是嘀嘀的盲音。 我的心猛然间沉下去,沉下去。 雨下了三天,三天里一直听着手机的盲音,一次次到景区售票处焦急询问,回答我的是一次次的失望。我亦无法回去,被困在山上,像一匹无力挣扎又心焦如焚的兽。 第四天雨势稍收,终于等来了第一辆进山的车。只是,没有我等着的人。 我决定不再等。 下山坐在司机的旁边,那个笑容明亮的年轻男孩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话:你一个人上山吗?怎幺没和朋友一块?你一定在山上呆好几天了吧,这几天都没车上山。天下着雨,玩得不怎幺尽兴吧? 我懒懒地,淡淡地应付着。车到一个足有三百度急转的山口,他放慢了速度,说: 知道吗?下雨第一天,就在这儿,有辆车栽到下面的山谷里了。 他说:我那个同行胆儿也真够大的,雨那幺大,山路又这幺险,他硬是敢往上开。这连人带车搭里头不说,乘客里有仨人当即就死了,剩下的也都受了伤。电视新闻上播了,到处是血,真够惨的! 他说:听说死的那三个人里边,还有一个外地的小伙子,也就和我差不多的年龄吧,大学毕业,长的还挺漂亮,多可惜! 他扭头看我,惊异地问:小姐,你怎幺哭了?
情人的血最红,可以染冰岛为玫瑰 情人的眼因过度仰望而变蓝 因流泪而更咸,而更咸,比死海更咸……
尾声 又是春天了。 先是柳树一夜之间舒展开了黄绿的眉眼,梧桐和苦楝紧接着弥漫了半城淡紫色的雾,倒槐撑开了一把把浓绿的伞,满架蔷薇结成了香气氤氲的水晶帘,黄色的金急雨花瓣雨点般洒在我的发梢襟边……恍惚是在昨天,又仿佛要追溯到上一个世纪的遥远,那个年轻的男孩子,温和地凝视我,说他这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要和我去看春天的山。 你曾说过 要我陪你去看春天的山 你说那山上长满了细密的野石榴树 还有火焰般燃烧的杜鹃
终究是错过了那美好的春天 又在夏日诀别
而那绿的水是词绿的树是诗 绿的云霞是散文绿的岩是小令 绿的雾蔼是琴瑟 绿的风是箫笛--
谱不完相思曲 吟不尽长恨歌
(完)
因为转贴,不加精.
这个桃桃,似曾相识。这份爱情心心相印。这个结局,人生之大撼。诗一般的语言,一路读来令人感动。爱超过了世俗,美到了极致。
故事读起来非常真实,非常动人。 看得出来作者很有生活的阅历。
人物不多,但每一个人都写得很典型,很饱满,仿佛是从现实中走到纸上来的。
另外文笔也驾驭得灵活自如。 或轻松,或幽默,或细腻,或凄美,处处透着过人的灵气与才气。
欣赏。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27 18:55:55编辑过]
《陪你去看春天的山》
整整一个下午,懒懒地工作,散散地,间隙里又把那篇文章看了一遍
第一遍的时候,就已清楚里记得里面的每个情节
相识、重逢、分开、决别
很平常的一个故事
却一直把这个故事保留
在今天,重新又把它翻出来,重看
终于发现,感动自己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那些词,那些句
谁说好的文章不在乎华丽的词藻?
爱极了里面字,词,句
更不忘的是情到极至感怀出来的诗
………
来如春梦了无痕,去似朝云无觅处。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我是鱼你是飞鸟 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 要不是我一次张望观注 哪来这一场不被看好的眷与恋 你勇敢 我宿命 你是一只可以四处栖息的鸟 我是一尾早已没了体温的鱼
你曾说过 要我陪你去看春天的山 你说那山上长满了细密的野石榴树 还有火焰般燃烧的杜鹃
终究是错过了那美好的春天 又在夏日诀别
而那绿的水是词绿的树是诗 绿的云霞是散文绿的岩是小令 绿的雾蔼是琴瑟 绿的风是箫笛--
谱不完相思曲 吟不尽长恨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27 19:32:1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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