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诗人帅希倩
前记:虽然这是发诗的地方,我还是把这篇文章贴在这里,作为一瓣心香,纪念这位已故的诗友。阿门,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
如今,文坛上帅希倩这个名字和生活中他这个“实体”都已经消失,知道他的人越来越少了。只有一些当年的老朋友在回忆往事的时候,还会想到他——这个曾经在文学园地辛勤耕耘的诗人。诚然,他并没有留下什么传世之作,更没有如许多人那样,出版自己的诗集,然而,他对文学的热爱,对创作的痴迷,他那豪爽的性格,都是令了解他的朋友难忘的,而他的学识、素养、才华,创造力与想象力也是不可小觑的。我老早就想为他写一点怀念的文字,可延宕至今方才下笔。
我认识帅希倩,记得是1978年,在张继祥兄家里。那时我只是个执著的文学爱好者,而他们在60年代前后就已经活跃于重庆文坛了。第一次见面就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感觉。听他的名字,很容易误以为他是女性;我虽然明知他与我是“同类项”,却总觉得他应该是眉清目秀的那种斯文人。哪知乍一听继祥介绍,反差太大,令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笑呵呵的五大三粗的莽汉,就是他呀。
我与他有许多共同点。都是师范出身,一谈起先就感到亲切;又都爱诗如命,好酒贪杯,性喜交游,快言快语,往后就成莫逆之交了。
我们见面甚多,可以说每聚必饮,每饮辄酣,痛快淋漓,尽欢而散。后来,我也开始发表作品,更有机会同时参加一些文学活动,接触就更多了,对他的了解也就更深了。
帅希倩1957年毕业于四川省彭山师范学校,后来到重庆工作。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在江北区石门重庆织布厂业余学校任教,后来在这里一直干到退休。大约从50年代末期开始,他就在报刊发表诗作,成为颇有影响的业余诗人了。他在《重庆日报》发表的一首民歌,歌颂一位女饲养员:“姑娘生得一根葱,来来往往猪圈中……”(后面的诗句很优美,可惜我记不起了)竟引起了一番争论。有人粗暴地批评他趣味低级,却遭到反驳,一时颇为热闹,激起了波澜。对此,他津津乐道,引以为荣。
他是个天真的人(但凡诗人总有几分天真的),曾经给苏联的青年近卫军出版社投稿,把一本诗集寄去。当时中苏交恶还没有公开,不过诗集当然被挡获,退还作者。应该说这不算什么,可是“文革”初期,却又旧事重提,把这件事翻了出来,作为“里通苏修”的罪证,对帅希倩大张挞伐,使他有口难辩。
帅希倩人生旅途中这两个精彩片断都是我认识他之后听说的。至于熟识之后,更有许多深刻的印象和值得回忆的往事。
帅希倩是个名副其实的酒徒,真是不可一日无此“君”。他不怕“喝杂了”,白酒啤酒同时喝,号称“黑白彩电”都看。他从不精研“拳经”,因为猜拳输赢从不放在心上,丝毫没有“荣誉感”,甚至宁愿输拳喝酒。如果分派对阵,大家都愿“抢”他入伙,因为只要自己这方败了一局,他总是举杯便干,不致互相推杯,惹得对手讥笑。我也是久经“沙场”的战将,要讲那种积极、自觉、主动,不但自愧弗如,而且也不见他人可与比肩。
但是帅希倩的酒量并不特别大,因此累累饮酒致醉。好的时候,在朋友家里酣睡,醒后飘然而去;遇到酒力发作时,倘若身边无人,醉卧街头的事也是有的。他不修边幅,大腹便便,鼾声如雷,活脱一个花和尚鲁智深。最有趣是酒酣耳热,将醉未醉之际,帅希倩往往会兴致勃发,不是倒背如流地吟诵唐诗宋词名篇,以至《西厢记》中崔莺莺和、《牡丹亭》中杜丽娘的精彩唱词,就是拿起筷子,击节歌唱川剧唱段或《叫我如何不想她》、《送别》等“五四”后名曲,把席间的快乐推向高潮。那种忘情、忘形的情景,恐怕是今生难再了。
那时帅希倩的妻子还远在江津乡下,他独居的斗室可以说除了书报、笔墨、稿纸、酒瓶、茶缸(带把的大号搪瓷杯),别无长物。桌前那把藤椅不堪重负,已然破损,时刻都可能垮架。然而,这里却是他辛勤笔耕的美好乐园,是他神游八方的广阔天地。他的桌面凌乱不堪,散置着草稿和收到的样报。除了教课、喝酒、会友、睡觉,他的时间统统都奉献给诗神了。他的产量惊人地高,而发表的园地却少,于是他的诗稿天南海北满天飞,包括一些文化馆的内部小报都要去占领。他的勤奋令我佩服而且感动,有拙作为证:“没有天花板,遮不住灰尘/灰尘又岂能玷污高贵的诗魂/一盏灯不妨是那样黯淡/难道还需要它照亮闪光的灵感/关不住的窗,半截夹壁墙/好让你不羁的思想振翮远翔……朋友!我要问:何陋之有/既然缪斯也经常在这里逗留/分明是金碧辉煌的殿堂/阿和波罗为他洒下金色的光芒……”(《题帅兄陋室》)。然而,除了创造的快乐,收获的喜悦,诗神给他的物质报偿却非常有限,当时稿费低微,一收到他总是迫不及待地转手就拿去孝敬酒神了。然而,他并不会为了发稿去讨好任何编辑;相反,他对当时已经初露端倪的关系学深恶痛绝。有一次,湖南某刊物责任编辑来信通知用稿,却要他“代购”天府花生若干,他一气之下竟将那封信寄给了该刊主编。这近乎不讲人情的事只有他才做得出吧,换个人即便不满,顶多一笑了之。那种因而受宠若惊的人当然也有,不提也罢。
从“文革”结束到80年代,是帅希倩创作最活跃的时期,其诗作散见于全国各地大大小五花八门的报刊。他的作品大体上分抒情诗、讽刺诗、散文诗、儿童诗四部分,大多短小精悍,语言优美,音韵和谐,朗朗上口。这是他从中国传统诗词汲取营养的结果。他的作品题材广泛,似乎足迹踏遍边疆、海岸,乡村、都市,其实大多凭“神游”出得之。当然,也可以说他闭门造车;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何尝不说明他知识广博,想象丰富呢。他师范出身,教过小学,又喜欢接近儿童,注意观察揣摩(他任课的业余学校就是利用子弟小学校舍,有此方便),所以熟悉儿童心理特点,加之他又童心不泯,具有一个诗人不可或缺的丰富想象力,能够写出许多儿童诗就不足为奇了。那些作品语言活泼,童趣充盈,有的还善意讽刺儿童存在的不良习惯,富有教益。讽刺诗可谓他的一手“绝活”。因为他为人耿介,嫉恶如仇,发而为诗,往往切中时弊;而且他的语言尖刻犀利,读之常常大快人心。可惜的是,我保留他的作品极少,无法多举例。幸而我尚存的1990年10月出版的《银杏》诗报还保留了他的一个讽刺诗样本。这组诗题为《众生相》,共有三首,都是贬责当时的某种社会现象,有的放矢之作。姑举《老九莫则声》为例,以见一斑:“单位老九莫则声,/愿望心里闷(读一声),/冤也无须伸。//尽管你专业不对口,/高射炮打了摇蚊;/一任你大材小用,/激光枪射杀苍蝇。//调,难闯人事天门阵,/走,点了穴道难移身。/休提起居住得紧,/再莫论评定职称。//本处是武大郎开店,/可怜见,床脚底下放风筝。”真是嬉笑怒骂,犀利泼辣,妙语连珠,从中不难看出元人小令的影响。
90年以来,诗坛风气大变,帅希倩那种作品渐渐不合时宜,为世所不容,而他也不愿意去追风逐浪,改头换面,也就只能沦落为一个“人老珠黄”的诗坛“弃妇”了。而他自己也的确渐入老境,而且因为长期嗜酒而显得神情痴呆,有些老态龙钟,步履维艰,很少出门了。我于1991年调出江北区,很少再有同他见面的机会。也曾向他约稿,他却未应约——这说明,他的诗歌生产力已经枯竭了。可能是慢性酒精中毒和诗坛情势变化的双重作用所致吧。我不能不为此扼腕叹息。
如今,帅希倩离开人世已经好几年了,他没有看见新世纪的曙光。他去世后,家属没有通知我,是后来继祥兄告知的。逝世前他已经是一个普通的“退休老头”,完全离开了文坛诗界,过着隐居般的日子。他有一双子女,都已成人,但他一生的诗歌基因却没有得到遗传。他的作品,自己生前就没有注意存留,怕也终将流失在时间的长河里吧。但是,作为生命历程中一个重要的诗朋酒友,我将永远怀念他。如今,像他这种本色、纯真的诗人已经不多见了。
2003,10,29
更感动诗酒兄的诗友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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