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妈是前年走的。是在一个雨兮雨兮的日子走的。父亲在电话里说二妈恐怕不行了,因为之前有过类似的通知,当时就没在意,没想到她就在我的不经意中远去了。关于二妈的故事只能活在记忆中了。
二妈多病,却不辍劳作。不能干重活,就喂喂鸡,带带孙孙,齐齐麻,煮煮饭,打打鞋底,晒晒猪窝草……有时担点“小雨”去淋菜,也只能挑半桶,且走得很慢。她患有风湿关节炎和支气管哮喘,稍微累一下,走路就像扯风箱,恼火得很。老家多竹,房屋矮小,地势低洼,盆地气候潮湿,最容易患风湿病;加之土山宽,一年到头有干不完的农活儿,晴日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年轻时的她在风风雨雨里摸爬滚打,没法将息好身体,上了岁数就落下一身病,背个药罐罐。我在老家那阵,一大清早还躺在床上,就听到二妈一边哐当哐当地扯风箱烧饭,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呛人的柴烟使得她没完没了地咳嗽。
小时候的我很“翻”,用村里人的说法——“天上都是脚印”。为换点油盐钱,二妈家房前屋后蓄有很多果树:红红绿绿的桃李,酸溜溜的葡萄……是那样诱人。在那饥饿岁月,我一放学就猴在她家树上谗嘴去了,也不管果子熟没熟。二妈总是很心疼,拿把抓子来撵,也不用怕,因为她气喘吁吁总是跑不过我们的。有一次,我在高高的橙子树上东瞅西瞅,正准备下手,被她逮个正着,可是树太高,上不能上,下不能下,二妈也吓着了,不敢吼,搬来竹梯叫我慢慢梭下来,别摔着了。那时,年幼的我发觉二妈其实对我很好。
二妈一生体弱多病,又缺钱治疗,只能相信土方偏方,难以根治,于是就迷信至极,求神问仙,忙得不亦乐乎,结果一个药罐子背到老,于是怪自己命不好。早年,她生育过好几个儿女,但成活率很低,到最后虽四世同堂,却是一脉单传,二妈认命了。晚年的二妈开始吃斋拜佛,一脸很平淡的浅笑,一身很干净的穿着,说话慢条斯理,动作更是迟缓不堪,纯粹一种与世无争、与人为善的态度。
那年,我考上了师范学校,在老家却是凤毛麟角,够稀罕够荣耀的,自然要请本家撮一顿。二妈特地送我一双布鞋——那是我平生收到的第一件礼物。虽一双普通的布鞋,但它是二妈在煤油灯下熬更守夜用千针万线缝制出来的,凝聚着二妈丝丝缕缕的慈爱。在她看来,我第一次出远门,是“嫁”到城里去了,就跟我玩笑说:“明天走不走溜路,就看你平时在锅里捞菜吃没有了……”。那年,城里的冬天依然很冷,我的脚却破例没被冻伤。
二妈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农村有关婚丧娶嫁之类的规矩无所不懂。我的婚事是在老家进行的,自然免不了让她操心。自认为有点文化的我对那些繁文缛节并不以为然,且在心里嘀咕:好个“封建礼教”。可二妈依然不厌其烦,重复着一切古老的习俗。让我正襟危坐,她半蹲着,一边给我穿“装郎鞋”,一边念念有词,想必说些吉利的或祝福的话吧。
二妈一生喜欢为别人张罗,自己却走得冷冷清清。她的儿女们大都远在外乡打工,院子里只剩下老弱病残。临走前,骨瘦如柴的她拉着我母亲的手说:“嫂嫂,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屋里空荡荡的?”一生坎坷一生寂寞的她其实多么渴望有人为她送行啊。
二妈的丧事是按当地风俗办的,打了几晚上“玩意儿”(请土戏班子唱川剧),做法事,“跳圈圈”,摆酒席,打通宵麻将,还算热闹体面。人死如灯灭,我不知道二妈会不会有知觉。
我只知道以后回老家的时候,不会再有人打老远就给我吆狗了……
因为多灾多难而变得恬静隐忍。她活得冷清,走得寂寞,最是叫我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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