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的失落
秋风
作者都是法国杰出的左翼知识分子,出版时都引起了轰动,一本是纪德的《从苏联归来》及其续篇(中文译本见《芙蓉》1998年第一、第二期,又收入《读书之旅》1),另一本是罗曼罗兰的《莫斯科日记》。两个本放在一起,高下立判:纪德不失知识分子良知,而罗曼罗兰的道德人品却让人怀疑。
最初两位没有区别,都是苏联制度的最坚定的支持者,他们认为,苏联为人类开辟了通往天堂的通途。然后在30年代中期,两位先后到苏联实地考察访问,虽然苏联方面例行地对其访问对象进行了细致周密的包装,不过,作为目光敏锐的作家,他们应该都能冲破苏联方面布置的假象,看到苏联制度的实质。他们都看到了他们想象的美好的一面(自然为这些所谓好的方面苏联人民付出了多少代价,这且不论),同时也都不情愿地看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不如理想,甚至可以说丑恶的一面,比如新的更封闭的特权阶层的出现,以及与世隔绝的封闭社会的愚昧无知等现象。
面对这些现象,两位同志却分道扬镳了。纪德真实地记录了他的这些所见所闻,并予以毫不留情的指责和批判;而罗曼罗兰却闪烁其辞,欲说还休,甚至故弄玄虚地将日记封存50年代才出版。对于看到的丑恶现象,他总是能找到说辞进行辩解,如今看来,是那么的乏力,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得出结论:他根本就不想向读者揭示真相,只不过是再一次为他心目中的理想辩护,为了他的理想,他可以说谎话,或者用谎话来自己骗自己。那么他的理想之是否还真的值得他的读者去追求,真是值得怀疑了。
纪德的著作出版后,招来左翼文人的群起而攻之,这一点也不奇怪。令人费解的是,90年代两书在中国前后脚问世,遭遇竟也大相径庭,对罗曼罗兰扭捏作态的思考大唱赞歌者所在多有,而纪德的著作则似乎无人理睬。也许,说真话在任何时代都是不受欢迎的,尤其在这个说假话从来都不用脸红、也不用反省的国家。
我们也经历过许多荒唐、丑恶,我们的知识分子甚至就是帮忙帮闲者,然而他们中有几人说出过真相?又有几人愿意去了解那些真相?也许因为他们自己就是那些历史的制造者,所以他们更不愿说出真相。如果说纪德、也许还有罗曼罗兰在发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时,内心还有过痛苦,则中国的知识分子只有麻木和装作没事人似的自欺欺人。
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从一开始,他们根本就没有理想。纪德和罗兰的理想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中国绝大部分知识分子的所谓理想不过是权力早就安排好的(比如解放全人类之类的理想)。他们之不真诚也就是情理中事。也就是说,中国知识分子向来是玩理想,不会认真对待理想,所以有理想,或者说奉旨意有理想固然可以,没有理想过得也许更好,理想破灭时当然也犯不着痛苦。理想哪有职称、级别、待遇重要?所有几十年了,出了几个有骨气的知识分子,包括在前三十年中被迫害的,有几人能始终如一地坚守自己的理想,或者退一步只是坚守自己的学术立场,或者再退一步,只是坚守自己做人最起码的操行?中国人最讲究做人品,历数这五十年间的知识分子,有几人的人品值得后人景仰?
当然,中国不是法国,中国的知识分子对于那一段历史是参与者而非旁观者,所以说出真相也许更痛苦,但这是逃避的理由吗?良知难道也是势利眼吗?
(1999,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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