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从外面回报社大院,走到楼下门厅,一眼瞥见布告栏上贴着一张醒目的黑框讣告,近前一看,竟是我十分敬重的《重庆日报》资深副刊编辑张亦文先生不幸去世,享年81岁。
这是很令我意外的噩耗。因为经常能够碰见他,不久前还看到他在老干活动室玩牌。今年4月,我们还一起到涪陵雨台山休假。以前只是知道他患气管炎,有时候哮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病呢。于是,心情不由沉重起来。fficeffice" />
我打开房门进屋,老伴就发现我脸色不对,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就告诉他,张老走了。她“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事情过去刚好30年,我清楚地记得1978年11月27日那天,我正在江北猫儿石张继祥兄家里喝茶聊天,已故诗人帅希倩在座。我正在发牢骚,说寄到《重庆日报》的诗稿全都石沉大海,忽听邮递员在楼下叫继祥兄的名字。一会儿,他拿着报纸笑吟吟地走进来,把刚刚收到的《重庆日报》递给我说:“看,你的诗不是出来了吗?还发啥子牢骚哟!”我一听喜出望外,接过报纸打开,就看见第三版“山花烂漫”副刊版把我早几天寄去的诗,是写渣滓洞院里的一颗石榴树的。据说它是革命志士趁放风机会带回去栽活的,长势很好,花开满树,嫣红如火......正好赶上“11.27惨案”29周年,所以我那首诗得以问世。这是我自从1957年在6月号《星星》诗刊发表处女作《小伞兵》以来,21年之后再次享受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的巨大欢乐。那天,两位好友都为我高兴,酒喝得特别多。后来,好久以后,我才知道这首诗是经亦文先生之手发表的。
以此次发表诗作为契机,我的文学生涯揭开了新的篇章。大约是1979年春天吧,重庆市文联在南泉召开打倒“四人帮”以后的首次创作会议,不意我竟得以出席。据悉,这次会议的参加者名单,有好多是由《重庆日报》副刊部提供的,因为创作队伍已经被冲得七零八落,市文联无从联系。那时我还是一个人们瞧不起的民办教师,却从此加入了业余文学作者的队伍,从而改变了后半生的命运。往后,我在各种报刊发表各种形式的作品,而在《重庆日报》,我无疑是极受欢迎的座上客。饮水思源,重庆日报副刊是我踏上文坛的第一层台阶;而我见于此报的诗文,大多是张亦文先生编发的。我对他始终怀有深深的敬意,以及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后来我了解到,凡是我这一辈的重庆的业余作家,可以说都受过亦文先生的提携,沾溉过他的恩泽,无不对他有着与我同样的感情。这就难怪,1998年,我发起为亦文先生做七十大寿,会有那么多的文朋诗友积极响应,在浮图关公园办得那样热闹......
后来,1991年6月,我从江北区文化局调任重庆日报副刊部主任,鬼使神差,竟成为亦文先生的“上级”——其实他那时已经办了退休手续,却因为热爱副刊编辑工作,不愿意离开岗位,实际上是尽义务处理稿件呢。由于接触多了,我逐步对亦文先生有了更多的了解,也产生了更深的敬意。
亦文先生是上海人,毕生献身于新闻事业。他于1940年代后期考取了大公报社,被派到重庆工作。1952年合并到新成立的重庆日报社,长期担任副刊编辑工作,为培育重庆文学人才作出了非凡的贡献。因为过去重庆文学园地一向奇缺,所以日报副刊(先后改了许多名字,现在叫《两江潮》)就成为大家向往之处,以能上副刊为荣。我们当时有“早中晚”之说,意谓一年能在那上面亮相三次就心满意足了。而副刊编辑却不多,他们的工作当然非常忙。在这样的情况下,亦文先生还要给我们回信,谈修改意见,寄样报。记得有一次他来信颇为严厉地“正告”我:以后字要写工整些,再不能这样潦草!排字工人都在提抗议了!从此,我有所收敛,再不敢那样“龙飞凤舞” 。
亦文先生的个人命运可谓悲惨。不知道天公何以如此不仁,竟忍心对这样一个好人痛下毒手!先是,与他几十年相濡以沫的宋氏夫人在饱受病痛折磨以后撒手而去,丢下他孤零零留在世上。大约几年后,他的儿子骑自行车去南坪上班,竟横遭车祸,陈尸路边!在老来丧妻之后,又得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最悲伤的三件事让他遇到了两件!
但是让我不能不格外佩服的是,亦文先生同样以无比坚强的勇气战胜了灾难,承受了命运的无情打击。他挺了过来,勇敢而乐观的生活下去。我经常在大院里碰见他,从他的脸上难得看到一丝愁云。我看见他上医务所看病拿药,这表明他珍爱自己的身体;我也看见他去超市买菜,乃欣慰于他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我曾经试探他有不有续弦的意愿,他感谢我的好意,却一口回绝,不留余地。哦,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吗?如今,敬爱的亦文先生,你进入天国,该能够重逢宋夫人吧?哦,但愿如此......
还有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一个几乎会忽略不计的细节,充分表现出亦文先生为人处事那种一丝不苟的认真,现在想起来真的让我感动不已:就是在今年,有一天我穿过老干活动室去取报纸,亦文先生叫住我,叫我代缴作协的会费。我当然代劳了。一个退休多年的老人,竟然这样热爱文学事业,尊重作协组织,实在难得呀!哎,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他做一件小事,也是他最后一次尽自己作协会员的义务了。
还有一件事情,造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平素,亦文先生对我很关心,每每问起我的写作,我的工作。他对于我退休以后仍然忙于各种文学活动,表示首肯。我曾送他两期《东方诗风》,他都给予好评。但是这次第三期出版后,因为事务繁忙,不及赠送,没能带给他几许快乐。他是永远看不到这份喜欢的刊物了。
如今,像张亦文先生这样优秀而尽职尽责的编辑是越来越少了。继亦文先生之后,我也做过与他同样的工作。应该说,他的优良作风给我留下了好的影响,我也在一些作者中留下了好的印象,但是必须承认,我不如他做得好,我于他有愧。这种愧意,我要默默地陈述与他的灵前。
亦文先生,你虽然已经离去,但是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永久的怀念。像这样记你念你的,远非我一人,而是一大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