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文人圈里流传的诗也许是好诗,而在文人圈和在众人圈里都能盛传的诗才是真正的好诗。例如,唐代李绅(一说聂夷中)的《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和李白的《夜静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都是妇孺皆知、古今盛传的好诗。 它们好在哪里? 第一,字句简短,易读易记。都是五言、四句,学得快,记得牢。如今的孩子刚会说话,望子成龙的父母们便耐心地教他们念这两首诗,因为大人都会这两首,孩子也能学会这两首。每首八句的诗就很难整首背下来。每首四句的七言诗传播面也比五言的小得多。 第二,言简意赅,明白如话。没有晦涩的辞藻,没有含蓄的用典,没有古奥的文言,古人读之是白话、实在话,今人读之仍是白话、实在话。所以人见人爱,历传不衰。 第三,诗魂磊落,诗貌潇洒。诗魂,指立意。以上两诗写的是农夫的辛劳和游子的乡思,主题健康明朗,没有落魄悲秋之叹,没有吹捧媚上之词,没有互相标榜之意。诗貌,指声律、对仗、用典等等艺术手法和形式。古今诗人对此苛求完美者屡屡可见。因此,我对我所推崇的两首诗的诗貌不敢多做恭维。它既不是古人心中的“淑女”,也不是今人眼中的“靓妹”,经不起横挑鼻子竖挑眼。所以,我在本段开头没说它诗貌美丽,而仅说“诗貌潇洒”。我不知道(也没能力知道)它们是否犯有宋人力避的“蜂腰、鹤膝”等八病,是否荣沾唐人推崇的“十体十势”之风骚。我只是直觉的感到,它们没有矫揉造作,没有多作妆梳,而是天生丽质,朴实无华。这,正是人们喜欢它的原因。且看锄禾篇,用的是平常话,写的是平常事,说的是平常理。前两句绘出了农民辛勤劳作的立体画面,一个“汗”字,道出了农民的苦和累,并为后两句议论作好了铺垫。“粒粒皆辛苦”是点睛之句,既道出了劳动者的勤,又明示了消费者要俭,中华民族的两大美德昭然于五字之中,真是一字千金的绝妙白言。这首诗有两个“禾”字,会否有人把这叫做重复或叫做什么毛病呢。这不是重复。第一个禾字是写禾,第二个禾字不是写禾是写土,是写禾下的土,“禾下”仅仅是土字的修饰语而已。其实,写农民多用几个禾字又何伤大雅,难道非要把汗滴到红玫瑰上才算美?再看床前篇,篇中用了两个“明月”和两个“头”字。稍作分析可知,第三句中的明月是写月,第一句中的明月是写光,明月是光的定语。至于后两句中的“举头”和“低头”,如果是当今的小人物写了这样的诗句,并且有幸被一个造诣很深的大人物看到了,大人物一定会诲人不倦地指出:“低头似应改为低首,当否,请酌。”酌什么酌,不就一个脑袋吗,怎么抬起来叫头,低下去叫首呢?低头,谁都懂,改成低首,就会有些人不明白它的意思,何必来这个弯弯绕呢。 1976年清明时节的“四五”运动中,潮水般出现于天安门广场的诗词,多数出自平民之手。这些诗铿锵有力,爽心顺口,墨泪淋漓间言我所欲言,达到了语出惊人的境界。其中有些诗自觉不自觉地带有一些古体诗词的风格,很有气概,但他们多不管平仄韵律,不受老套束缚,有的虽冠以“七律”、“满江红”之名,也不恪守陈规。当时流行最广影响较大的当属《欲悲闹鬼叫》,五言四句,简短明快,有感天动地的诗魂和人爱鬼怕的诗貌,是一首“感时花溅泪”的好诗。好就好在简短有力,情真意切,不矫揉造作,不刻求完美。不求完美反而美,这也许是写诗的秘诀吧。现在有的女性把自己修理成人造美女,搞得众说纷纭,何必呢。如今不是时尚纯天然吗,穿纯棉衣服、吃绿色食品,当然也会追求纯天然的美女,喜欢纯天然的诗。 现在广泛流行的针砭时弊的歌谣,更是直面当代现实,直言大众心声,体现了大众的才华和智慧,创造了无拘无束的新形式和新风格。这里没有浓妆艳抹的人造美女,只有天生丽质的大众情人。它们是领一代风骚、开诗代先河的新潮诗!例如,“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喝得单位没经费,喝得老婆扭脸睡……喝了人头再受贿,共喝国里有败类。”又如,“五等人,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十等人,主人翁,艰苦奋斗学雷锋。”这类新潮诗大量产生,口碑流传,蔓延如潮,势不可挡,形成了独具一格的新的诗体。这些新潮诗内容充实,感情真挚。诗中没有花径蓬门、金樽对月,没有小桥流水、柳暗花明,这里有家事国事天下事,有民众的愿望和怨声。这些新潮诗形式灵活,风格独特。句子或长或短,句数或多或少,按需而定,创作自由,标新立异,随意挥洒。冷嘲热讽,打诨插科,风趣幽默,别有滋味。在频频出现的油腔滑调的背后,能隐约窥见难言的苦涩和震古烁今的深沉,读来忍俊不禁,思之回味无穷,令人耳目一新。有的带有古诗词味道,但不钻古人的死套。有的带有民歌味道,但它的境界和诗趣都远胜民歌千倍。像是白话诗吗?不。现在很多白话诗以及某些酸溜溜的歌词,或不知所云,或言不由衷,或词不达意,茫茫然如痴人说梦,除自己外没人看,给三百大洋都不看。而这些开一代诗风的新潮诗,都是沉甸甸,光灿灿,言之凿凿,世人争诵,虽不是补苍天的无色石,也堪称补舜衮的五色线,与那些不知所云的酸诗迥异。 我反对不知所云的白话诗,也不赞成写今人写古诗。古体诗词在发展过程中框框越来多,规矩越来越严,虽然有些规矩能增加诗貌的美容效果,但也抬高了古诗的门槛,使之难写难读,多数只能在文人圈里流传,消弱了诗的社会影响力,成了扼杀古诗词的囚衣。古之学子,虽然兼学别样,但基本都是苦读文科,所以对作联赋诗颇多研习,很有造诣,甚至能信口和联、七步成诗。今之学子,在门类繁多的现代知识面前,没有时间也没必要再学那些不能增加效益的平平仄仄和经史子集中的诸多典故。语文课上,只拣有代表性的几首古诗讲讲,略知一二即可,从不要求仿作。即使大学文科,也不过把古代诗词放在文学史中或作为学术加以研讨。常写古体诗词的毛泽东早就说过古诗词束缚人的头脑,告诫青年人不要去写。可是现在有些诗歌爱好者仍在有滋有味地写古体诗词,有的孤芳自赏,津津乐道,有的自谦浅薄,孜孜学步,有的煞费苦心地追求声律严谨,有的煞有介事的揣摩古人的襟怀情调。甚至有的诗所写的事、人、景和流露的情感都是仿古虚构的,大有为赋古诗强说愁的味道。明明住在单元楼里,却要写“庭院深几许,门外一声鸡”,明明在与网上情人聊天,却写成“再约鹤翁话桑麻”,悠悠然摆出一副长袍宽袖的诗仙摸样。小说可以虚构,诗应以写实为主。感情要真,叙事要实,取景有据。一定要有感而作,决不能“强说愁”。古人写诗是给古人看的,他们根据古人的眼光,按着古诗的要求去写,是理所当然的事。今人写诗是给现代人看的,为什么非要适应古人的口味、严袭古诗的要求呢,难道想在李白那里领取诗歌创作一等奖吗。现在是乘“宝马”走高速的时代,何必西风古道骑瘦马,坐听枯树昏鸦声。 中国古代的诗歌,从早期的《诗经》、《楚辞》到后世的律诗绝句,不断发展,日臻完善,是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一朵仙葩。但花开自有花落日,任何好的东西都不能永久延续。现在,整个世界的方方面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作为反映社会风貌的文化艺术(当然包括诗词艺术)一定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秦宫里的瓷碗,艺术价值很高,但只能做文物展给后人看,不能再批量生产,放到今人的餐桌上去。世界公认长城是伟大的墙,但没见那个国家再建一座长城。京剧如今倍受冷落,它将被新兴艺术所取代,是大势所趋。虽有名家、大腕屡屡为此国粹捧场,却总回天无力。京剧的辉煌将成为历史,到此应该画上完满的句号,想东山再起已是徒劳无益。古体诗词也曾辉煌过,也是国粹,但它和珍贵的文物、伟大的长城及精湛的京剧一样,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该画上完满的句号了。守着旧的东西不放简称守旧,对京剧的萧条和古诗词的衰落表示过分惋惜而依依不舍的人,简称守旧派。别急,我不是说你。你是保护和守护着它们,应叫保守派。我的话不是法律,帽子你可以随便处置,不至于○○成怒或○○失措吧(不会写的字画圈)。 优秀的文化不是要继承吗?要继承,但不能照搬;要继承,更要有发展。古人写诗,我们也写诗,这就是继承;古人写古诗,我们写新诗,这就是发展。古人写诗用韵,我们也用韵,古人讲平仄,我们追求明快的节奏,读着爽朗顺口就行了,不必细究什么二四六分明。古人讲究对仗严、广用典,我们也可以学,但不要一味追求,勉为其难。我们也要继承每首四句或八句,每句五言或七言的格式,但不必叫什么绝什么律。有建树的古代诗人都能打破清规戒律,不为追求诗貌美丽去剜肉补疮,而是用一好遮百丑的方法保留作品的精华。我们写诗能带些古诗的风味就不错了,万万不可骑在古道瘦马上作茧自缚。当然,你有写格律诗的造诣,玩玩亦可,但曲高和寡,别人看不懂或写不出此类诗时不要说他们(包括我)低俗。 白话诗不足道,写古诗不足取。那该如何办呢?闯新路!各行各业都在改革,诗坛为何不能与时俱进,来个旧貌换新颜。古体诗词在历史上不断改弦易辙,历经更新换代,现在更应脱胎换骨,推陈出新。从文言文改成白话文,繁体字改成简体字的例子看,文化艺术必须改革才有出路。诗歌已经到了开创新的诗风、跃上更高龙门的时候了。新的诗风应力求简短明快,最好五言四句、多则七言八句,内容较多也可写长点,但一定要言之有物。新的诗风应力求古诗风骨,但不受格律限制,不追求古人所定义的那种完美。新的诗风应像“四五”诗和新潮诗那样,有的放矢,有感而发,不求意境深,但求境界高,体现国情民意,语言泼辣潇洒,幽默嬉笑间入木三分。另外,可以参考古代的词牌和曲牌创写新潮诗。但不要标明词牌曲牌,不受原来格式的束缚,句子长短,句数多少,按需而定,自由发挥,只要读起来节奏明快,赏心悦目,带有古词风格就好。这样,可以把诗、词、歌、曲等统一称为诗。 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的著名箴言诗《自由与爱情》,在中国有两种译文。一种是殷夫的旧体诗译文: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另一种是兴万生的新体诗译文: 自由与爱情! 我都为之倾心。 为了爱情, 我宁愿牺牲生命, 为了自由, 我宁愿牺牲爱情。 众所周知,前一种译文在中国口碑流传,影响较大。因为前者译得简短明快,带有古诗风格,适合中国人的口味,堪称近代诗坛的杰作。后者在白话诗中算是内容充实比较短小的,也不错,但毕竟不像前者那样朗朗上口,易读易记,使人产生一见钟情、似曾相识的感觉。同一首诗,两种译法,两种风格,两种效果,我们难道不能从中悟出新诗风的一些风貌吗。我期待新诗代的到来。 下边,我用我的一首小诗做结尾,画龙点睛不敢当,就叫画蛇添足吧。(但不能叫献丑,因为诗的前两句是从古诗中偷来的,并不丑。真是不好意思。) 画眉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夫言我爱天生美,娇妻何须细妆梳。
赞同并支持。
谢谢霜林和四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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