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县人民医院门口,王海涛要把车倒进停车处一个相当狭窄的车位,叫苏一苇先下车。
苏一苇下车后在大门口等王海涛,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流,她想到小学期间,有一阵自己经常头痛脑热,常常是在别人上课的时候,一个人到这里来找妈妈。妈妈那时候是医院的内科主任,总是对自己的到来十分冷漠,不是责备苏一苇贪凉活该,就是怪她没有坚持到下课,又耽搁学习。倒是科室里的其他叔叔阿姨,都会很热情地张罗给她开方子,取药或者打针。有一天,她还在自己现在站的这个地方遇见过一周没有来给同学们上课的数学老师,头上包块白帕子,由她爱人搀扶着,年幼的苏一苇进退两难,不知道该不该上去打招呼。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王海涛就走到她面前,她马上想起两个人驱车这么久,是来干什么的了。
苏一苇轻车熟路地领着王海涛到住院部,乘电梯上6楼肿瘤科,问肖文林的名字,人家说19床,他们就往走廊深处去。从医院大门口开始,到病房门口,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准备推门进去的时候,王海涛把苏一苇推到自己身后,在她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表示安抚和鼓励,才推开门。
一路上,他们任凭自己的想象力驰骋,都不会想到他们要见到的肖文林是眼前这个样子。
他平躺在病床上,一双乌青的大脚伸到白色床单外,被床单覆盖着的长长身驱,若有若无地轻轻起伏着,一大堆药水悬挂在他的右侧床头上方,摇摇欲坠,似乎随时可能掉下来砸在他肩膀上。脸上带着氧气面罩,还有一根不知道什么管子插进鼻子里,苏一苇还看到有导尿管和尿袋挂在病床的中部。
那几步路让苏一苇举步维艰,她觉得要牵着王海涛的手,借一股他的力气才可以走到肖文林的床头。
肖文林其实是醒着的,只是想挪动一下身体都很困难。他试图用没有输水的左手向苏一苇和王海涛示意一下,却失败了,只好轻轻在床边拍拍。苏一苇找个凳子坐下,紧紧握着肖文林的左手。
苏一苇看肖文林的手,和双脚一样黄中带绿的颜色,青筋爆得老高,那些青筋上全是针眼,苏一苇把那只手贴上自己的脸,任眼泪在那些青筋的间隙中间淌成了一条小溪。
王海涛站在床头,揪心地看着肖文林。肖文林抽出自己的手,指着呼唤铃叫王海涛按,护士旋即赶来。肖文林示意取下氧气面罩,要王海涛扶他坐起来。
苏一苇拿过旁边空床上的一个枕头,垫在肖文林背后,又把被子往上拉了一下,坐回刚才那个位子,看着肖文林。
脸是黄的,眼白是黄的,嘴唇发暗发乌,干裂得不成样子。从前方正饱满的脸,只剩下一个脸框,颧骨高高隆起,平时透着英气的浓黑眉毛,乱糟糟的,现在在整个脸上显得太突兀了。
肖文林讲话有点费劲,但是很清楚:“杜鹃还是和你们说了?我其实不想你们看到我这个样子。”
王海涛有些动情,又想尽量不使气氛紧张和失控,说:“你小子,什么都喜欢自己死扛。你睡在这里,就没想念过我们?就真的不想苇苇给你说说笑话?”
苏一苇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肖文林。
“杜鹃呢?”
“上课,后天高考,最后的冲刺。明天就该忙完了。”肖文林用吸管喝了一口王海涛递过来的水说,“时间过得好快啊,这是杜鹃带的第五届毕业班,再这样带五届,就该退休了。”
“唉,我陪不到她到那个时候了。”他又喝口水,叹口气。
苏一苇又被这句话催出一脸的眼泪,她很想宽慰老肖几句,但是,她又觉得任何话都显得虚假无力。
王海涛勉为其难地劝慰:“老肖,不至于的。我们不是要一起开车去西藏吗?”
肖文林不想拂他的一片好意,没和他争辩,闭上了眼睛。
王海涛和苏一苇就只好枯坐着,坐一会儿出去抽烟,他们想说很多话,又一句都没有说出来。
肖文林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岔开话题:“苇苇,一年多没见了吧?你是不失恋就不回来看我们的,最近情路一帆风顺?”
苏一苇看肖文林如此强颜欢笑,也不能不配合:“嗯,这次也许就修成正果了吧。”
又喝了两口水,肖文林要王海涛扶他躺下去,再加上氧气面罩。他就没说什么话了,只是看着他们,带着笑意,两眼放着光。
王海涛说最迟明天一早就要赶回重庆,还是去家里见见杜鹃。肖文林很费劲地说要晚上11点以后,海涛就说先陪苏一苇回一趟家,吃过饭,再去。
王海涛和肖文林说话间,苏一苇眼睛都不眨地看着肖文林,那种要把肖文林吞进眼眶的凝视。因为她知道,这就是他们在人世共处的最后几分钟了。下一次,就是遗容,就是哀乐,就是葬礼了。还有以后的清明节,有生之年的那一天,她都会去肖文林的墓地呆上一阵的。
离开的时候,苏一苇也没有和肖文林说话,只是用双手握着他的左手,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她又理了一下他蓬乱的头发,他们用眼光诀别。
出了病房,苏一苇觉得双腿发软,需要扶着王海涛的胳膊才能挪步。电梯里,她甚至忘记自己的洁癖,整个后背靠着电梯冰冷的壁。王海涛在医院门口遇见一个穿白大褂的高中同学,聊了几句,那个人也认识苏一苇,也冲她笑,苏一苇觉得回他一个微笑简直竭尽了全力。
上了车,苏一苇说不想回家,干脆开车到在学校附近给杜鹃打电话,她再忙也得吃饭吧。学校就是县中学,他们共同的母校,也是肖文林和杜鹃这些年执教的地方。
窗外涌动的人潮人海中,不时有熟悉的面孔掠过。邻居,同学,同事,父辈的朋友以及由这些关系衍生交错而生出的间接熟人。一个人在一个生活了20年的小县城应该有的人脉,就是这样吧,好像看谁都似曾相识,聊起来,最多通过一个人,彼此就能搭上干系。
到了县中门口,他们给杜鹃打电话,关机。他们打开车窗,抽了两棵烟,再想打电话的时候,正好看见杜鹃匆匆往大门口走来。
杜鹃近年长胖了,所以步子有些蹒跚,她走得快,紧赶慢赶中,就有些摇晃。如果心情好,苏一苇是会跑上去调侃一番的,会劝她减肥或者锻炼,不要这样一副破罐子破摔的黄脸婆样子,还不到40,还可以妖几年的。
可是,她现在只有心痛,她痛岁月把她十几年前认识的那个绮年玉貌的杜鹃摧残成了这样。王海涛摁喇叭,杜鹃没有反应,继续赶自己的路。
苏一苇只好下去拦住她,她们眼睛一对视,就像几辈子没有见面那样,流泪眼对流泪眼,抱在一起,然后相扶着上了后座。
杜鹃说:你们下来也不说一声,正好我有两个小时的空档去医院,一起吧,免得你们看到他的样子害怕。
王海涛说:这是来看你的,我们看过老肖了。一起去那边吃饭吧。
杜鹃表示这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时间,她一定要去看老肖,她中午就订好饭的,就在医院一边吃一边陪他。
说着说着,就又流出了眼泪:“陪一分钟是一分钟。明天忙完就好了,我就可以住在医院里,早晚守着他。也不知道还可以挺多久,这个星期他都开始昏迷了两次了,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脑部,所以我想不告诉你们也不行了。老肖的本意是不要告诉你们,怕你们忙,怕你们难过。”
苏一苇欲言又止,王海涛说:“既然这样,就长话短说吧。我也是昨天苇苇打电话才从上海赶回来的,今天苇苇去机场接了我直接过来的。这是我们的心意,你得收着,不是给你的,是给老肖的。卡上有5万块钱,密码在信封里。来的路上给我望水的小姑姑打了电话,叫她收拾一下就赶过来照顾文林,都该到了。”
杜鹃看着王海涛硬塞到手里的信封,说,“这怎么可以?”就哭出来了。
王海涛说:“你不要把我们当外人,这么多年在外面,我都没照顾到文林和你。你看,现在他这个样子,连你都帮不上忙,就别说我们了。以后,肖潇和你有什么事情,就归我罩了,不要有什么后顾之忧。”
王海涛一说起女儿肖潇,杜鹃又一阵揪心。从知道肖文林的病到现在,她除了今天见到王海涛和苏一苇流了眼泪,只悄悄躲在家里哭过一次。平时,她都扛着。她要陪着肖文林做五花八门的检查和治疗,给他慰藉和温暖。她要安慰肖文林老家风烛残年的父母,试探着编造一些病情让他们不至于太担心,但是,又不得不在认为合适的时候,让他们儿子的病情逐步加重,以免他们无法面对最后的结局。肖文林大哥大嫂在外打工,念高三的儿子托付给她的,直到这个月,她实在忙不过来了,才把侄子安顿在一个要好的老师家。今年小学毕业的肖潇,她就完全顾不上了,扔在自己父母家里。而她的本职工作,是高三两个班的数学老师。
很久以来,杜鹃身心俱疲到麻木,甚至没有心思和时间,找个角落痛哭一场。此刻,在王海涛放着温斯顿钢琴曲的车厢里,苏一苇握着她的手,她只想放下一切烦恼和劳顿,痛哭一场。
两个女人哭着,王海涛就把车开到了医院门口。
他递给杜鹃面巾纸的时候说:“我这两天还得回上海,况且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看老肖那样还堵心。苇苇正好没什么事情,要不她留在这里陪你这段时间,别说医院里她熟,整个忠县她也属于‘包搞定’,多少可以为你分担一些。”
杜鹃坚辞了他们的好意:“反正生活安排都程式化了,而且明天一放学我就没事了,后天高考那边的工作没安排我的。苇苇在这里,我心不安,而且,……我会很容易想起我们从前的那些好日子,对比太强烈了。你们一起回去吧。真有要帮忙的时候,我也不跟你们客气。”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王海涛和苏一苇也就没有坚持了。和杜鹃告别时,正好小姑姑提着一个大包走到医院门口,王海涛交代好了,就和苏一苇离开了医院。
“回家还是去广场那边吃点东西?”王海涛问。
“我想去乌杨镇。”苏一苇幽幽地说。
“我也是。”王海涛踩了一脚油门,车子驶向城外的苍茫夜色。
二、乌杨镇
1991年夏天,苏一苇从师大外文系毕业分回县文教局。根据那几年的政策,每一个分配到岗的大学生,都得下基层锻炼一年。当时的一个副局长,正好是她父亲从前的同事,所以替她选了相对往来方便的县城上游15公里处长江南岸的乌杨镇中学,说好为期一年,回来后留局里或者回县中。
所以,苏一苇在等待开学的日子里,去九寨沟玩了一趟,在重庆呆了半个月会同学,又在家里休整了几天,就带着简单的行李提前半天上路了。想到一年后铁定回县里,她上路的时候特别轻松,简直就像是去旅游一样。
她记得那天相当热,正值当地人说的“秋老虎”肆虐的几天,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朵云,只有太阳热辣辣烤着。船舱虽然没有封闭,仍然闷热。船上挤满了乘客和他们的随身行李以及背篓、箩筐或者化肥袋子装着的生活用品或者货物,这时苏一苇后悔上船的时候没有积极点抢个窗边的座位。现在,她虽然离风口很近,几步之遥,但是,隔着满地的杂物,她过不去。
还好,旁边一个大纸箱的主人看她被挤得可怜,又满头的汗,邀请她坐在纸箱上,并递给她一张报纸让她垫着坐。她谢过那个有一张温厚笑脸的中年农民,坐在了纸箱上,她没有把报纸垫在箱子上,而是拿在手里翻看。她看到报纸上最醒目的新闻都是关于苏联819政变以来的各类消息,其中戈尔巴乔夫辞职的新闻,令一向不关心政治的她吓了一跳。除此之外,当天也是陈毅元帅90大寿,无聊的苏一苇在船上默念以前背得烂熟的《梅岭三章》。
《梅岭三章》远远没有回想起,船上喇叭就在喊乌杨镇到了。挤在人流中,还有那些大件行李货品,夹杂着汗臭味和烟草味道,苏一苇简直不想呼吸。
很小的时候,小舅带她来过一次乌杨镇,小舅的当时女友家在这里,苏一苇还记得那一串长长的青石梯,上到尽头,两棵参天的树。那个女友相当漂亮,人也和气,一家人都宠着苏一苇,所以,离开的时候她很不舍,后来小舅有了新女友,很长一段时间苏一苇都不了然。
苏一苇抬眼一看,那两棵树仍然在,树荫下本来站着许多人,船一靠岸,那些人纷纷往船上跑,换了一些从船上下来的人在那里喘口气,或者和接他们的人在树荫下回合。
苏一苇想找个人问镇中学怎么走,就看见那群人里面有一个高个子年轻人,虎虎有生气地站在那里,她看见他的一瞬间,他探询的目光也正好放过来。
苏一苇迎上去:“请问镇中学怎么去?”
他的表情告诉苏一苇,他等的就是她:“你就是新来的苏老师?”
第一次听见一个成年人叫自己苏老师,苏一苇很不习惯,但是仍然点了点头:“嗯,叫我小苏吧。你是……”
“肖文林,镇中学的,算是来接你的吧。你等等,还有一位。”肖文林向码头下面挥了挥手,就往下面跑。
他跑到一个拿着许多行李还背了一把吉他的姑娘身边停下来,接过她的所有行李,说笑着走上来,又用眼睛示意苏一苇等一等。
那个斯文端庄,纯良可亲的短发姑娘就是杜鹃,苏一苇一看就觉得她是那种从小品学兼优的好孩子。顺着一条宽宽的旧旧的青石板路,他们往学校方向去,肖文林拿着她们两个人的行李走在前面,苏一苇和杜鹃跟在后面。天热,他们只想尽快赶到学校,加之彼此不熟悉,不知道说什么,三个人也就没有说话。他们三个人就这样在烈日下的午后,安静地穿越了整个乌杨镇,除了和他们一起下船的几个人,苏一苇没有看到任何居民,尽管沿街所有的屋子都洞开。这种情形,苏一苇觉得魔幻,即便多年之后,回想她的这一次抵达,那种跟着陌生人,来到陌生地,展开一段未可知的人生的莫测的感觉,仍然强烈。
乌杨镇中学在镇的最西端,比苏一苇想象里的一所镇级中学要好很多。肖文林给她指点:坐南朝北的四层红砖建筑是主教学楼,从教室可以看到长江浩淼烟水,北岸的湖光山色以及一个江心的小岛叫塘土坝。苏一苇看到主教学楼墙上还残留着文革时的口号,但是整个建筑并不显得破败,操场周围的几棵年代久远的树让她感觉到一股清凉之气。肖文林指着东面的二层楼房是学生宿舍,西面两排平房是教工宿舍,周围还种着时令蔬菜。校门东头围墙附近的平房,是学校食堂,学生和教工混用的。
但是肖文林让她往东面学生宿舍走,因为单身教工宿舍是那栋房子背后的一栋平房。他还说那是违章建筑,七十年代末的时候,学生太多了,增建了5间教室,后来学生少了,教室又闲着。前几年给住房困难的老师住了三间,这两年,陆续分来了新老师,就把余下的两间,各自分隔成了两间,就变成了4间寝室,住了些单身老师。每一学期开学,都有新人来,有旧人走,人数徘徊在5人到10人之间。肖文林说可以先把行李放在杜鹃屋里,再去总务处落实看住哪一间。
一直没说话的杜鹃就说:“哪里需要落实,就住我那间,张悦这学期不是回县里了吗?”
肖文林和苏一苇同时说好,就把行李安顿在那半间教室里了。半间教室放了四张床,两张课桌,如果只住两个人的话,相当宽松,苏一苇就在想着还可以放得下一个双门衣柜,这样自己和杜鹃的衣服都可以解决。苏一苇刚刚闻到得屋子里有股闷闷的味道,肖文林就已经把窗户打开了。苏一苇看出去,是一片荒草地,有一棵很大的黄桷树,树荫下有几只懒洋洋的鸡,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草地上觅食,间或又叫几声。
肖文林又把吊扇打开,然后拿了暖水瓶往外走,说:“你们歇会吧,我去看看有没有开水。”
苏一苇看着肖文林的背影由衷地说:“肖老师真好。”
杜鹃笑笑,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若有所思。然后她们开始收拾各自带来的衣服和杂物,苏一苇了解到杜鹃是去年重师毕业分来的,教数学。肖文林是更早一年从师范学校分来的,教物理,全校的物理现在是他一个人教,还有一个退休的老师有时候回来顶几节课。她们就在议论着这几届毕业的大学生流年不利,都分得很不好,即便到了好一点的单位,第一年也必须到基层,脱几层皮再说。她们议论自己命运不济的时候,不会想到10年后的大学生会面临怎样的就业困境。
肖文林开水打回来,苏一苇为了烫床上那张旧凉席,一口气就用掉三瓶中的两瓶,指着剩下的一瓶问杜鹃:“这一瓶你用够不够,不够的话,我一会儿去打。”
杜鹃和肖文林都笑了,杜鹃说:“像这样的天气,我都洗冷水澡,这瓶水留着我们俩喝是足够了。有空我带你去看看打水有多远,再了解一下锅炉有多袖珍,你就不会舍得这样烫席子了。”
苏一苇就有点不好意思了,拿出包里带的奶糖请他们吃。杜鹃拿了两个在手上,肖文林说牙不好,拿了墙边的吉他,对杜鹃道了谢走了。
杜鹃问苏一苇愿不愿意到校园里转转,苏一苇想想太热了,就说如果有可能,想洗个澡,冷水都行。杜鹃就带她去走道尽头的厕所兼洗澡间,男女混用的,正好门关着,杜鹃就告诉她早上一排衣衫不整的男女,怎样在这里拿着报纸排队上厕所,晚上,每个人用粉笔在门上写自己洗澡的时段,算是排队。苏一苇觉得也很有趣,又庆幸自己都习惯临睡前出恭,不用早上起来和大家凑热闹。
说话间,门打开,出来一个拿着报纸的年轻人,对杜鹃笑笑,又看一样苏一苇,走几步,又回看一眼。杜鹃想叫苏一苇进去看看,苏一苇说:“等等吧,我不喜欢闻到新鲜大便的味道。”
杜鹃说:“那就不进去吧。可是你老是这么介意新鲜大便的味道,在这个地方就不怎么好混哦。或者我带你去肖文林那里看看吧,看王混混来了没有。”
原来肖文林的寝室就在她们隔壁一间,原本是一间教室,只加了薄薄的板壁,肖文林他们从教室前门进,杜鹃这边从后门进。门开着,却没有人,也是四张床两张课桌的格局,吉他靠在黑板下面,吉他旁边是一个旧得看不出本色的画夹,一张桌子上堆着一叠素描,还有几本散乱的书,杜鹃看苏一苇打量那些东西,就说:“王混混叫王海涛,和我一年分来的美术老师,挺逗的一个人,神出鬼没的,这下又不知道晃哪里去了。我们几个特别谈得来。”
坐了一会儿,肖文林也没回来,也没看到王海涛,她们就回寝室了。
苏一苇躺在床上想:已经认识的这两个同事都不错,肖文林热情周到,杜鹃沉静友善。不知道明天报到还会遇见些什么人。
等不到明天,她就遇见王海涛了。她在寝室打个盹儿,起床,杜鹃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她看外面起风了,太阳也被大概是长江上游吹来的云挡住,她想着去镇上看看自己要生活和战斗一年的地方是什么样子,顺便买点肥皂、洗衣粉、脸盆、牙膏一类的东西,又找找看有没有看得过去的饭馆,她还关心邮电所在哪里。
信步走出学校,往左拐是顺着河流方向有些弯曲的街,他们三个人来的那条路,右边一座小房子,写着小卖部,还写着可以用饭票,却没有开门,小卖部门口,青石路嘎然而止,变成不知道通向哪里的机耕道。
风从江上吹来,还是热乎乎的。街上开始有人,临街的人家有炒菜的味道飘出来,也有孩子在街上跑,谁会是自己的学生?他们学英语,口音会很重吧。
看见一个路口,一棵巨大的黄桷树下,有一家小商店,完全掩映在树荫里,她没有停留,想回来的时候买东西。看到诊所了,看到邮电所了,还看见“阎家饭馆”,挂着木匾,字写得像模像样的,有点瘦金体的意思,门口两个半大孩子在逗一只猫。
她对那几个很有功力的字心生好感,想去侦察一下,一会约两个新同事一起吃个便饭,算是拜码头吧。走到门口,却差点撞上从里面出来的一个人,瘦瘦的,很高,皮肤黑,眼睛很亮,穿一件很大的老头衫,短裤,拖鞋,和这个小镇反差最大的是一头过肩的长发。
她在想,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王混混呢,对方就笑笑:“新来的苏老师?”
她反问:“王混混?”
两个人都笑了。苏一苇一低头,看到对方拖鞋里露出来的左脚几个指头在奇怪地动,她又抬头,眼光越过王海涛的右耳,看见青天白日的,已经有一弯新月了。她又想:看来晚饭得多出点血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王海涛说:“侦察敌情来了?”
苏一苇说:“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这家不错?我是看这个牌匾挺好的。”
王海涛大笑:“真的,你就冲牌匾来的?那是我写的呀!”
“你写的?”苏一苇半信半疑。
“呵呵,去年年关的时候,我在这里挂的帐没钱来结啊,我就跟老板说,画一幅画吧。人家不答应。我就说要钱的话,得等寒假过了开学我才有钱。阎老板拿着我签字的帐单仔细看了下,说我字写得好,叫我写饭店的名字做成匾,就把饭钱一笔勾销。这还不简单吗,我就写了做成匾,阎老板满意,还让我多签了两次单的。”
老板在一旁憨憨地笑,王海涛一拍他的肩膀:“你看,这不效果出来了吗?人家这么漂亮的姑娘冲着这字就准备来消费了。”
他又对着苏一苇说:“是不是嘛,粉子?”
苏一苇觉得这个人也太自来熟了,就不和他搭话,问老板:“晚上我们几个人过来吃个便饭,你留两个好菜。”
老板仍然憨憨地笑,眼睛却看着王海涛:“你不是说你要欢迎你们漂亮的新同事吗?”
王海涛看了眼苏一苇,说:“欢迎新同事只是其中的一个主题,我们主要是庆贺盟军解放巴黎47周年。”
虽然王海涛直接认出了苏一苇,事先安排了接风宴,还直接叫她“粉子”,这一切都让苏一苇觉得亲近,可是她还是很不适应这个人的跳跃性思维,特别是最后跳出来一个庆贺盟军解放巴黎纪念日。
苏一苇也不敢百分之百确认欢迎的新同事就是自己,所以,她想还是自己再转一转吧。就说:“那你们忙,我再走一走,进一步深入侦察敌情。”
王海涛说:“就是这一条主干道啊,没什么好侦察的。从东向西是三百米,从西向东也是三百米。码头有两棵树,一棵是黄桷树,另外一棵也是黄桷树。你有的是时间,多呆几天啊,会走得你心慌的。回去吧,一会儿就过来吃饭,老板留了下午打的长江鱼,我在这里给你们做,半小时后叫上他们俩一起过来就行了。”
从请客变成被请的客人,是这个闷热下午的小惊喜,惊喜之下,苏一苇觉得这个除了付帐还亲自烧鱼给大家吃的王混混是个好同志。她一看邮电所还开着门,就说:“那好吧,我买点邮票信封就去叫他们出来。”
苏一苇和肖文林、杜鹃又回到阎家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今天晚宴最重要的主题其实是王海涛的生日,其他都是他瞎扯的——其实也不是瞎扯,他生日就是巴黎解放纪念日,苏一苇又正好今天来。他中午一到校就跟肖文林他们约好的,正好听路过的校长在说要来一个新老师,他又说:如果来的是粉子,也请。
一大盆鱼,几碟很清爽的小菜以及一大碗酒,还有杯盘碗盏都备齐了,不知道怎么还多了一套,肖文林说:说不定还会有人要来。
王海涛给每个人斟上了忠县出名的乌杨老白干,大家一起山呼王海涛生日快乐、欢迎苏一苇就开始喝酒、吃菜。紧接着,苏一苇又顽皮地叫大家分别为巴黎解放和陈毅元帅的冥寿喝了两杯。
就在王海涛宣布了大家自便,敞开吃喝,不用为谁再举杯了的时候,第五个人真的来了。语文老师邓宁,就是下午苏一苇看见他从厕所出来的那位,所以,苏一苇和杜鹃对视,又笑了,她们都想到了苏一苇说的“新鲜大便”这四个字。
邓宁抱怨着王海涛请客不请自己,又庆幸自己运气好,出来正不知道吃什么好就找到组织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苏一苇这一方扫。杜鹃就给他们俩做了介绍,已经落座的邓宁要起身和苏一苇握手,而苏一苇的记忆力顽强地不放过看到邓宁的第一眼,他在衰破不堪的厕所门口,衣衫不整地带着一股新鲜大便味道突兀出现。所以,苏一苇坚决地说不用这么客气,大家认识了就好了。
邓宁不知道,他和自己一眼就喜欢上了的苏一苇在一个不正确的地方见了第一面,他在她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永世不得超生了。
邓宁见大家都没怎么说话,就找话说。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第一个问题就问王海涛,怎么张悦没来。
张悦是去年和杜鹃一起来学校的数学老师,她是分到县文教局又下来锻炼的,一年期满后应该已经在那边报到了吧。张悦一直喜欢王海涛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王海涛似乎也半推半就,两个人时常出双入对,只是究竟发展到哪一步大家都不清楚。有时候开他们的玩笑,他们就笑,特别是张悦,一笑,一张圆脸就成扁的了,而相比之下,王海涛就很暧昧,大家始终不清楚他的态度。
“她已经离开这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王海涛冷淡地回答,似乎不想说这个话题。
“可是你过生日啊,又不是相隔多远。”邓宁不依不饶的。
“她不来没有犯法吧?既然我过生日,我都不介意,你怎么如此上心?”王海涛有点不耐烦了。
肖文林就举起杯子,又叫大家喝酒。大家又祝王海涛心想事成,爱情美满。
乌阳老白干挺有劲的,苏一苇觉得有些上头,脚下又被蚊子咬了好些包,她就想到门口走动一下。在门口,听见老板娘在向老板抱怨王海涛又欠下近一百元的饭钱,说是不是这次该要收现钱了。苏一苇就想,一会自己提前出来把帐结了,反正自己有这笔预算,就算他王海涛义薄云天,有人帮忙付帐,总归是高兴事吧。
顺着青石板路,就走到了码头。黑暗中,还依稀看见还有人佝偻着背在往船上运煤,低沉的号子喊得她心里有点酸。对岸闪烁的灯火,天上的一弯新月,头上模糊的树影,还有她自己投在地上的被不同灯光照出来的方向昏乱的影子,令她感觉一阵迷茫,不知道今夕何夕。黑沉沉的江面,一阵汽笛刺耳地划过,她看那条夜航船模糊的轮廓,想到远方,又想起那个不知道此时此刻身在何处的人,心里又伤感又温暖。
慢慢走回阎家,杜鹃站在门口,一干人等正喝得兴起。邓宁似乎已经不胜酒力,脸红得像猪肝,眼睛都红了。可是看见苏一苇,他挣扎着站起来,往门口走,不小心被板凳脚绊了一跤,他也不知道难为情,肖文林扶他,他甩开他的手,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继续往门边走。
“苏……老师,你去哪里了?”他强行控制着自己,尽量使自己讲话显得礼貌。
“去江边随便走了走。”苏一苇淡淡地说,往门边退,瞥见王海涛一个人若无其事地独酌。
“怎么样?咱们乌杨镇能入你的法眼吗?我是土生土长这里的人,有空带你去几个有意思的地方。”邓宁说话有些打结,又往苏一苇逼近一步,酒气直接对着她的脸喷过去。
“你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怎么会不知道乌杨老白干不是白开水,它会喝醉人的呢?”苏一苇很有些不快,又往门边退,到门槛差点摔倒,对着肖文林做个苦脸,她又看见王海涛坐着幸灾乐祸地笑。
苏一苇想起要去提前付帐,就去外面的厨房找老板,老板说肖老师已经付过了。苏一苇又在心里说了一遍肖老师是个好人。
阎家门口,肖文林正在劝邓宁回去休息,杜鹃也在附和。王海涛似乎根本就没看见邓宁狼狈的样子,高举喝剩下的半瓶酒,意犹未尽地说:“有没有人想接着喝的?我们去码头接着整。”
苏一苇心里想去的,但是如果只有她和王海涛,她又觉得不大妥当。
肖文林说:“索性再拿一瓶,等我们送他回去了,我们今天就喝个痛快。你和苏一苇先去码头,我和杜鹃安顿好他就过来。”
苏一苇就跟在王海涛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往码头走。她脑子里想着王海涛说的从东向西三百米,从西向东也是三百米,真是挺精辟的。这是今天第几趟了?这一年下来要跑多少趟?
王海涛停下来,等到和她并肩而行:“这半天觉得还可以吧?说实话,如果心里有底早晚会离开这里,呆一年玩玩,体验底层生活,乌杨镇是个不错的地方,你看依山傍水的小镇。加上生活悠闲,民风淳朴,还有我们这些忠厚善良、与世无争的同事。”
苏一苇也算伶牙俐齿的了,可是王海涛这一席话,叫她不知道怎么应对。他的话,可以理解为带点调侃的友善,也可以理解成在玩笑中把自己和她划清界线,说明大家根本不是一路的。她最后只好含糊地说:“这个地方好不好,你比我有发言权啊。这半天我的感觉也还好吧。”
“是啊,如果一来就有镇长公子关照的话,就锦上添花了。”王海涛又坏笑着说。
“哈哈,是吗?镇长难道管得比局长还宽么?”苏一苇以刚刚席间听到的张悦的家庭背景来个反戈一击。
“看来苏老师不应该姓苏,应该姓包啊。”
“那你怎么也该是我的同姓兄弟嘛,你看我人还没到,你菜都点好了。知道我什么时候来,还知道什么时候走。”
这时下码头的石梯走到一半,王海涛飞身一跳,就到石梯下面去了,黑暗中,他反身伸出没有拿酒瓶的那只手,示意苏一苇跟着跳。
她就抓着王海涛的手跳了下去,还真的很深的沟,王海涛很使了一些劲才托住苏一苇的。王海涛的一双手骨节粗大,皮肤粗糙,跟他公子哥的气质很不配。
王海涛就在自嘲说:“我的一手老茧,硌着你没有?没办法呀,庄户人出生,从小根正苗红,拿着镰刀斧头长大的。”
苏一苇还气不过王海涛刚才炝她的话,说:“你放心,都搭上局长千金了,就要彻底改变命运了。”
王海涛就不说话了,苏一苇又过意不去,庆幸把“鸡犬升天”换成了“彻底改变命运”。
王海涛似乎根本没往心里去,回头过来牵苏一苇跨一个很宽的沟的时候说:“我呀,运气真好,一直都是这样,每次一认识粉子,就有这样月黑风高的夜,还有这样的烂路,好让我拉着她们的手,跟她们套近乎。”
苏一苇没接他的话头,心想:这个人还不是真讨厌的人,他对自己和对别人一样刻薄,通常这样的人是有一点心胸和幽默感的。
这里是河滩上一大片相对平缓的石头坝子,可坐可躺,虽然还没有完全褪掉热气,但是,和阎家那狭窄闷热的空间相比,已经是天上人间了。王海涛说他们几个经常来这里喝酒、唱歌、撒野,他说除了最冷的那一段时间之外,通常他不在学校,就在这里。如果是一个人,就画画,日出日落,春花秋月,对岸岛上的人家,过往的船只,甚至上下船的人群,入画都很美。
“如果是两个人呢,你通常干什么?”苏一苇想起那个没露面的张悦,又笑他,这一次完全没有敌意了。
“你说我们两个吗?”王海涛一定面露得色,黑暗中,只看见他的一双眼睛在闪。
“现在是两个人吗?我没拿你当人啊。”苏一苇窘得只好使出“我是女的我怕谁”这个杀手锏来耍横了。
王海涛并不计较,指着江心岛的点点灯火,告诉苏一苇:那个江心岛叫塘土坝,村子里有30多户人家,每一户都有一条小木船,他们赶集也好,看病也好,走人户也好,或者去邮电所寄信,来镇里办事,孩子上学,都是划着自家的小木船到乌杨镇来。他最喜欢每天的晨光里,在这里看孩子们七八个一条船,划到镇里来上学,初升的太阳照着他们,整个江面上都飘荡着他们的欢笑。起了好多次稿子,他总画不好这个场面。他说再过几个星期,坝子周围的河岸,会整个被大片大片的芦苇覆盖,那时就是黄昏最美,夕阳斜斜地扫在芦苇上,芦苇随风乱舞,翻起一浪又一浪柔美又广阔的波涛。同样的苦恼是,他也没有把这个场景画得令自己满意过。他又告诉苏一苇,一入冬,塘土坝的萝卜出来了,那是萝卜里的极品。多汁脆嫩回甜,可以像水果那样生吃,可以炖汤,可以烧肉,可以做泡菜,也可以风干了拌着吃,或者冬天炒腊肉青蒜,那段时间,每天你都发愁,都拿不定主意要怎样对付这些萝卜。
王海涛出神入化的描述,苏一苇听得心醉神迷,只憧憬着开学第一天,就来这里迎接孩子们。又想着天快凉下来吧,好来河边看那壮观的苇浪。她又在想,哪一个星期天不回家,几个人约了去那个小岛玩。她喝下一大口王海涛递过来的乌杨老白干,长长出了一口气。
“江清月近人后面一句是什么呀?”苏一苇突然想起古诗来了。
“拜托,你还是把中文学好点再学英语吧。”王海涛很不屑的口气,“这就是最后一句了,哪里后面还有,前面一句是野旷天低树。”
苏一苇这一次又落了下风,不过她也不难为情,一则她说起诗并不是想显摆什么,二来王海涛给她描述的塘土坝那一席话,使她觉得自己和这个人本质上是很接近的。
肖文林和杜鹃的说笑声越来越近,苏一苇循声看过去,一束强烈的电筒光对着她射过来,肖文林故意把嗓子压得很低:“什么的干活?”
几个人大笑,苏一苇躺在地上,看那一弯新月,看它周围闪烁的群星,天空那种深不可测的蓝,让她在这个夏夜感到一丝寒意。她觉得也许好多年之后,都会想起今天晚上,自己躺在这里仰望夜空,憧憬塘土坝的风光和自己崭新的人生。她又想起那个人:他在干什么,也在想我么?
肖文林一来,他们喝酒的进展就快了,话匣子也打开了。从小到大的陈年老帐,亲朋好友,校长镇长,想起谁就说谁,什么好笑就说什么。苏一苇说得少,听得多,跟着笑,酒瓶子递到手上就喝一大口。肖文林脱下鞋往江里走,问王海涛敢不敢游到对岸去。杜鹃就急了,连忙说不可以。王海涛应战了,说好啊,咱们俩脱光了裸泳,女同胞转过身去。
杜鹃着急得快哭出来了,说:你们游走了,我们在这里怎么办啊?
肖文林逼着杜鹃问:你真着急啦?你是为我们的安危担心还是只是你自己害怕?
杜鹃说:为你们着急啊,猪!
王海涛酒喝多了,心里还是很明白的。就说:好吧,咱们不游了,把杜鹃急出病来,明天还不是得我们来照顾她。唱歌吧。
苏一苇趁势说:“好啊,我的强项!”
王海涛就站在水边,扯开喉咙唱《乡愁四韵》: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那酒一样的长江水。那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苏一苇高昂而带点飘渺的女声也加入进来:给我一掌海棠红啊海棠红,那血一样的海棠红,那沸血的烧痛是乡愁的烧痛,给我一掌海棠红啊海棠红。……
悠长的歌声顿时撒满了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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