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红木蝶 于 2013-5-18 13:04 编辑
那天初稿成,传给诗兄,意思是请他审阅,并提初步意见。许是那天诗兄喝得有点高高了 ,一下子就贴出去了!
看了刘年的修订稿。觉得我的修订稿要好看点---
刘年在云南
他说他有睡袋
刘年在云南,我也在云南。
刘年在云南搞建筑,以字为砖。我和他假装是同行,我靠钢管吃饭。
现如今刘年被人追着要稿,我天天追着人要钱。
2013年4月29日,我又要回到家乡去了。27日晚上给刘年打电话,意思是明日吃个饭否。意思是在这条短促而又冗长到无法自我丈量叫做生命的旅程上,我们能够多共一餐就共共,多见一面就见见吧。
刘年说好。又追了句我这还在办公室。我道赶稿?他说是的。我道都11点了你怎么回住处?他说我就住办公室。我道就那张老沙发?他说我有睡袋。
他说他有睡袋。语气极尽满足与幸福骄傲,仿佛全世界的睡袋只有一个,和他的自行车一样,名叫王语嫣。
今天还没洗脸
次日下午五点,我又去电话。我说我已经出发了,最多半个小时到。他说好,到了洪家营别动!我来接你。我听出了他话里浅浅的欢喜和浓重的睡意。我说你还在沙发上?!他说没有,在床上。
洪家营,昆明最北边的一个城中村。和所有中国具有中国特色的城中村一样,半新不旧。像更年期提前的发廊女,慵散,内心浮躁,化着生硬的妆容,门前走廊上挂着万国旗似的衣裳,一不小心某个角落便散发出几许异味来。但是眉眼里到底存在着几抹温情与新意。
夕阳正好,天蓝得比蓝的本身好看,大朵大朵的浮云缀在洪家营的上空。刘年从马路对面过来,边走边说电话,惯常的T恤拖鞋及膝短裤。半年不见,愈发的黑胖短促了,像一坨土生土长在洪家营的中年洋芋。想起“和于坚站在一起,发觉自己并不难看。”我笑了笑。
吃什么?他也笑了笑。嘴唇稍微开启,上下僵持着,像一管半梦半醒的豌豆角。
我说你说。
我已经吃过了。他说。
哦?!
四点钟吃的,早饭午饭晚饭三合一,所以吃了很多。
你昨晚没睡觉!我看见了他眼睛里密集而明晃晃的红血丝。
帮朋友改个剧本,改好啦。
也还没洗脸今天,干洗。说着他用双手在脸上抹两把。有点讪讪。
他的说话永远简明。不会多和少一个字,除去朴素亲切,含蓄灵动,这是和他的诗歌唯一的可比性。
他说他今天还没洗脸。
怕自己说不好谎
不如去家里?有酒,红酒。他说。
还有呢?
还有面条,番茄,洋芋.....他如数家珍的样子让你觉得他的家里鱼翅燕窝的什么都有。
好嘛我说。设想两个人在餐馆,一个看着,一个吃着,即是满汉全席也怕是吃不出个好滋味来。
途经小巷,理发店,烧烤摊,干洗店,麻将馆,修脚屋......刘年走前面,我走后面。他深蓝色T恤显然与洪家营的半新不旧相暗合,领子松垮,暴露出脖子与肩头连接处的滚刀肉。之厚实,也许不亚于《诗刊》蓝野对他及其作品的形容之—
这是个眼神和昆明的天空一样干净的山东大汉。《诗刊》5月号下半月刊将刊发他的11首诗歌和散文《最销魂是那首诗》。……刘年之悲怆、哀伤、烂醉般的激情在《在文林街大醉》《黄河》《洱海之夜》等诗中催人泪下。
我倒是更愿意把其中的眼神说成精神,干净说成澄净,或者澄明。
一个精神和昆明的天空一样澄明的诗人。
“人们都叫我刘师傅/做过机械维修/我知道那部叫做国家的机器哪里坏了/只是没有足够大的扳手/改行后,我依然是刘师傅/把文字烧红,锤打,淬火/开始,我把它们/打成砍刀的形状。”
“内心深处的痛,大多来源于别处、别人。甚至很远的地方的一次碾压、一次颠倒、一次践踏,很远的未来的一次坍塌或者沉没都会在我心底引发阵痛。”
1想去乡下教书/远一点,偏一点,穷一点/都不要紧。/2只有八九个学生,也不要紧。/既是各科老师,又是主任,又是校长./3语文课,/我要和他们一起,读李白的《将进酒》。/一起摇头晃脑,一起,把什么都忘掉。/6 最怕的是政治课/我怕自己说不好谎。
他说他怕自己说不好谎。
常常感到幸福
“......我像狗尾草一样躬下身去,一阵风来,便会全身颤栗。”如此光景,该是四年前。
因为一句承诺似的召唤抑或召唤似的承诺“想做文字工作就来云南!”他放弃了湘西老家经营的药店离别不愿离别的人们来到云南,第一脚落在了昆明市一家房地产公司主办的商业性杂志,以编辑的身份介入。
因为“除了写作,别的都不太喜欢。”
杂志主编是个毕业于北京某大学的高帅,当即对刘年另眼相看,并给了他一枚叫做闲着的果子吃。
是的,连后来不惜空缺一个名额也坚决阻止刘年去大理采风的有关方面的领导都认为,一介农民工,还笨嘴笨舌,肚子里能有几滴墨水写得出几多东西来!
显然高帅和领导都知道农民工,却不知道除了大粪毒鼠强,农民工几乎什么都能吃。尤其亏,和苦。尤其笨嘴笨舌的农民工。
把果子当成枣子吃,刘年可以无事找事。拖地,擦窗子,给所有的花儿浇水,给年轻的美编提建议.....某次在高帅的桌面上,他看见了一份修改未竟的杨丽萍采访稿。
他把该稿拷进自己的硬盘,在那个夜晚,在那整栋写字楼唯一亮堂着的灯光下,他回到自己的文字国,战袍加身,按照自己的路数,谋篇布局到遣词造句。调兵遣将,排兵布阵。
他是王,每一个字符都是他的卒子。
第二天,他的卒子渡过了高帅的河。
从此,刘年成了刘老师。稿子给刘老师看一看。下面请刘主编讲一讲。
从此,刘年又被叫做唐古,莫仞,阿福。
从此,一本105个页码的月刊杂志,至少八十个页码的精美与夯实由刘年,唐古,莫仞,阿福共同书写。
“采访了不同层面的人,相当于采集到了除自我之外其他不同生活与生存的标本,长了不少的见识。”
“也真正理解了时间的紧。有时候一天吃两餐,泡面,盒饭,烤洋芋。自己也煮饭,晚饭。老干妈下干饭其实很香。”
“办公室到出租屋要坐一个小时的公车。当时没想到买个睡袋,有的夜晚就在办公桌上睡,四个小时,或者三个小时。人到中年,才知道坐着也可以做梦。最先有领导责怪浪费电,所以要等到晚一些才开灯。”
“甚至踌躇满志,觉得可以干成一件事,还是自己喜欢的事—把杂志办得越来越美好。因此常常感到幸福。”
他说他常常感到幸福。
不能回去
无须屈指,那段常常感到幸福的时光只有六个月。
杂志停刊了。
刘年失业了。鸟儿失去天空了。
不足十平方的出租屋里,“墙上几张老地图/桌上几张吉它谱/地上几件脏衣服/小床铺/一半儿自己一半儿书。/前年听雨塔卧镇/去年听雨永顺城/今年听雨洪家营/这一生/一半儿寻找一半儿等。”
荒凉,是失业代词。
家里人叫他回去,药店可以再开。那个在他离开湘西时预言那家伙浪荡到云南,无非是为了去消遣云南的风光,盘缠花光了自个儿就会回来的亲戚也叫他回去。
他没有去找工作,试着去找都没有。
因为“除了写作,其余没有更加擅长的。”
他回去了,只不是湘西。仍是他文字的国。
他把一个失业者当下的寂寞与凄惶,明天的渺茫与阳光具体到他的诗歌,散文,小说,和路上。
路在路上。
一小段时间后,他又背着单反,口琴,和思想一样的包袱,阮囊羞涩。走向,走进了西藏。
《人民文学》朱零说,“作为一位苦行僧,他清贫而高傲,那些滚滚红尘他都熟视无睹,朋友们在一起时他话不多,基本上属于沉默寡言一类的人,平时也不在网络世界厮混,他跟那些靠在网络上自慰的人有着本质的区别,他的人生,是在不断的行走中度过的:
一个敲鼓唱经的喇嘛和一个沉默的诗人相遇了
大殿上,酥油灯的光芒逐渐强烈,栅栏逐渐消失
懂了吗?喇嘛歌颂着的就是诗人诅咒过的人间
懂了吗?那些诗歌串起来,挂在风中,就是经幡
没有人注意,留在殿里是一个身着袈裟的诗人
走上大巴的,是一个带着相机和微笑的苦行僧
——《游大昭寺》
我喜欢最后两句,这两句是诗人的自传。编完刘年的这组诗后,我也去过一次藏区,进过寺庙,出来后的第一感觉,就是刘年的这个感觉。我想,让我来写的话,肯定不如刘年写得牛逼。真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刘年题诗在前头。”
“不能回去,在离开湘西之前,我已经把所有的衣服和鞋子扔到了云南。”
他说他不能回去。
一线贴地爬行的牵牛藤
两个月后,刘年收到了云南省最高纯文学官方杂志《边疆文学》的请柬。
像一个待嫁的姑娘,早已为自己准备好了丰厚的嫁妆。只等那迎娶的唢呐,在明天的某个时辰猎猎吹响。那也是智慧的姑娘。
“智慧的姑娘”带着早已准备好的“嫁妆”,去到了位于云大旁,翠湖边的《边疆文学》。
他仍然睡三或四个小时,坐着做梦,吃盒饭泡面吃老干妈吃稀少的烟和酒。
去到一些县市。作为一个省级刊物的编辑,可以有当地有关单位出来为其吃住买单。“我不喜欢,甚至讨厌。”
在一次编稿过程中,因为违背了文坛高官某某某的意愿,他被训斥到辱骂到以将他驱出云南文坛,砍断他为威吓。
开始,他还高官以文学与文学的标准,心平气和。后来,他还他以大颗大颗的牙齿。
“人活在世上,总得坚持点什么。(我因此以为男人形象的高大或者高贵,与海拔无关。)
去年,他被云南省新闻出版局评为云南省优秀编辑。活此殊荣的人,只有两个。
今年,他的诗作陆续被《中国诗人》,《星星诗刊》,《人民文学》,《诗刊》等推出。
“他的字可以排在云南前三。”
“他是雷平阳的转世灵童.”
“他是一面只待举起的旗帜。”
“他是段誉,精通琴棋,没有心机。”
“我的湘西兄弟/把打飞机说成打灰机的湘西兄弟/文字的包身工,卖身昆明。”
“我孤芳自赏,柔韧、坚强,没有刺。我贴着地爬行,我不叫刘年,我叫牵牛藤。”
他说只是一线贴地爬行的牵牛藤。
牵牛藤总是越爬越高
牵牛藤的坚持在向前,向上。向那道竹篱笆。
除了写作,阅读,口琴,吉他,和篮球。刘年的坚持在行走。于尘埃之上山水之间。
《罗平的菜花开了》,《我的呼伦贝尔》,《走过稻城是苍凉》,《白云和众神居住的地方》.....几乎都是在游历中完成。
一棵在大地上行走的植物,每一首诗歌,都是他开给大地的一朵花。
他甚至在去年夏天内蒙古的一次笔会结束后,坐着火车轰隆隆来到我所在的小县城。
张开双手变成翅膀拥抱他的,有晓风,自渡,真真,老莫,一干可以叫做朋友的人。还有滚滚一江嘉陵水,水边的茶馆。那夜的风。
每一次出行都是一次抵达。每一次抵达都是一次更新。
他叫我说说他近来的诗。
我说事实上如果不是这次奉命写《刘年在云南》,我都没太读和读你最近的诗。
为什么呢?
这和我很长时间以来一句诗都不写毋宁说写不出来有关。
必有蹊跷。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觉得诗歌像生命,其高度和分量。你会怎样?
心存敬畏。他说。
怕自己不能负担,所以不敢。这又像一份上乘的爱情。当然这和能力有关。你不同,你有的是能力,你的字,由表及里,几乎见不到一处轻和薄。都有承担。
你在表扬我。
我在说个人感觉而已。我却是更喜欢你以前的章法,集万千倾诉与铺陈,只为最后质的提升。也好读,好懂,和着智慧的光芒。也好听,口琴似的。也好痛,伤口似的。也好苦,中药似的。
是好看。他说,在内行的眼里,很大程度是在以诗歌的名义玩文字的小花招,小伎俩。
我是外行,所以我可以以为不是伎俩是技巧。
表示不完全反对。
那么你自己觉得呢?近作。
起码在写法上有改变。
越变越好?
牵牛藤,总是越爬越高。
他说牵牛藤总是越爬越高。
更加热爱生活
但是你这样子衣也不讲究,食也不讲究,住也不讲究.....
行有讲究!我还没忧戚着说完,他已经抢过话来,又笑一笑。
下个地方去哪里?
冈仁玻齐。
为嘛?
想,和喜欢。
事实上如此这般问答的时候,因为没有凳子,我已经在他的床沿上坐下。红酒下西瓜。
一个小时前,我被晕死又活过来。我说啊全世界之凌乱拥塞。我呆立门口良久。
进来!他在阳台上背对着我喊。身子转来转去,大概是找切西瓜的刀。
我心说我怎么进来?
他又喊进来。
我就进去了,沿着屋中央的一条鸡肠小路。那不是路,是独木桥,桥下是万丈深渊。我不胜小心,也差点被绊倒落入深渊。
路两边堆积着同样的景观:书,包,棉衣,衬衫,箱子,球鞋,蜂蜜,见底的老干妈......除了垃圾桶,应有尽有。
被子上,枕头边,电脑旁,床脚下,也是书。躺着倚着,大都尘满面。我随手要在脚边摸一本起来。惊觉毛绒绒的,低头一看,是只干鱼似的棉拖鞋。我说啊你有点过分。
我说你可以把它们放到水里去泡着。它们,是紧邻鼠标的三个叠着的附着大颗大颗米粒似的饭粒的碗。
你当然不知道果酱,剁辣椒、鱼以及水的参合在一起,会产生如何奇妙的化学反应!我因此昨晚上吃了三碗饭,因此更加热爱生活,因此略微胖了一圈。他终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如此自嘲。
他说他越来越热爱生活。
每天晚上给家里打个电话
刘云帆上几年级了?
六年级。
成绩好不好?
不好。
希望他长大后做什么?
做个农民很好。
做官可好?
不支持。
做诗人?像你一样。
不鼓励。
多久没见到他了?
春节有在一起。
好像春节你也在路上?
去了科尔沁。正月初三回的家。
两口子分什么都不要分居。对小孩的教育也是一种缺失。
有道理。
刘云帆的妈妈呢?那个安静的白白的小胡医生,她读你的诗吗?
不读。她只喜欢在网上买东西。
你放心她吗?那么年轻漂亮,搁在家里。
她是个听话的人。
你放心她吗?
只要,她喜欢。
她放心你吗?
她放心。
“星期四晚上,在翠湖边的“有情天”酒吧,半生猥琐的牵牛藤终于怒放了一次。我的花,青白的。”这个怎么理解?
就是和那高官对骂啊,你怎么理解?
嗯那我理解错了。
有想念他们么?
每天晚上会打个电话。
他说每天晚上会给家里打个电话。
来云南工作 一部分原因是姐姐
冈仁玻齐之后去哪里?
不知道。十丈之外的事情基本不考虑。
还在找姐姐么?
在。但是没有一点把握,和另外的目标一样,只能在黑云断续的荒野中不停下。
觉得她活着的可能大不大?
也许已经死了。
“姐大八岁,几乎成了我的母亲/放牛打柴,扯猪草,做饭/甚至上学,都带着我/...../辍学那天,她躲在门后,哭到半夜/后来她进了城,做保姆,做裁缝,进荞头厂,为我挣学费/她脾气不好,我们经常吵架/只要我一说她没文化,她就会哭/....../婚后,常被丈夫打,最终离了,四处打工/总找不到好工作,后来去了云南,缅甸,据说做了妓女/九年过去了,父亲死她都没回来。”
我来云南工作,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姐姐。
他说他来云南工作
有一部分原因
是姐姐。
刘年在云南
2013—05-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