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回忆祖母

土歌

            祖母一生与劳动有关。在我记事时起，祖母就双目失明了。她的失明与一个春天有关，与打麦场有关。一丝不经意的麦芒夺去了她全部的光明，使她坠入了无边的黑夜。
     失明后的祖母仍不肯吃闲饭。一大清早，当我们还流连在梦乡，就听见“剁剁剁”的砍猪草的声音，一大背红苕藤或者牛皮菜在祖母的刀下很快就变成了又细又匀的猪食料，她却毫发无损。
     老家土多田少，出产粗粮，村里虽有粮食加工房，祖母却反对前去加工，一是路远，二是花钱，还有个奇怪的理由：那机器磨出来的东西有股铁气味-----难吃。于是，动用石磨，生怕闲着的祖母找到了用武之地。那时，母亲忙于挣工分，推磨的活儿就落在了比磨担勾高不了多少的我们几弟兄身上。晚上，祖母争着喂磨，因为无需点灯。院子里伙伴的嬉笑声总是撩拨得我们心痒痒的，总嫌祖母喂得太少，进度太慢。有好几次，气喘吁吁的我们狠了心，发疯似的把个磨盘拉得飞快，想教训教训她，逼她“下课”， 可祖母总是不紧不慢地用勺尖勾很少一点点原料，然后不折不扣地倒进磨眼里，又能准确无误地避开那呼啸而过的磨担勾。
     失明后，祖母的耳朵特别灵敏。白天，一家子出工的出工，上学的上学，剩下孤孤单单的祖母。于是，她坐在门边的竹椅上，在门槛上斜撑一根竹棍，权当报警装置，干起门卫活来。在静悄悄的乡村，即使有一丝风吹草动，她也能有所察觉。那时，调皮的我总喜欢与祖母周旋。放学后，想检验一下总是闭着眼睛的祖母是否睡着，就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想溜进屋里，结果总是逃不过那根竹棍。在我眼里，那竹棍有着孙悟空的金箍棒般的魔力啊。
     在祖母看来，能劳动就是一种幸福。农忙时节，祖母就摸索着替母亲打场、晒场。她熟悉每一种农具的脾性，能有条不紊地把每件活儿干得一丝不苟；在阳光下，她仿佛能听见豆荚的悄悄话，繁琐的劳动在她手中总是变得轻松惬意。
     奇怪的是，祖母说，她能看见月光。坐在月光下的院坝里纳凉，她喜欢一边摇着竹扇，一边讲述牛郎织女之类早已被我们背得滚瓜烂熟的故事。但是，她每次都讲得很投入很动情。好几次，我发觉，她讲着讲着，仿佛睁开了眼睛，眼里噙满了泪水和月光。
     祖母也有自己的故事。早年生下了十多个孩子，但只成活了一小半，由于祖父一直在码头干搬运，严重透支体力，英年早逝，生活的重担就落在了祖母孱弱的肩上。在那饥饿得要命的年代，严峻的生存环境，铸就了祖母要强的性格。在有几分蛮荒的乡下，骂架是妇女的拿手活儿。她们对骂起来如同唱山歌，不慌不忙，骂出的花样越多就越显得有水准。据说，祖母的“骂技”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骂，在祖母看来，不仅是自卫武器，还是镇家之宝。有一次，母亲去探望父亲，在乡上歇过一夜，祖母就把她骂个长哭短哭。因为姓蔡，又特别泼辣，有人背后叫她“菜花蛇”。可是，母亲对祖母依然十分孝顺，总是嘘寒问暖，端茶送水，照顾得无微不至。临终时祖母拉着母亲的手说了不少吉利话，母亲因此感到无比欣慰。
     曾经，祖母说，她也有管事的“眼睛”，我们就是她的眼睛，也是她的拐杖。冬天，给祖母提烘笼，牵祖母去晒太阳，是我们必须完成的家庭作业。院子西头，有位聋婆婆，是祖母的知己，她们常凑在一起摆龙门阵。一聋一瞎，你听不见我说的话，我看不见你的手势，就各说各的，竟然还那么津津有味。那时，祖母最骄傲的是，她过世之后一定比聋婆婆热闹气派------因为她有一个在乡上当“官”的儿子------在老人眼里，那是一生一世多大的荣耀，多么体面的大事啊！
     祖母总是善于笼络人心。别人孝敬给她的好吃的东西，总有我们一份。即使是烘笼里烤熟的一把花生或者蚕豆，她也要按照某种规矩进行分配，她认为不这样就乱套了。因为是男孩子，我总比姐姐能多分到一鳞半爪。祖母听见我们津津有味地分享她的赏赐，脸上的皱纹就笑成了一朵好看的菊花儿。那时，端坐于竹椅之上的她俨然一位普度众生的菩萨，煞是自得。
     姑妈已经养子抱孙了，可在祖母眼里，仍不过是她的女儿。一年里有好几次，祖母坐上滑竿，像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一样悠哉游哉地到几位姑妈家耍一圈，要么接受供奉，要么兴师问罪，煞是威风。
     那是一个夏天的早上，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了，院子里来了个耍猴的艺人，锣声喧闹，因患食道癌瘦成一具骷髅似的的祖母张着饥饿的嘴巴，去了另一个世界。
     每年回老家上坟时，我们习惯自报乳名，喊一声：奶奶，你生前最舍不得的猫娃、狗娃看你来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0-15 22:02:13编辑过]

土歌

QUOTE:

以下是引用行客在2008-10-14 19:05:33的发言：

很细腻地回忆了一位特别的长辈。

一些情往往在当时没有感觉，在时过景迁后方会显露出来。

 

经过时间的沉淀，祖母留下的不只是可亲可敬，还应有关于传统文化思想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