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营。
议事厅。
武宫少佐悠闲地背着手,面对着墙,正在欣赏自己创作的画。
几天了,那幅墨梅却仿佛刚刚绽开,散发着醉人的墨香。
他那一幅轻松写意的样子,让人很难想到,半小时以前,他做好了一个口袋。
一个近乎完美的口袋。
口袋战,这是中国游击队惯用的战术。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那些乌合之众,绝对难以想到的。
相对于枪法,他认为,自己对战法更精于研究,只不过没有机会施展,而不被人们所知。机会可以自己创造。他认为经常给自己创造机会的人,同其它那些创造发明家一样伟大。他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发明家,现在,正面对着自己一手创造出的一个机会。
他相信自己把握机会的能力。
机会握在他手里,会象枪柄一样实在。
——根据可靠情报,北桥山的游击队,经上次一战,还剩下十四个人。而自己一方,不算吴天明,一共有二十三个人,首先,在人数上,就已占绝对优势。其次,武器方面,已方几乎又可以一敌五,而且,阵地上,又有精心设置了各种各样的地雷,陷阱,机关,让人防不胜防。更重要的是,自己是以逸待劳,伏击作战,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因此,他在占尽了天时地利于人和。
因此,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口袋。
进去的东西,都别想出来。哪怕是一只苍蝇。
他要让所有的人看看,武宫少佐不是只会使枪的一介武夫。
他现在所要的就是等待。
等游击队的信息。
这时,门口有报,肖征贵求见。
武宫少佐微微一笑,肖征贵是专门派出去侦察的。
不出意外的情况下,他的回来,证明游击队已经来了。
肖征贵进来了。
带着汗水与风尘。
“他们来了,带吴天明一共十五个人。不出半个小时,就会进入我们的埋伏圈。”
果然不出武宫所料。
然而武宫并没有显出多么的激动,而是淡淡地问,“吴天明是走在最前面,还是在最后面?”
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这看起来与整个战局毫无关系。可是少佐问了,问得很认真。
少佐的问题必须回答,没有意义也得答。
“他走在最前面,看样子很积极,”肖征贵平静地道。
少佐笑了笑,显然对肖征贵的回答很满意。
“辛苦你了,你去休息一下,准备战斗,”少佐道,很多时候,他对部下都是很关心的。
“你等一下,”少佐突然想到了什么。
肖征贵正准备敬礼告辞,听了少佐的话,又毕恭毕敬地问,“太君,还有什么吩咐?”
少佐随意地看了肖征贵的一眼,“你觉得我对你怎么样?”
“您对我恩重如山,”肖征贵说话非常简洁。
“是的,我一直很欣赏你的手段,一直很看重你,准备这一战过后,提你为小队长,”少佐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缓缓地道,说完了,还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太君知遇之恩,如同再造。”
少佐笑了笑。
突然,他收拢了目光,低下头,盯着肖征贵的脸,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他的笑容还在,但那目光变得刀一样的锋利。
肖征贵眼角那块疤微微地动了一下,脸上去是一幅茫然的表情,“半个小时以后,他们一到就动手。”
“我是说,你什么时候动手杀我,”少佐道。
肖征贵一副莫名奇妙的样子,“怎么会呢?您对我有大恩大德,我怎么会想到杀你呢?”
少佐放缓了语速,“——你很厉害,你装得很象。连我都被你骗了这么久。”
肖征贵如坠云雾,一脸无辜:“大人明鉴。我对您,对大日本皇军可是一片忠心啊?”
少佐笑道:“不要再装了。——实话告诉你,我和吴天明有约定,来的时候,不能走最后一个,也不能走最前面一个,只能走第二个。这也算是我对你的最后一次考验吧。——很可惜,你没有通过。”
肖征贵脸上掠过一丝不安,很快又平静下来,最又还是微微地一笑,“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少佐道:“你也不错。我遇到过无数的刺客,能到我面前装这么久的,你还是第一个。——为什么要这么做?”
肖征贵道:“非如此,不能要你的命。”
少佐问:“你杀了吴天明?”
肖征贵没有否认,“——这些天来,他的出手没有一点进步,甚至还不及以前坚决。”
“那是因为他为情所困。心中有了牵绊,会影响出手的。”少佐叹道,“爱河,在日本又叫忘川。那是因为坠入爱河的男女,会忘掉世间的很多东西,包括责任,义务,甚至原则和信仰。吴天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肖征贵道:“你的计划也很周到。在这个镇子,只有吴天明才有绝对的威信和能力说服游击队来袭击北营。”
“这也是我两次留其活口的原因,”少佐道,他的态度很诚恳,似乎把肖征贵当成了知心的朋友,“我把自己心爱的手枪给了他。——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把金手枪代表的就是我武宫少佐。我要证明自己被他杀死了,我要证明此时的北营群龙无首,不堪一击。——我知道游击队等这样的机会等了很久了。本来整个计划的确天衣无缝,我唯一失误的就是信任了你。——那天,在南桥村,你为什么要杀吴天明呢?那时,他可是你们的英雄啊。”
肖征贵能取得武宫少佐的信任,那一枪非常关键。
肖征贵笑道:“其实,那次向吴天明开枪,是为了救他。我知道,你的枪绝对会比吴天明的刀快。你一旦出手,生死就由不得吴天明了。就是吴天明当时不死,也会被你活捉,到时还是个生不如死。我虽然打的是吴天明的要害,可我知道,那个地方是不会死人的。我是医学世家,对此知道的可能比你多一点。”
“我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后来,吴天明复活,我还以为他命大,”少佐也笑了笑,又想到了什么,继续道,“这么说来,你杀老村长的时候,就知道他是我的人?”
肖征贵道:“那天晚上,我碰巧看到他从军营里出去。并买了两斤肥肉,一斤黄酒。”
“老家伙太贪图享受了,死了活该,” 少佐道,“——你为什么这样做?难道没想过,这样做,你时都有死的可能。你一死,你不仅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更重要的是,对中国人来说,你永远是个汉奸。没有人会为你辩白。”
肖征贵道:“我想过。”
少佐提高了声音:“为什么还要做?同样是做汉奸,为什么不选择聪明一点的做法?为什么要和我做对?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肖征贵没有回答。
少佐缓和了一下声调,继续道:“从你报信开始,其实给你动手机会,最多只有半个小时了,半个小时之后。游击队没有来,你就会露马脚。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动手?”
“我知道。可我找不到你的破绽,”肖征贵无奈地道:“只想趁退出去向你敬礼的时候拔枪出来。”
肖征贵说的是实话,事到如今,所有的谎言都没有必要了。
少佐笑了一笑,“那依然不是最好的机会。”
“虽然不是最好的机会,但有机会总比没有机会强。”肖征贵道,“这么多天来,我一直寻找着。希望能找到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
“你永远找不到,”少佐道:“很多人都找过。”
肖征贵笑道:“所以,这个机会也算是不错的了。”
少佐道:“现在,连这样的机会都没了。”
肖征贵没有做声。
他不想否认。
少佐接着道:“不过,你死后,我会把你的故事讲给中国人听,证明你不是汉奸。”
说到后面他自己也笑了,“只是,我的话,他们未必肯信。”
肖征贵依然没有做声。
细心地少佐发现,他脸上的小疤痕,微微地有一些跳动。
突然,肖征贵手已经放到了腰下。
他握住了枪把。
他拔出了枪!
动作简洁而明了,没有丝毫的犹豫。
少佐身经百战,条件反射一般,连忙右手下垂,直奔枪把。
握枪,充实的枪柄!
拔枪,崭新的手枪!
那枪虽然不那么金光闪闪,却也乌黑发亮,显然也是枪中的精品。
这是他最擅长,最熟悉的动作。
不仅简单,不仅明了,而且还舒展、自然、准确。
似乎还有一种韵律和节奏在里面。
这分明是一种艺术。
他的这个动作,据说是天下最快的。
在这个动作下,已经有四十九个人一命归西。
虽然他后反应,后动作,但几乎是与肖征贵同时扣动了扳机。
“叭!”
只有一声枪响。
谁开了枪?
谁没有开枪?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高手相争,没有开枪的人,一定会死。
太阳已经西斜了。
双桥镇往南的路,是去南桥村的。
天空晚霞或淡黄或金黄或橙红,形成一个辉煌灿烂的背景,衬托出远山轮廓。轮廓是深紫色的,上有参差不齐的树,树也是深紫的,中间,还可以看见深紫的牛羊,慢慢下来。
肖征贵站了在路边上,看了一会儿远处的风景,觉得疲劳和伤痛有些缓解了,又开始走他的路。
他走得很慢,那摇摇晃晃的,一步一捱。
他受了几处伤,走路时,影响最大的是小腿上的创口,因为子弹没有取出来,所以,每走一步,都感觉到弹头和骨头的摩擦着,钻心的痛。
走了一段,他又站住了,看路边的河水。
水潺潺的流着,映着天边的晚霞,浮光跃金。
走近一些,在水波平静处,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
血污满脸,面目狰狞。
看着看着,他禁不住笑了,笑容里竟然有几许轻松和愉快。
在他自己的记忆中,这些天来,他很少这样笑过了。
上天毕竟是公平的,他让人在失去的时候,往往会在别处,得到些什么。
他今天得到了好运气。他杀死了武宫少佐,另外还有二十个日本兵和两个中国汉奸,而且只用了二十七发子弹,只受了五处伤。回想起来,自己都不敢相信,竟然能把武宫少佐一枪打死。或许是武宫太轻敌了吧;或许,是因为武宫的新枪不太趁手吧;甚至也有可能,自己通过这些天的苦练,出枪已经比武宫还快了。不管什么原因,少佐真真确确地死在了他的枪下,死的时候,和平常人一样,哼都没哼一声。
除了武宫少佐,别的日本兵不过如此,他几乎是一枪一个,打靶一样。
他只是在换弹匣的时候,才受了几处伤。
他懂得一些医术,知道这些伤都不是很严重。
冲出来后,第一件事,他就想到了回南桥村。
回南桥村,第一件事,就是要见小兰。
他有很多话要对小兰说。
首先,他要请她谅解。那次在百花楼,是做给别人看的。当时,武宫还没有完全信任他,随时都可能有人盯着自己。另外,他虽然心里不愿意,但现实告诉他,小兰离开他会更好一些。因为身在虎口,他无法知道自己的能爱多少,能爱多久。
他要告诉她,她走的那天晚上,他流泪了。
他还要告诉她,她逃跑的时候,反身扔出去的那把刀,偏得很厉害。插在日本兵身上的,是他的刀。他一直保护着她,不然,她根本无法逃出日本军营。
这些,都是他自己内心里做决定的。
没有一份证据,没有一个证人。
但他相信,小兰一定会相信他的。因为,这个世界小兰是最了解他的人。有了小兰的理解,别人的态度,他不是很在乎。万一,小兰不相信他,他也会认命的。本来,做计划的时候,他就没把个人的名誉考虑进去。因为在行动中,他随时都可能死,他一死,汉奸的罪名便永远地背在身上了。就是背上千古骂名,遗臭万年,他也有了一点心理准备。很多时候,他自己甚至都当自己是汉奸,这样,这些天来,他才不至于在千夫所指的委屈中疯掉。
他还想看看父亲的坟。
父亲的死,是这次行动中最大的意外,也将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开始,他借着从日本军营里鼓的那一口气,几乎是小跑出镇子的。无奈伤口越来越痛,身体越来越累,到现在已是走走停停的了。
想到小兰,他又强行加快了脚步。
过了南桥。
天边,只剩下一小块如血的暗红。
转过弯。 他看到了那个熟悉而又亲切的村庄。有些朦胧,有些灯光,十分美丽。
“举起手来,”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虽然有些冷淡,却比眼前的村庄都还要熟悉和亲切。
“——小兰!”肖征贵的声音竟似有一些颤抖。他想转过去看看她,是不是和梦里的一样,是不是和以前一样。
“别乱动,我有枪,”小兰道,“举起你的双手!”
肖征贵缓缓地举起双手,“现在可以转过来了吗?”
“举高一些,举过头顶,再转过来。”
肖征贵依言把手举高了一些,慢慢地转过身。
小兰大变了样,不仅剪短头发,还束了腰,腰间还插着一支枪,更显得英姿飒爽。引人注目的是那支枪,金光闪闪的,竟似武宫的金左轮。
“听我解释好吗?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肖征贵轻声道,看着她的枪还插在腰间,稍稍松了口气。或许,她只是和自己开一开玩笑罢了。退一万步说,至少,不会走火了。
“——你杀了武宫少佐?”小兰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肖征贵心里一宽,原来她已经知道了。
“你杀了其余的二十个日本鬼子?”小兰继续道。
“是的,”他并没有说明另外还有两个汉奸,也没有说自己一共只用了二十七枪,他不是那种张扬的人。
“你杀了吴天明?”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北桥山里参加了游击队。正在训练的时候,羊倌小四跑过来,说你杀了吴天明。开始我还不太相信,只到在北桥上看到了他的尸体。我想追上你,经过镇上,才知日本军营里已经发生大变。我猜你可能往这边来了,于是一路追了下来,”叶小兰道,“——吴天明是不是罪有应得?”
“是的,你都知道啊?”肖征贵微微笑着,他已完全放下心来了。
“我当然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可能就是我,”叶小兰幽幽地道。
听到这句话时,肖征贵心里一颤,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
只有在被误解时,才知道理解二字的珍贵。许多多天以来,这是他听到的最动人的话。想想一路来承受的一切,在这一句话面前,都显得那么地微不足道。
叶小兰喃喃道:“其实,即使那天你赶我走,我依然时常记着你以前的好。一直盼望着你能改邪归正。”
谁都听得出,她说得很深情。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肖征贵柔声道,“是我的不对。”
天气暗了,看不清,要不然,他脸上的疤痕,估计此时也会非常亲切而美丽。
“我都没有什么,一个小女人,死了又有什么要紧。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杀了吴天明,”叶小兰略微加快了语速,正色道:“他不仅是我现在的爱人,他还是民族英雄啊。他拼死完成了任务,杀了一个镇的日本鬼子,包括武宫少佐。好不容易回到北桥,你却一枪将他杀了。你于心何忍啊?而且,到现在还企图冒充他的功劳,诬陷他的名声,你良心何在啊?——幸好羊倌小四看到了这一幕,幸好他告诉了我,幸好吴天明的身上有武宫的金手枪做为证据。要不然,你真得狡辩过去了。——老天有眼,天不藏奸啊——”
叶小兰说得很快,可见这些言语在肚子里已经埋藏了许久,一经说出来,就象决了堤的河水一样,只听得肖征贵呆若木鸡。
更严重的是,话刚刚说完,肖征贵就已经看到了叶小兰拔枪的动作。
他哪里还来得及分辩,连思索的功夫都没有,连忙放下右手。
握枪!
拔枪!
出枪!
一系列动作,已非准确和迅速两个词语可以形容完全。
——“叭!”
虽然受了伤,虽然位置也不好,虽然没有思想准备,虽然迟一些动作,这都影响到了他出枪的速度,但他还是有绝对把握,在小兰之前出手。而且只打掉她的枪,不伤她的手。
这些天,他天天练枪,枪法已经是非常了得了。
吴天明已经用生命证明了这一点。
武宫少佐也已经用他的生命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这次,响的却是叶小兰的枪。
枪法很准。
一枪穿透了肖征贵的咽喉。
“你不在的时候,我在无日无夜地练枪,”叶小兰对着倒在地上的肖征贵说,“明哥说我是使枪的天才。”
这时,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8 第四天,南桥村对门的山上。又多了两座坟。
一座建得很大,石碑上深深地刻着,“民族英雄吴天明之墓”。
另一座在下面一些,乱石垒的,小小的,没有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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