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诗歌的情趣、意象和意境fficeffice" />
第一节 诗歌的情趣和意象(上)
诗歌的形式固然应该重视,它的内容——情思和意象则更加重要。如果把形式比作是一个人的体貌,那么意象就是他的血肉,而情思则是他的灵魂。
所谓情思,包括情趣与思想。情趣是指情感和兴趣,思想则指构思与想象。明代陆时雍说:“深则情,浅则趣”,可知它们之间只有程度上的深浅,并无绝对的优劣之分。有些用诗的形式写成的谜语,便是人们游戏的兴趣的体现。如《画》: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情趣按性质可分为高级、中庸与低级三种。“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陆游《示儿》)的忧国之情值得我们赞叹,“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王维《竹里馆》)的孤高、旷达也令我们向往,但如“荡子行不归,空房独难守”(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这样低级的情趣,却为人所不齿。情趣还有特定的和普遍的两种。某些特定的情趣虽然也能写出好诗,但不免流于隐晦,如李商隐的《锦瑟》。与之相反,普遍的情趣更容易引起读者心灵的共颤。此外,情趣还有真假之分。“为赋新词强说愁”(辛弃疾《丑奴儿 书博山道中壁》),估计“赋”出来的不会是什么动人的好词。
每首诗的主题虽然只有一个,但诗中的情趣却并不单一,往往在发展变化之中。如朱淑真的《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花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前后两节所要表达的情趣正好相反。当然,主题就是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趣的对比中产生和深化的。
有些诗的情趣和意象甚至能引申出一些发人深省的哲理。如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诗人在描述意象,抒发情趣的同时,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哲理的思索。诗歌本来羞于议论和说理,但由于这些哲理是诗歌意象的不经意的流露,人们不但不会厌烦与排斥,还会以赞叹的眼光加以欣赏。宋诗以说理胜,唐诗以抒情胜,宋诗的成就远远不及唐诗,是世人所公认的,而宋词由于着重于抒情,因而取得了与唐诗并驾齐驱的伟大成就。这也就从反面说明了诗歌的长处在于抒情,而不在于说理。有的诗歌纯粹为哲理而生,如美国意象派诗人爱厄诺尔的《环境》:
凝在枫叶上,
露珠闪闪发红。
而在莲花中,
它却像泪珠般苍白晶莹。
这种诗读起来缺少诗味,原因在于它不是以抒情为己任,而是为了阐述某种哲理而生。当人们在怦然心动的一霎时,对这首诗的热情也就到了尽头。
有关情趣的话题暂且谈到这里。下面我重点说说意象。所谓意象,是指熔铸了诗人情趣的具象。而所谓的具象,不仅仅指眼睛所能看到的宇宙万物、人间百态,听觉、触觉、嗅觉、味觉等也是一种别类的具象。具象本身并没有情感的因素,它可以为任何人所用,也可以应用在任何体裁的文学作品中。只有当具象在诗中被赋予了独有的性状或动作时,它才拥有了诗人赠予的生命,才能成为特立独行的意象。因此,一个意象应是独立的一幅画或一幕戏。抒情诗常表现为画景。说是画,其实并不贴切,应该说是一段正在播放的有关景物的视频才对,其中不仅有流动的画面,悦耳的声音,甚至能嗅气味、知冷暖。叙事诗常表现为戏景。所谓戏景,是指描述的对象主要是针对人物的体貌、言语、表情、动作等,当然还包括情节与背景。
由上可知,意象是由比它更小的具象组成的。有时,一个意象只包含一个具象。如“众鸟高飞尽”(李白《敬亭独坐》),其中“众鸟”为具象,“高飞尽”是它所处的状态。更多的时候,一个意象里包含两个甚至多个具象。如“孤舟蓑笠翁”(柳宗元《江雪》),其中有两个具象,“孤舟”与“蓑笠翁”,但“蓑笠翁”是主体具象,“孤舟”只表明“蓑笠翁”所处的位置,是陪衬。又如“名花倾国两相欢”(李白《清平调》),其中有“名花”与“倾国”两个具象,它们的状态是“两相欢”,是并列同生的。又如“独眠人起合欢床”(张仲素《燕子楼》),其中也有两个具象,“独眠人”与“合欢床”,它们两相对比,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在戏景当中,意象中的人物常被忽略,突出的反倒是人物的言语或动作。如“竟无语凝噎”(柳永《雨霖铃》),其中省略了人物“我”,突出的是我“无语”时的“凝噎”。总之,只要能够更好的传达出诗人的情趣,意象的使用并无一定之规,需要我们灵活掌握。
通常情况下,单个的意象并不能传达出诗人完整而复杂的情趣,这就需要借助意象的组合,以充实和丰富画面。两个或多个意象组合起来,便形成意象群。一个意象群便是完整、自足的一幅画或一幕戏,有时画中有戏,有时戏中有画。意象的组合大致也分为三种情形,即主次型、并列型与对比型。如“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秋思》),包括两个意象,“西下的夕阳”指明了“在天涯的断肠人”所处的时间,它们之间是主次的关系。又如“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陈陶《陇西行》),两个意象对比强烈,构成了一幅如蒙太奇般闪烁的画面。再如“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李清照《声声慢》),便由堆积的黄花、独守空窗的诗人、细雨中的梧桐三个意象并列而成。
有时,一首诗就由一个意象或意象群组成。如崔颢的《长干曲》: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全诗由一个意象组成,也就是一个动作,表现为女子的问话。又如杜甫的《绝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其间有四个意象,它们并列在一起,组成一个意象群,共同描绘出这幅生动、鲜明的图画。
但更多的时候,即便是一首短诗,也由两个、甚至多个意象、意象群组成。如孟浩然的《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全诗由两个意象群组成。第一个意象群写春睡的惬意,春光的美丽(由欢唱的鸟儿可知)。第二个意象群回忆夜里风雨交加,想象花落狼藉的场面。前后画面对比,惜春的惆怅之情跃然眼前。又如李煜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全诗由两个意象群和一个意象组成。前四句是第一个意象群,描绘了一幅小楼东风,春花明月的动人夜景,令人勾起了对故国的思念。五、六句属第二个意象群,重点描写故国昔日的宫殿,对比渐衰的容颜,想到物是人非,不由人不起悲愁之心。最后两句是一个意象,接上文自然而然的引出了对于悲愁的描绘。在这里,诗人运用了一个非常形象、贴切而新颖的比喻。再如马致远的《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全诗由三个意象和一个意象群组成。前三个意象分别和最后一个意象群相比较,突出了日暮天涯的断肠人孤独的心情、凄惨的境遇。
对于篇幅较长的诗歌,通常还需借助意象群与意象部落的组合来完成。所谓意象部落,是指情趣相同、题材一致的意象、意象群的组合。如辛弃疾的《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花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莫去依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全诗由两个意象部落和一个意象群组成。诗的上阙是第一个意象部落,其间写尽惜春之情。它包括五个意象群:风雨春归、落花无数、芳草天涯、春自默然、蛛网飞絮。这五个意象群都与“春”有关。诗的第二个意象部落从“长门事……玉环飞燕皆尘土”。它包括两个意象群,即两幕戏景。第一个意象群写蛾眉遭妒,第二个意象群写宠贵尘土。倘若联系历史,可知“蛾眉”是指诗人自己和主战的爱国将士,“玉环飞燕”指的是朝中小人。两相比较,可以看出诗人对于奸佞小人的憎恶,对于怀才不遇的惆怅。这两个意象部落放在一起,惜春之情便有了新的寓意。 “春”是指抗金的大好形势,“惜春”惜的是抗金的大好形势已去。最后一个意象群,以烟柳斜阳写尽闲愁之苦,自然而然的为全诗划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第二节 诗歌的情趣和意象(下)
由具象的定义可知,宇宙间的一切事物都可纳入意象的范畴。那么,是不是所有的意象都适合入诗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诗歌宜表现人生与自然中美的事物,那些鄙俗、丑恶、龌龊的东西最好不要入诗,免得惹人生厌,——但作为反面教材可以除外。
几乎每首诗中都有意象的存在。有存在,就有比较;有比较,就有优劣。那么,对于意象优劣的评判,有哪些衡量的标准呢?我认为,好的意象,不但要鲜明、生动,而且还要新颖。
意象的鲜明,对于画景而言,要体现出景物本身所独有的性状与特征;对于戏景来说,要表现出人物独有的体貌、言行与性格。如“青海长云暗雪山”(王昌龄《从军行》),其中“海”是“青”的,“云”是“长”的,“雪山”是“暗”的,通过对这三个具象颜色、形状与光线的描述,展现出一派典型的边塞风光。又如“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白居易《卖炭翁》),第一句是对卖炭翁衣着的描绘,突出了一个“单”字,第二句是对卖炭翁心理的描述,因为担心“炭贱”,虽然“衣正单”却“愿天寒”,从中更可见卖炭翁悲凉、凄惨的境况。
意象的生动,是指不但要从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等多方位共同完成对意象的描述,而且还要从时间的延续、空间的伸展上使意象尽量充实、完满。如“千里莺啼绿映红”(杜牧《江南春绝句》),其中不仅色彩鲜丽,而且声音动听,使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又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山居秋暝》),一个“照”字,一个“流”字,化静为动(即时间的延续),使画面动感十足。从松林明月到清泉白石,有连贯性的场景的转换(即空间的伸展),又丰富了画面。它们对增强意象的表现力,都大有裨益。
意象的新颖,不仅是指要去发掘新的具象,并把它写入诗中,形成新的意象,更表现为要在寻常的具象中发现独有的新的情趣,以及为寻常的情趣寻找新的独特的具象。如“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毛泽东《念奴娇昆仑》),昆仑山是我们都熟悉的具象,因为在以前的诗中极少出现过,所以有关昆仑山的这个意象部落,自然就显得十分新颖。又如拙作《过年》:
灯笼高高挂,爆竹咚咚响。
举杯齐欢笑,但愁白发长。
年是人人都要过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以欢喜的心情迎接年的到来。而我却在过年的喜庆气氛中,感到年华易逝、事业未成的悲愁之情,抒发了一种别样的情趣。再如关于“愁”的意象的描述,有以“白发三千丈”(李白《秋浦歌》)作比的,有以“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相代的,还有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青玉案》)为喻的,情趣一致但意象却绝不雷同。
对于意象群、意象部落以及整诗而言,还存在着意象、意象群之间的排列与组合的问题。总的原则,就要看它们能否能在情趣的贯穿下,构成一幅或一幕完整、自足、有序的画景或戏景。意象的单薄、破碎与混乱,是诗歌写作的大忌。
以杜甫的《绝句》为例,从表面上看,诗中的四个意象好像不相连属,但从整幅画面上来观察,“两个黄鹂鸣翠柳”属近景,“窗含西岭千秋雪”属远景,“一行白鹭上青天”是高处的景致,“门泊东吴万里船”是低处的风景,它们从各个方位来充实画面,使之有序而自足,缺一则不完整。胡应麟在《诗薮》中讥讽这首诗是“段锦裂缯”,实在是只窥一斑而不见全豹。
此外,意象还有实景、虚景和幻景的分别。所谓实景,是指诗人在写诗时,观察、感受所得的真实、现成的意象。比如我的一首小诗《残雪》:
晴日照残雪,花鹊满原野。
风吹面不寒,莫非春来也?
这首诗写的就是我当时所见的真实的场景和感受。有的朋友提出疑问:既然有雪又有风,你怎么会不觉得寒冷呢?即便当时我感觉到了凉意,出于主题的需要,这样写也无伤大雅,更何况我当时确实感到吹来的风有些暖意。因为当时虽然有雪,但已是即将化尽的残雪,虽然有风,却是非常惬意的微风,再加上丽日当头,脸上被晒得热乎乎的,心情又十分的轻松、舒畅,所以就感觉“风吹面不寒”了。当然,这只是特定环境下个人比较独特的感受,无怪乎朋友会心存疑忌。
所谓虚景,是指诗人在写诗时,虽然是通过想象而得来的但在现实中却有可能真实存在的意象。明代杨慎在《升庵诗话》中,对“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这两句诗作过这样的评价:“千里啼莺,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其实,就算是“十里莺啼绿映红”,除非是千里眼、顺风耳,谁又能全部听得?谁又能一眼见得?千里在这里不过是一个虚数,不一定非指一千里,而是指整个江南大地。试想春过江南,到处莺歌燕舞,遍地草绿花红,好一片繁荣景象。杜牧在这句诗中写的是虽是虚景,但却是真实可信的”。
因此,无论是实景还是虚景,我们最好都能选取那些常见的、有普遍性的意象。否则,即便是实景,也可能会使人心存疑忌;而就算是虚景,也能够令人点头信服。
所谓幻景,是指诗人通过想象得来的且在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意象。如李白在游仙诗《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关于梦游天姥的一段描写。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曾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文中所说的造境即指由虚景或幻景创造的意境,写境是指由实景生成的意境。在大诗人的手里,其实无所谓实景、虚景甚至幻景,只要能把诗人的情趣酣畅淋漓而又恰如其分的表现出来,无论哪种意象,都可以拿来唯我所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