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辞

本帖最后由花间莺语于 2014-9-11 22:18 编辑

山素来沉默，不是没有疼痛。水一直脉脉，不是不知欢喜。

                           （一）云，还是云

   最好的云在高山之巅，在草原，在沙漠。

   出银川市中心往北，过黄河，再往北，过通湖草原，经过如雪的盐湖，成群的牛羊和横戈立马的蒙古十将军塑像，继续往北，直至人烟稀少，直至黄沙无涯，直至无尽天边。

   沙漠的风，无遮无拦肆无忌惮地飞腾，刮过蒙古包，经幡，掀起沙浪.....

   高山之巅，我抬头向着云海，漫天的云，被风裹着挟着，闪电般流动，受惊的灵魂般，惶惶然，四散奔逃。霎那间觉察，天离我那么近，云伸手可及；天地间就只留下了我，孑然一身，深处云海之中。风卷起我的头发和衣裙，随时都能把我整个裹挟而去，而我无力挣扎，只能跟着云飘动，飘，飘向不可知的远方......

   不敢再仰头向天，回头，大口喘气，深深呼吸，让恐惧感慢慢消失。虽只是一刹那的灵思出窍，但那时的孤独，无力，恐惧等各种细微的感受却深刻烙印在心中。在沙漠，又见到了海一般的云。景色独异之处，云便格外婀娜多姿。云端似乎有呼唤的声音，似乎有一双目光，洞察世事而悲悯动人。天文学的时间概念从云端跳出，逼迫人丈量自己那短得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生，教人懂得什么叫“沧海之一粟”“时空之无垠”。

   时间如卷轴，贮存在浮云中，卷走盛世，卷走所有的足迹，也将卷走我们，只留下山水，永恒的存在。

                     （二）月亮泉

   来到沙漠腹心的这座小村子，已是黄昏。暮色中，依稀可见十来座白色蒙古包散落在矮树林中。晚饭后，四野是酽酽的夜色，那轮满月便显得格外圆格外大。

   沙漠人家的小伙子开来一辆大卡车带着我们去参加篝火晚会。卡车往沙漠深处行进，在沙丘中上下颠簸，如同在黑色的海浪中前行。车前两盏特别改装的大射灯撕破浓重的黑幕，高高低低的沙丘、灌木、奇形怪状的小树，如同憧憧鬼影向我们逼来。

   可我们没有机会害怕。司机小伙儿领着大家吼歌，吼完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又吼“大河向东流啊”，“突突”的发动机声，男女老少忘情的吼歌声，间杂着兴奋的尖叫声，打破了沙漠的宁静。直到卡车突然停下，我们还意犹未尽。

   沙地上，篝火点起来了，音乐响起来了，有人尖叫着在沙中打滚，有人舞动起来......

   一直跳到无力，喉咙焦渴，我才跌坐在沙中。突然，有种远离热闹的冲动。悄悄离开人群，顺着旁边的沙丘往上攀登，直到登上顶端。篝火远了，歌声笑声远了，心平静下来，夜色中的沙漠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月亮就在头顶，我只要轻轻伸手，就能揽住她。此刻她正冲破云影，为沙漠烙上银光。这里的沙面没有污染，少有人踩踏，沙粒细润而洁净。我盘腿打坐，对着圆月，深呼吸一会，再低低地俯身，贴近沙面，感受白日骄阳的余温。抬起头的刹那，便发现了——月亮泉。

   月亮泉在沙丘另一侧下方。月光下，她的每一滴水珠，每一丝细细的水纹褶皱里都漾着银光——清冷的带着金属光泽的银光，眩人眼目。这时，该有银色衣裙的天使现身，该有仙乐悠然，这汪泉水似乎从天外飘来，似乎是海市蜃楼，美得太不真实。我提着鞋子，光脚往沙丘下跑，直到手触到冰凉的水面，才确定她的存在。

   此刻，月亮泉就在面前，贮满清水与月光，在风中荡漾；此刻，一切都不重要了。

   美，在远方。远远的，远远的山川，要从心中寻找。

                           （三）日出

   临睡前，朋友就推荐，沙漠日出不可错过。酣睡中醒来，蒙古包内外虽仍是黑魆魆的，但估摸着快天亮了，连忙起身。果然，还没等梳洗好，一缕晨曦就割开夜色，出现在天边。

   面朝晨曦向沙漠深处走去，将几座蒙古包和几串驼铃声抛在身后，走入一片开阔沙地。

   无法细述沙漠的晨风有多清新，又有多澈骨；无法勾勒远远地散淡分布在沙漠中的蒙古包和胡杨树沙枣树林是如何由绰绰的剪影到越来越清晰，最后又是如何背衬着斑斓的朝霞，美得像一幅刚完稿的世界名画；无法勾勒昨晚的那轮满月是如何在西天上流连不舍，不愿离去；更无法勾勒的是越来越秾艳的霞光，和云层间千百种层次不同的色彩与形状的变化。

   还没完全做好准备，就见一轮红日在云层中炸开，亿万束金光拧成几条大道，横着的大道扫荡残云，直通西天，竖着的大道亘立天地，宛若长梯。如此辉煌夺目，如此高贵威仪，此时的世界只有红日，他是唯一的造物，唯一的主宰。他凭着强大得无法抵御的威仪夺走人的语言和思维，让人除了敬畏他膜拜他，便别无所念。

   不！也许你能看到心上有窗，窗外有道，通往永恒的造物的慧眼，通往无极的天宇。

                        （四）不能没有树

   请你想象，阳光下的大漠，每一粒细沙都闪着金光；请你想象，沙丘在风的吹拂下温柔地起伏，沙的皱褶如丝缎一般，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波动着变化着，与水纹的荡漾毫无二致；请你想象一大朵云飘过，投给沙丘的阴影，想象乘坐滑板从沙丘俯冲而下，恰好云在这时飘走，能见到阳光和波纹追着人跑的奇观；请你想象，开沙漠越野车的蒙古小伙，黑黑的脸膛，精瘦结实，率性潇洒，有多么阳光帅气；请你想象，小伙子站立车头，仅用左手握住方向盘，右手高高举起，时而挥鞭驱马，时而舞动歌拍，时而指引大家看大漠中不可错过的精彩景致，该有多么的激情澎湃。

   你不难想象，沙地中的沙葱与骆驼刺；不难想象，蒙古小伙指认丝绸之路遗迹带给我们的欣喜；你不难想象，在号称“成吉思汗点将台”的高丘上俯视成百上千的沙丘，听到蒙古小伙激情而诗意的解说“看到那些沙丘了吗？那就是大汗的兵将，整装待发，等了千年”，涌上我们心头的豪迈与苍郁；你一定还能想象，沙漠大卡带着我们驱驰，激起的通天沙浪，荡出的歌声笑声尖啸声。

   沙漠的树不多，但每一棵都婀娜着浓绿着，每一棵树都是一道绝妙的景致。它们总是出现在你的前方，或翩然独立，或两三棵相依相携。你以为很近，以为骑着骆驼，一会就能触摸到它们，可骆驼走半个小时，它们仍在前方，仍隔着那么远，等待你召唤你。

   那棵清瘦秀丽的树，如身段袅娜的少女，沙漠人称“窈窕淑女”。另两棵树，人称“沙漠王子与公主”。一棵树冠扇开，正如身着纱裙的公主；一棵旁逸斜出，那不正像躬身施礼的王子吗？

   我想，此刻，你不难想象，沙漠人的浪漫。这份浪漫在日出时喷薄，在烈日下澎湃，又在月光下氤氲。

   这份浪漫，就如那些树，面对十万黄沙，仍绿着美着蓬勃着，时光老去，繁衍至今。

                        （五）最痛的山水

                           沿着峡谷走
                           看到了世间最好的风景
                           最痛的山水
                                 ——傅天琳《大峡谷》

   贺兰口，是贺兰山最具特色的一道山谷。在贺兰口，我见到了最痛的山水。

   车在银川平原上疾驰，窗外飘着雨，雨不大，透过雨帘依旧能看到平原上一望无垠的青草和散布草甸的斗石，此情此景，正合了岑参的那句诗“一川碎石大如斗”。

   车行驶到平原尽头，贺兰山口突显眼前。

   眼前是光秃秃的石头山，那土灰色的岩石在雨中呈现出铁青色，如同浓墨枯笔皴染出的水墨山水画。峰顶的云雾，竟为狰狞铁硬的山体添了一丝柔媚与神秘气息，煞是有趣。

   冒雨向贺兰口山谷深处走去，只见时宽时窄的山谷两边，峰崖兀立，山势连绵，层层推进。每道岩壁都峻拔峭厉，直刺云天；每块岩石都如刀似戟，凌厉之气，破空而来。见到一块万斤巨石，在山腰凸出处晃荡着，看路标说明，这块巨石看来摇摇欲坠，却历经万年，至今不倒。在贺兰山，像这样的危石，可说是数不胜数。

   几只岩羊在山崖间攀援跳跃，其中一只肃立在崖端，俯视山谷，良久不动，差点被我们误认为是雕塑。

   一路走，一路估量翻越贺兰山的可能性有多大，且不说山岩无路，绝少植物可攀援，就是能有一双铁爪契石而行，也随时可能葬身于飞沙坠石之中，要想征服贺兰，可能性微乎其微。

   也许，岩羊与山崖间盘旋的不知名大鸟，还有石缝间偶或一见的草与树，才是贺兰山真正的征服者。

   在贺兰，我找到了最痛的传说。

   《淮南子》记载云：“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有学者研究证明，那位争帝失败的共工痛触的不周山，就是贺兰山。

   从贺兰口看进去，南北两侧山体凹凸相吻，像是被人为切开似的。关于贺兰口，还流传着一个传说故事：巨人开山取水，将大山豁开一道口子，称为“豁了口”，后人念着念着就成了“贺兰口”了。山口处的一块巨石上还有两个巨大的脚印来验证这个传说。

   千万年过去了，贺兰，你当年天倾地陷刀砍斧劈的伤口还痛吗？

   传说也好，历史也罢，这里终究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这些故事藏在石间的岩画中。从贺兰山数以万计的岩画，我们追寻远古祖先的足迹，感受他们迁徙、狩猎、遭受天灾、求神占卜等所有繁衍生息的过程，感受远古人类生存之路的艰难与痛苦。

   不仅如此，贺兰也是有史以来，历朝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匈奴、鲜卑、党项、突厥、吐蕃、回纥、蒙古及其后来的分支瓦剌、鞑靼等民族或部落都曾在这儿生息，贺兰山和他们一起纠缠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其中，最突出的莫过于各北方游牧民族与中原军队的交锋，蒙恬、霍去病、卫青等名将都曾鏖战于此。“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虽然岳飞并未真的在此战斗过，但这首词所传达出的气壮山河的气势和胸怀却成为了英雄的典范。

   放眼天下，没有一座山像贺兰那样承载了如许深重的战争痛苦。在贺兰大风口猎猎的疾风中，我似乎还能听到战鼓的声音，还能见到身披铠甲的盖世英雄啸傲塞外的身影。
最痛的历史，最痛的岩石，最痛的山水——贺兰。

      你若懂了山水，就懂了我的忧伤。

浮云涌动霓霞生，尘世千秋循此情。亘古人寰呈万象，绝峰我自看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