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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人到中年 于 2014-9-26 23:40 编辑
那是N年前的事了。
“砰”地一声枪响,河滩上玩扑克的我们立即爬起来朝南边望去,那广阔的河滩草地上没有看见人影,只有零星的大大小小的牛在悠闲地吃草,它们似乎没听到枪声。我哥哥他们还在望着,我蹲下来把扑克收起来,知道他们四个不再玩了,这还是去年过年大家的压岁钱聚起来买的扑克,已经好几张都是粘过了的,新的要等过年再买。
“快看、快看!”我拿着扑克顺着他们的方向望去,就看见三个迅速移动的点——“狗!”真的是狗,它们向我们这边跑来,“兔子——!”对,在三条狗前面还有一只灰兔子。毛伢哥就是眼力好,每次都是他最先喊出来,也许是他个头最高的原因。三只狗像个品字似的排列,最前面的狗正好对准兔子尾后,流星赶月一样跑过来,前面的兔子似乎前腿根本不用似的,头抬的很高,全身好像悬在空气里。后面的狗却是压低着身子,也看不清他们的腿。我们一起奔过去,一齐喊起来,兔子突然一个急转弯,掉头朝俺们村庄里跑,那里全是秋收后的田野,一层比一层高,兔子像 是悬在空气里荡过去一样,越过高高的田坝毫不影响速度;这时候狗就吃力了,它们有的越过去了,有的撞在高坎上一个滚,起来继续追。眼看着兔子拉开距离就要逃脱了,突然地畈里种麦子村民们一起吼起来,那兔子又转过身来朝下跑,狗又朝下追,兔子朝下跑不稳,开始跑“之”字路,每一拐弯,所有的狗跟在后面都要就地一滚才调转头。几次兔子掉头,狗都跑过头了。但是兔子的速度还是要慢许多,尤其是下一道坎,飞身下来的兔子都要跌得翻筋斗,狗跳下来也跌得“嗯”一声,似乎谁打了它一记,接着就是黄尘扬起。它们又回到了河滩上,兔子开始了机动,每一次拐弯,狗都会跑过头,但是品字形的队伍就有它的优势,拐弯内圈的那条狗就会和兔子檫身而过,可惜每每这时候狗都在急转弯,惯性使它身不由己的打滚,到嘴边的兔子又溜了。兔子几次遇险后不再急转弯,跑直线已经不是狗的对手,开始在河滩上跑圆圈,狗和兔子都是斜着身子,几乎都贴地了。狗跑的圈子就是要比兔子大多了,最外圈的狗突然掉身直插过来,一口逮住了兔子就跑,其他的狗也赶过来争抢,这时候又“砰”地一声枪响,有狗倒了,猎人出现了,他从河坝那边弹出来。我们已经围住那条倒下的狗,它倒在一堆牛粪旁边,嘴里在流血,俩后腿在蹬着,似乎极力地想脱离疼苦,脱离这个残忍的世界。另外两条狗跑了,除了旁边一堆牛粪、兔子不见了。
我二哥走过去。迎上猎人一耳光,猎人突然被这半大的孩子打懵了,把我哥上下看了看说:“我是打兔子,——这野狗是你家的吗?”我哥还没说话,后面的一齐喊起来:“揍他!”我哥说“谁家的狗也不能打,你打兔子,兔子呢?”猎人望了望倒地的狗,说“兔子被那些狗抢去了,我追回来赔你的狗。”然后他撒腿就跑,开始还是沿着其他狗的血迹方向跑,后来就拐进河边的树林不见了,我们几个追了他一段路回来,在一条小沟里看见了另外一只狗,也已经死了。我们把它拖到一起,开起会来,大家磨拳搽掌嚷嚷煮狗肉吃,大家比划着,说两只狗十几个人吃肯定不够吃,还得加其他东西。有的说去偷红薯,有的说偷萝卜。我哥是他们的“司令”,虽然年纪和个头都不是最大的,他们都叫他“周司令”。我哥说“不要那些东西,我们要吃好,要吃得像样子,让大人羡慕,我们来狗肉下面!”他把拳头空中一捶,大火眼光也随着一晃。他说:“你们每人回家拿一斤面,没有面就拿斤半麦子到这里来再去兑面。每人扛一捆柴,要不就去地里拔芦粟(高粱)禾,反正这时候他们也是不准备要的。还有就是把队里(还沿用生产队的说法)的那口大锅抬来。回家拿几个饭盘和每人的碗筷来,还有刀和砧板.....抹布也要......”他说完坐在那里,就守在河里,给大家看好狗,其他人蹦着跳着把牛打得飞跑,都回去了。
不久,大家都陆续回来了,下午没有参加的许多小伙伴也来了,也带来了面条或麦子,全村都知道了,很多人都来看了,我们换了地方,就在离村口不远,他们把我们围起来了。大家七嘴八舌,有的给我们出主意,有的要给我们帮忙。我二哥都没理答他们,指挥小伙伴们挖土灶的挖灶,拖死狗的拖狗,把狗挂在一棵矮树上,从狗嘴边开始割开,头上比较麻烦,一旦到了脖子上,狗皮就像脱衣服似的被几个人拉着整个儿脱下来,只有狗腿上是划开剥的,剥完了,挂在那里就是一个红通通的怪物,现在似乎比猫大不了多少。前不久还在飞奔的家伙,这时就被剥了皮挂在树上,正在被用河水浇着,洗干干净净呢。毛伢用菜刀一块块的割开,放到搪瓷盆里,第二只也是那样,看着孩子们搞得有模有样,大人们笑着,陆续的走了。
土灶早就挖好了,锅也洗好放上去了,火烧起来了,烧了半锅热水漂过狗肉以后,满满一脸盆狗肉放进热油里,刺啦啦的声音响起来了。脸盆里只剩下狗头狗脚和四块狗肉,四块狗肉是四个打扑克的头头们分回家的,是那些后来的小伙伴们提出来给他们四个留着的。
太阳快要落下去,大家已经围上来,对着炉火说笑着。去兑面的小伙伴提着马灯回来了,搬柴的大个头扛着芦粟禾跟着走。狗肉已经在锅里翻滚,香味已经在河滩上飘荡,口水早已经在舌底下趵突。炉火的红光在大伙儿脸上闪烁,眼里的火苗在瞪大的眸子里跳跃。大伙儿早就洗好了碗筷,筷子在碗边敲打着快乐的节奏,那心情连同着锅里的狗肉在翻滚。那火苗子也像腥红的舌头探出炉来舔着锅盖边沿,似乎先尝尝这美味。
在一片晚霞之中,村口走来一个十一二岁女孩,远远从她那婷婷娜娜的样儿,我就知道是谁了,我故意掉转头来。等到有人发现了,她离我们不远了。又是毛伢哥,他一声叫:“三毛,你堂客来了!”我气恼地抓起土块扔他,他一躲,大伙儿一齐笑。我还要站起来打他,他双手挺着我,我打不够。我哥制止我说“不要闹了,人家女娃也不小了。她听见就不好!”她走近了,慢下脚步,看了看大家,偏偏朝我走来,站在我面前,我真想找个地缝钻下去,她额头前伸着,眼珠看着我、睫毛扑闪,那一对长辫子垂在胸前,平常这时候她会双手捻自己的辫梢,今天她手里拿着一个海碗,反扣在腹部上。她声音低低地的说“你能不能和大家说说,给仰斋伯盛一碗”。我窘得要命,说:“还没熟,面还没下呢。和我说也没用。问、问他们去”。我说完,掉过头去,脸在秋风中发烫。我哥站起来:“红袖,你把碗放那里,等会给他盛一碗,他喜欢吃狗肉是有名的,他不教你来我们也要送过去。你那边坐一会。”我哥指了指那个土坎。她真的选有草皮的地儿坐过去,双手弄起她的辫梢来,那一双乌油油的辫子我从小就看她就有的,她是很小被捡来的,被五保户“哈个”老太养着,“哈个”老太因为把“哪个”说成“哈个”,就被大家取了这个绰号。这老太原来是地主婆,还听说读过很多书,是个孤老加寡妇,就只收养了这个丫头。古仰斋是解放前的私塾先生,如今新学堂里不用他,虽然他俩成份不好,但依然受到全村的尊重,私下里很照顾这俩老人,而且这俩老人家经常在一起晒晒太阳,一起看看书。也是许多大人们的窃窃话题。听说红袖的名字就是古仰斋取的。红袖和我差不多大,她是捡来的,也就不知她何时出生。她从小就被人欺负,只有我不欺负她,她也喜欢和我玩,经常一起去放牛,捞猪菜。大约一年前,有一次我正帮她梳辫子,被那个“哈个”说了句玩笑话:“三毛,我把红袖给你做堂客你喜欢不?”她这话一出口,我们俩就呆了,然后我在“哈个”咯咯的笑声中飞了。我们再也不在一起玩,我们都互相躲着。有时偶然遇上也只是快速的说几句话,就在她弄辫梢的时候我已经跑远了,她回过头来我没了影子。
红袖过了些时候站起来,她去山边菜地里抓了很多干辣椒回来,洗干净切开,然后她轻轻走过去放进锅里,看见满满一锅汤,她舀出很多汤在几个脸盆里凉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说“可以下面了。”她拿起一双筷子,把面条一串串放进锅里,那时候还不是机制面,都是手工做的油面,那种面本来就是咸的。大家准备一次性放进去,红袖说那样就全部糊了,不好吃,她一次放进去一两斤,刚刚煮一开以后,就捞上来放到已经凉了的汤里。就这样不断地加面,也不断地加凉水,开了又夹出锅。一会儿满满的三搪瓷盘面下好了,大家都说吃不完就停了。就把狗肉连汤出锅,分在盆里。我哥狗肉连面给她盛了一大碗,那时天黑下来了。我哥看了看她说“你回去不怕吗?”她没说话,我哥又说“都是老人,给‘哈妈’也端一碗去”他回过头看了下对我说“你,帮她端去!”我跳起来“派别人去!”
“让你去你就去,你不去谁都不会去,我还派你不了?”
“你就去吧,谁以后都不许笑你,谁笑你谁是王八!”毛伢哥说的,他在忍着,免得当王八。
那边,我哥已经用他的碗盛了一大碗“你回来我们再一起吃那行吧?”
“你们先吃,给他留着就行,不然就糊了”红袖说的,然后她低着头。
我们捧着碗往村里走,半路上,我接过她的碗我一人搬,她给我打手电。刚走到塘埂下遇见“大喇叭”嫂嫂呼猪,她笑着问我们往哪里端,我们说,给“哈妈”和古老师送过去。到了古仰斋的家,他正在油灯下戴着眼镜,看那种像黄烟叶子装起来似的老书,他放下书和取下眼镜,爬起来笑呵呵的接着,说“哎呀,我这人一生就最爱这个,也就不顾脸面罗!让这丫头找你们要,你们还送来......”说了一堆客气话。拉着我喝杯茶,这时我也正口渴。出来再拐到红袖家,“哈妈”一开门发愣,她对红袖说:“不是说让你端给你古伯吗?”我们说已经端去了,这是给你的,她那高兴劲就甭说了,那小脚连忙踏着细碎的步子,忙去用碗倒了,并开始一口一声“好女婿”,羞得红袖恼着直捶她。我起身拿碗就跑,红袖拿着电筒追出去来,喊住我拿电筒。就在“哈个”的笑声中我飞出了村,就看见路上络绎不绝的灯火,村里的许多媳妇姑子都能端着一碗狗肉面往回走,他们都是“大喇叭”通知去盛狗肉面的,还说每家两大碗!
我回到村口河岸,在冷飕飕的风中看见马灯下不到小半盆的面。十来个人,大家看着谁也没动,谁也不说话。大家的碗里也是干净的,筷子依然架在碗上。炉膛里添了柴,锅里加了水,那四小块狗肉下了锅,还有刚才扔掉的狗头狗脚都洗了,剁了,下锅去了。幸好刚才红袖没有把面全部下完,不然大伙现在就只看着别人端去吃了。这时候我哥说话了“大家不要那个样子,他们来了,总要让人家端一碗去,没有了,不是还可以再来吗,两只狗连头带脚都还在,够大家今晚好好吃一顿”。他还挥了挥他的拳头,大家又一起笑起来。
那晚,我们在马灯下第一次吃到了狗肉面,那味道简直美极了,吃着那份美味,吃着那份高兴,也吃着那少年的野趣。吃饱的、没吃饱的也都说吃饱了,大家唱着歌拿着锅碗物什一道回去,只有我哥,还用粪括子挑着粪箕,里面装着满满的牛粪走在后面。回家后,才知道牛粪中藏着那只失踪的死兔子,不知他是怎么藏起来的。我只知道他后来多次说,为藏那只兔子他内疚了很长时间,他说一开始他就不该藏,后来又不好意思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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