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菲洛《昨日之花》诗论部分初探
万龙生
有着数千年的历史因缘,巴蜀文化无疑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然而也不能否认其各自的特点。行政区域的分治,必将使二者各自的特点愈益发展、彰显。因此,我们从事地域文学的研究,固然不能不继续着眼原四川整个辖区,也不能不更加关注重庆的本土作家、作品。
由于历史的原因,重庆的“过客文学”和“侨居文学”繁盛,引人注目。如唐代的三大诗人、宋代的陆游、黄庭坚都曾路过或暂住重庆,留下杰作,传诵于后世。至于抗战期间的“陪都文学”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显例。
随着直辖历史的延长,重庆对于自身文化遗产的发掘、整理、研究势必日益显得重要。近年来,对于重庆的本土作家的关注有所增强,例如清末诗人李芋仙开始引起注意,去年被评为重庆历史文化名人;对“联圣”钟云舫的全面研究也已经列入规划,项目开始启动。而在新文学领域,对遗产的发掘,则成果尚不显著。在新诗方面,《20世纪重庆新诗发展史》(1)算是可喜的开端。
该书第一章涉及重庆早期新诗,不仅对“白屋诗人”吴芳吉(严格地讲,他只是介于新旧体之间的诗人)作了重点介绍,而且使原本鲜为人知的柯尧放、叶菲洛名留史册。本文拟就叶菲洛的诗集《昨日之花》(2)的诗论部分作一些初步探究,算是抛砖引玉吧。
一
《昨日之花》是1935年由沙龙周刊社作为《沙龙丛书》第二种印行的。我复印的这本,书前空白页有“尧仿兄惠存”字样,系叶菲洛亲笔题赠。关于诗人叶菲洛,笔者没有查寻到他的身世资料。据《20世纪重庆新诗发展史》介绍,叶菲洛1934年前后曾经担任重庆〈〈新民报〉〉副刊编辑,1935年与友人柯尧放、毛一波等在重庆成立了“沙龙社”,出版〈〈沙龙旬刊〉〉,创刊号载有邓均吾、巴金、陈翔鹤等名家的作品。柯尧放先写新诗,后来改做诗词,成为饮河诗社的重要成员。他也是著名书法家,其为〈〈昨日之歌〉〉题写的书名被评价为“大有二王、东坡行书意味”。(3)毛一波是四川自贡人,曾留学日本,回国后在上海参加了国际笔会上海分会,常与胡适、巴金、郑振铎、戴望舒、邵郇美等文化名人会面。1932年毛一波偕同新婚妻子来到重庆,任《巴蜀日报》主笔兼编副刊,并与叶菲洛、金满城、陈翔鹤、陈炜谟等人组建“沙龙文艺社”,出版《沙龙旬刊》,这使当时荒芜的四川文艺界闪现出一丝光辉,连远在日本的郭沫若,也为之专函祝贺(4)。社友中,柯在重庆解放后,曾任市工商联秘书长,卒于文革前;而叶则去台,旅美,享年95岁。惟独叶氏英年早逝,据柯愈勋告知,诗集出版后不久,他就因病辞世了。
据该书的自序、跋,以及诗末附记和标明的时间、地点可知,他的诗龄有10年以上,1925年就在成都〈〈白日新闻〉〉上发表处女作〈〈奔向天边〉〉了,应该是一位先行者。在到重庆担任副刊编辑之前,他曾浪迹乐山、古蔺等地,谋求生计。在他学诗的经历中,最不能忘却的是被他称为“老大哥”的创造社骨干邓均吾,受邓的影响很深。而大力支持诗集出版的则有“沙龙”社友柯尧放和毛一波。还有朋友给予了经济上的资助,使他“虔诚的致谢”。
〈〈昨日之花〉〉是战前重庆出版的不多诗集中重要的一部,不少新诗集目录均予录入。著名新诗版本学家刘福春的《20世纪中国新诗史料工作述评》就指出:“叶菲洛的诗集《昨日之花》,《新诗集编目》误为《昨日之衣》,《五四以来新诗集简目(初稿)》、《中国新诗集编目》和《收获期诗人诗集录》又都是《昨日之衣》。”因为年代久远,陈陈相因,以讹传讹,故有此误。
二
〈〈昨日之花〉〉共选诗28首,在附录里载入论文3篇。毛一波曾经建议书名就叫〈〈诗与诗论〉〉,但是叶菲洛觉得“当不起这样名称”(〈〈自序〉〉)遂改用今名。诗人在〈〈自序〉〉中颇为感伤地说:“过去也曾惜花如命,培养它的时间,至少在10年以上。中间几经芟夷,几经除剔,剩下的就只这点点,但也都萎谢不堪,属诸昨日的了。抚膺叹息,为之奈何。”这也是本书命名的旨意。想到写下这些文字以后,诗人自己也成为诗园的落花,随波而逝,亦不免感叹。有念及此,我们今天对这得以保留的“昨日之花”,尤其应该珍惜啊。
其实,毛一波是很有眼光的。叶菲洛的诗论确有其独立的价值。“五四”以后的新诗集,创作与理论并重,合为一体的还很罕见。在那个时代,叶氏的三篇论文是很有分量的。试一一论之:
〈〈诗的意境与音乐与绘画〉〉虽然不长,但是非常精粹。诗人强调诗是一种“独特的艺术”,不能运用散文的文字,不能“表现非散文的意境”,因为他把音乐视为诗歌的姊姊而把绘画视为诗歌的弟弟,他们“是诗歌的美的神魂之所在”。也许是受到郭沫若和戴望舒主张的影响,叶菲洛强调,“合起来音乐绘画来的这美,不是一般人所说的外形,不是一件大衣,而是诗歌的肌肉,也可说是它的心血。”比较起来,他对于“诗歌有镣铐的有形有声的音韵”不够看重,而更加倾向诗歌“与生俱来的”“无形的无声的音韵”。
以音乐性、绘画美为利器,划清诗与散文的界限,划清诗与非诗的界限,无疑对于当时盛行的散文化倾向的危害有着清醒的认识;但是对于“有形”的音韵,即诗的外在形式的轻视,是值得商榷的。好在叶氏的观点并不是那么绝对,对于诗歌音韵并不像有些散文化提倡者那样完全抹杀。他特地引用杜甫的〈〈闻官军收复河北〉〉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指出这是“以作者之才力,且全使有形的镣铐的音韵,与极艰难的文字组织,与内在之意境融合为一。”这也就与那种要求诗的极端“自由化”,废除一切形式要素的自戕式行径,划清了界限。
就是在今天,这也算是清醒的认识,远远胜于那些形形色色自以为是,不可一世的“先锋”,“精英”。
三
《新诗的出路及其他》是一篇史论性质的长文,迄今未曾引起注意。
写作此文时,新诗作为一种新生的艺术形式,走过了20个风风雨雨的年头。在这个时候,回眸来路、预示去向,实在很不容易。惟其如此,这篇的长文,是很有研究价值的。下面试图从几个方面来概括和评述叶菲洛的观点:
一、对诗的起源与功用的认识:他认为“游戏说“太儿戏,”劳动说“太狭隘,而主张“欲望说”,“把诗歌作为我们生活的欲望之一,如一般人衣食性乐一样”。然而他也不赞同夸大诗歌的功能,“说得来比天还大”。诗歌“也是游戏,也是劳动,也是人生的表征”,要把它“从狭隘的范围里解放出来”。他得出结论:“使诗人的心底如清空如明镜的反映自然与人生的一切,那才是诗歌的出路。”他强调诗歌的境地应该飘渺和自由,清新与明澈,无论社会的变革有多大多快,也要追求“保存在我们这时空下的众人一致承认的‘真’与‘美’。”
这里有两个问题值得注意:他不是狭隘的功利主义者,把诗当作为什么服务的工具,也不是以诗人自我为中心,而强调诗与自然、人生的契合,追求诗的当代性,诗人与“众人”的共通性。这样的认识,不但在当时难能可贵,就是对于今天诗坛存在的诸多弊端,也有着很强的针砭力度。
二、对于“五四”以后新诗20年历史的梳理中,体现出诗人卓越的史识:
1、对胡适功过的评析:
叶菲洛认为,胡适“将诗从固定的字句下,拉入了散文的世界”,这功绩是不可磨灭的;然而,他却将诗的写法拉入了散文的“叙述与说明”。他的失败,其根本的原因不在于用韵与否,而在于不能如稍后的吴芳吉那样,“以诗的心眼观感一切”,并“写述一切”。他所引举的胡适的败作《除夕》,简直就是今天“废话派”的祖宗。
2、对《女神》的推崇:
叶菲洛认为,新诗的发轫,“是对古诗的一个罗曼的狂飙运动,那胡适之只作了前茅”,其完成“是应该以过郭沫若的《女神》来代表的”。诗人从《女神》读到的,不仅是“新生的脉搏的跳动,热情的破坏的反抗封建制度的狂歌绝喊”,“是需要自由,活跃的生命”,而且看出了它的自由,泼辣,清新,明白,这样一些与古诗“相反的风格”,从而在内容与形式上指明了新诗之“新”在何处,之与“旧诗”的根本区别。叶菲洛还特别指出“明白”说的是“表现的透彻”,而不是李长吉、李商隐式的“艰奥,故弄玄虚,以饰其内容之空虚,而迷一般人之耳目”,更不是胡适那种散文的“叽里呱啦的”叙述与说明。这样两个早就为叶菲洛所诟病的“不是”,在如今的新诗里正大行其道哩,倘若诗人地下有知,当作何感想呢?
3、对创造社后期诗风的批评:
由于“五四”落潮的影响,以及王独清、冯乃超、穆木天等留法“海归”的加入,创造社后期诗风发生了显著的变化:郭沫若转向“纤巧”,“工整”,以《瓶》为代表;而王、冯、穆则“直袭象征主义之余风”,“趋向朦胧,神秘”,“一任感官之遍历刺激”,“成就毕竟很小。”虽然语焉不详,应该承认,还是大体准确的。
4、对新月派的评价:
如前所述,叶菲洛的诗观,存在着对于“有形”的音韵,即诗的外在形式的轻视,所以他对于新月派兴趣不大,吝于笔墨,总体评价很不到位。他肯定“他们几乎是什么也不管地在作艺术的追求,在作自然与人生的美的发掘”,却对于其结果不屑一顾。“因为他们的能力太薄弱了,除了徐志摩与陈梦家而外。”这与稍后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对于新月派的评价不啻有天壤之别,也大大不及今天诗界在这个问题上基本达成的共识。新月派在建立新诗格律上的贡献,已经成为宝贵的遗产,在80年后的今天还回响于中国诗坛,他们的未竟之业,仍然薪火相传,后继有人。格律体新诗在新旧世纪之交,已呈明显的复苏之势,与诗词的复兴互相呼应,必将对于21世纪的中国诗坛产生愈益强大的影响。当然,像闻一多、朱湘这样杰出的诗人受到忽视,也不能不让人感到遗憾。
5.对以李金发、戴望舒为代表的象征派的剖析:
象征诗派的兴盛,正与叶菲洛写作此文同步。在对象征诗派的剖析中,很好地体现了叶菲洛的艺术辨证思维。他指出,诗歌与象征有着不可分割的天然联系。而以象征为主体的象征诗,“想象丰富而离奇,感觉细腻而敏锐”,这便是其“朦胧与飘渺,神秘与不可解之由来。”具体到李金发的作品,也应该了解其中“飘渺,不可捉摸的内容”和“那无音之乐,那语句的轻柔,那内在的生命的节拍,方能隐约地感到趣味。”同时,对于李金发的短处,他也明确指出:语言文白夹杂,省略太过,造成了阅读的障碍,以致挨骂。不但如此,叶菲洛还鲜明提出了不应“专门局限于朦胧与神秘的境界里,专门界定于一种风格及绝对不用有形的音韵的形式里”的主张,从而表明了在艺术风格上不执于一端的开放性思维。
6、建立在以上论述的基础上,叶菲洛提出了他对于从总体上考虑新诗出路的三条原则:
在诗歌的内在节奏与“外在音韵”(6)之间,叶菲洛无疑是偏重前者的。“五四”后废韵之风曾盛行一时,以致陆志苇曾经大呼“压韵不是可怕的罪恶”;后来戴望舒又提出著名的“去音乐”说(7)。叶菲洛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对于“外在音韵”没有偏见。具体地说,他是赞成“两条腿走路”的:在诗的情绪与境界都开展得“透彻”“明白”,而且也能表现得“透彻”“明白”的前提下,可以无须用有形之音韵;而如果“更能适合地在不损内容的条件之下,加上有形的音韵为好,那也是很可以的。”也就是说,不仅是可不可以使用的问题,而且承认有时候使用有形音韵效果会更佳。这就与如今诗歌界普遍存在的“妖魔化韵律”浊流不可同日而语,不能不令人感慨系之。
对于象征派作品的认识,叶菲洛有一个界定为诗人写给“少数”爱好者“关起门来读读”的作品,因为“诗歌的境界过于朦胧,字句上过于省略,或过于驰于幻想,偏于感官,都是会减少社会价值,使一般人无力鉴赏的”。所以他“赞成李戴二氏以他特有的才力写他的诗,为他自己制造最合脚的鞋子”否则,如果蔚然成风,“是会使诗的领域变得非常狭隘的”。因此之故,他在主张“少数人”写、读象征派诗歌的同时,更要求诗人们“以多方面的才能,扩张诗的领域”! 叶氏不是马列主义者,可他心中还装着“众人”,想着诗的社会价值,没有忘记广大的读者,不知道比现在那些以“贵族”自居的“玩诗族”,那些糟践诗歌的浪子高明好多倍!
在诗歌中,“情”与“理”的关系一向众说纷纭。针对爱伦坡认为二者毫不相干,主张在诗中放逐真理的偏激观点,叶氏提出了他的第三条原则:一首好诗,“是情感与思想之净化后的交融的产品”,是“思想与情感之化合的产品”。退而求其次,偏重与哪一个方面亦无不可。总之,他是主张诗歌的道路越宽广越好。同时,叶菲洛又吸取了爱伦坡观点合理的一面,也反对“教训”的诗,因为教训并不能等同于真理。其实,这样的美学思想,与我国传统诗学有着亲缘很深的关系,也可以说是一脉相传的。
总之,叶菲洛这篇长文,可以视为新诗前20年的一部简略的浓缩的史论。虽说不尽完整,详备,也不够全面,甚至还有失误之处,但是产生在70年前,算是一种同步的反思,其价值是不容忽视的。我们为重庆曾经有这样一位对诗歌有着真知灼见的诗人而自豪。
《昨日之花》的第三篇诗论是《读〈望舒草〉》。这是戴望舒的第二本诗集,出版于1933年8月,属于赏析性文字,虽然写得也很精彩,不过诗学理论含量不多,这里就略而不论了。石集中所收仅仅28首,可惜被诗人自己“几静芟夷,几经除剔”的作品恐怕已经难于寻觅了。所以这些作品也是非常珍贵的文学遗存,笔者有意深入研究,暂且俟诸来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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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吕进主编,重庆出版社2004年出版。
(2) 有幸在柯尧放之子、诗人柯愈勋家中看到《昨日之花》一书,并蒙同意复印,使我得以成文。
(3) 曹建〈重庆20:世纪书法述论〉http://cn.cl2000.com/calligraphy/ctsf/sl/04.shtml
(4) 据一宁网 评论〈〈文史著作家毛一波〉〉,原载台湾《国语日报》。
(5) 诗生活.评论家专栏http://www.poem1life.com/ReviewerColumn/index.asp
(6) 所谓“外在音韵”实际上是一个很不准确的概念,因为音韵乃是诗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此处不详细辩正,为了行文方便,姑且用之。
(7) 参见拙文《从废韵到复韵——戴望舒创作的否定之否定》,载《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53-56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