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最苦是《西厢》
刘火
读《红楼梦》时知道有一本叫宝玉黛玉都爱不释手的《西厢记》。读《花间集》知道男女之间的挂念就是相思,也就多少知道了点相思缠绵就会苦。如温庭筠就是写这方面的好手:“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不过,最让人牵魂的还是韦庄的《女冠子》:“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去天边月/无人知”。
过了许多许多年后的中年,我才认认真真地读下王实甫(1255一1337)的《西厢记》。知道了自个儿目睹的传颂了许久许久的张生与莺莺的故事,当然还是张生莺莺红娘的故事,也是张生莺莺红娘与前朝崔相国夫人的故事。而张生与莺莺相遇、相隔、相爱、相别的故事,让我多少看见了相思的本质,才让我多少知道了点相思的凄婉,以及由此引发的才情。
普救寺,真是一个有意味的寺名。前朝相国未亡崔夫人领独女莺莺在寺西厢待迎,礼部尚书之后张君端赴京赶考寄读于此。但张君端巧在“远着南轩、离着东墙、靠着西厢”,便有了偶然一见莺莺的那次惊艳:“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千般袅娜、万般旖旎”。而莺莺款款而行留下的“小脚儿”,让张生有了“世间有了这等女子”之惊,有了小脚儿“价值百镒之金”之叹!于是,张生有了他一生最为重要的感受:“睡不着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
当然,这个时候莺莺还没有与张生见面,也就是说,这仅仅是,也只是单相思而已。由于红娘的穿针引线,春夜焚香的莺莺有了与张生月夜唱和的碰撞。文人都相信有一见钟情的奇缘,但是一见钟情后则是相隔带出的更多惆怅。西厢一墙咫尺,却山阻水隔。张生这厢“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莺莺那厢“一字字更长漏水、一声声衣宽带松、别恨离愁变成一弄”。就仅那么一见,就仅那么一唱和,深闺大家之秀偶然相遇一赴京赶考的英俊小生,情感深处和欲望深处在一瞬间激活。在青春的荡漾和爱情的恣肆面前,门弟(张生与莺莺当然是门当户对)和礼教似乎荡然无存。而又因礼教的范篱和人生的无常,第一次的灵肉冲动和追求幸福的元初情结,在《西厢记》里,让相思成了一对男女凄婉和美丽故事的主旋律。
自从有了唐人元稹的传奇《莺莺传》后,深闺里的莺莺追求爱情的大胆便成了宋(金)、元、明文人的理想。而“王西厢”却是通过一对男女相遇、相识、相爱、相隔和相别的叙事中,把相思写得千迥百转,在这样的千迥百转中披露人情感历程里的奥秘。由于崔老夫人反悔,一对小冤家却莫明其妙地成了不伦不类的兄妹。这可怎得了:一个睡昏昏不待观经史,一个意悬悬懒去拈针指;一个丝桐上调弄离恨谱,一个花笺上删抹成断肠诗;一个笔下写幽情,一个弦上传心事。
对于今人,我们几乎无法想象王西厢里的那对青春四溢而又恋着的男女,没有去拉手,没能去拥抱,没敢去接吻。两性的吸引、爱慕,以及色情的招摇,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表达方式,不同的时代也会有不同的时尚。譬如乱伦与畸恋,汉民族便一直不持肯定态度(尽管皇帝老儿的宫帏里也经常发生类此的事),但与我们一水之邻的民族就有许多时候把乱伦与畸恋写成绝望的凄美;再譬如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北美两性的开放和自由,使得曾经几乎是禁书而受到所谓主流严厉批评的《查特莱夫的情人》(Lady Chatterelys Lover)、《麦田守望者》(The Catcher in the Rye)等成了畅销书。但是只要两性在,两性间自然的、也就是两性间本质的原素是不会改变的。
在“王西厢”里,由于山隔、水隔、人隔,别离后的相互缠绕、相互挂念、永不放弃的刻骨铬心和撕心扯肺,便成了男女间自然的图景!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是《西厢记》里最为人传颂的佳句,也是离别最为著名的辞语。莺莺这样感人肺腑的真挚爱情,叫一对恋人灵肉合二为一后的离别,成了“凄凄惨惨戚戚”(李清照/声声慢)的浓墨重彩大写意。也就有了莺莺“遥望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的无尽喟叹,无尽相思。
当张生走了才一日,我们的莺莺便“清减了小腰围”,再听听莺莺的心声:“我谂知这几日相思滋味,却原来比别离情更增十倍”。真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文通/别赋)!虽说也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鹊桥仙)的自我慰藉,但是,情感深处、欲望深处,怎能可以让时间空间任意阻隔?相思谁挡?“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这壁”莺莺“剔银灯欲将心事写,长吁气一声吹灭”(马致远/寿阳曲)“那壁”张生也是“斜月残灯,半明半灭,除纸笔代喉舌,千种相思对谁说”。
到了张生在京应考半年时间里,莺莺的衣服也不太常换了,醒来胭脂也不讲究了,连首饰珍珠的线脱了也懒得理了,更不说泪水打湿了多少条香帕!话只说半句子就不会多说半句,成天拿着本书半天也看不了几行,只知“旧愁似太行山隐隐”,只知“新愁似天堑水悠悠”。而张生似乎更苦,客居驿亭,写的是断肠词,吟的是断肠诗。明知相思无药医,偏将相思当病治。遥想恋人,孤独如长夜,永无黎明,不能自己,只好让相思如巨澜、如湍流、如旋涡恣意泛滥。也许当下诸人对此,早没这样的感受,这般的受罪。
今人白先勇先生说万历年间汤显祖的《牡丹亭》,由于有了姹紫嫣红的杜丽娘,《牡丹亭》便成就了“四百年青春之梦”。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说,有了张君端与崔莺莺,有了张生与莺莺的相思,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就是“七百年爱情之梦”呢?是的,张生与莺莺于西厢一遇,演义出了一出扯肺撕心的剧。这剧既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而是青年男女最为自然的爱情正剧。最为自然的爱情正剧,就是男女间的相互吸引、相互爱恋而又不能天长地久的厮守演义的正剧。在《西厢记》之前,无论是唐及五代的温庭筠韦庄等花间诗人,还是柳永、秦观、周邦彦等宋代诗人,都有这样直白的倾述和苦吟。由于礼教或男尊女卑,女子断不敢象男人那样直率,更不敢象男人有时对男女情事夸夸其谈,连可能被人一向以为矜持含蓄的女性,这样直白的倾述在《西厢记》里真是有点惊世赅俗。
当然,之前李清照已经达到了很难企及的地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上眉头/却是心头”(一剪梅)、“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笛声之弄/悔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御街行)、“暖间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蝶恋花》)、、“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两情相思引出的愁,带出的苦,“点点滴滴,怎一个愁字了得”啊!没有功利,不沾世俗,人的情感不再依附于什么远大理想,也不再象屈老夫子似的香草美人之类的政治比附。《西厢记》就是要张扬了这种爱情之梦的自由。人还原成自然人,两性碰撞出的情和爱,还原为最为自由最为畅展的云和风。纵有山隔水隔和无处不在的人隔,相思就会随着云跟着风。再愁那也是爱恋,再苦那也是相思。
在《西厢记》里,相思成了爱情热烈、张狂和纯净的别一写照。不象“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李清照/如梦令)的少女纯情,不象“怕郎猜道/如面不如花问好”(李清照/减字木兰花)的新妇娇媚,不象“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温庭筠/南歌子)的情场放胆,不象“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韦庄/菩萨蛮)的软语花香。无奈的、无从的、无主的,把个爱情的历程写得来永无宁日。按照张生的意思,那就是“似这般割肚牵肠,倒不如义断恩绝”。
我们当下的今天,还有没有这样的相思,还有没有这般的愁怨这般的苦?
现在,多好。有无绳电话,有有绳电话。长信不便写,短信便成了当今男女手机上的时髦。还用得着柳毅传书般艰辛和传奇?还会让一堵烂墙阻挡饮食男女的见面或速配?上INTERNET,注册个QQ,一晚上就可以与三、五十个谈天说地或者说爱谈情。真名也好,化名也好,凶猛也好,轻飏也好,不会让人见怪。虚假也好,打浑也好,见面也好,发照片也好,没有人说三道四。尽管让键盘敲出的字符满足自己的好奇,也获满足聊天者的好奇心,或者说男女的相互吸引。尽管人的欲望已经在现代物质世界里,很多时候和很多场景,直裸裸变成了一目了然的SEX(当然,这也并不就是大逆不道的事)。哪儿象张生,几行字,一封信,竟要在驿道上走十天半个月。哪儿象莺莺的情书信物,叫张生发出“死都死得着了”的惨烈感叹,哪儿象莺莺读张生京都来信时,“一重愁翻着两重愁”。真是一个“傻”一个“痴”!确实,时尚因时而异,这当然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七百多年前的故事,西厢一遇,西厢一隔,西厢一别,因为张生与莺莺,而成了千古传奇。一个“有情人都成了眷属”的故事,讲得来让天下人唏吁! 人与人的情感,女人与男人的情感,也许不会因时代的迁移,生活方式的改变,甚尔种族差异,年龄差异,就会让我们陌生。褒曼(Bergman)的《卡萨布兰卡》(Casablanca)、费雯丽(Vivien Leigh)的《魂断蓝桥》(Waterloo Bridge)不是高鼻子蓝眼睛的男女,一见钟情后荡气回肠、凄艳冷绝的爱情故事?人的渴望和追求,特别男人对女人、女人对男人的渴望与追求,那是人最为自然、最为本性的表达——灵与肉深处最为自由也最为幸福的表达。尽管张生与莺莺的自由和幸福是涩的是苦的,涩到极至,苦到极至,张生与莺莺的相思,便成就了这种表达的至真至美。正因为如些,也才有了王实甫才情澎湃的经典《西厢记》,也才有了这位伟大作家专门为相思之苦写就的一部伟大传记。
遥想今日,张生与莺莺的后人还有没有这种表达的可能?再问一句: 我还有没有这种千回百转寸寸愁肠要死要活表达的可能?还有,我们看到: 张生走了,莺莺也走了,走了几百年,好几百年了。
p.s 2005年是王实甫诞辰75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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