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子 于 2012-12-2 23:50 编辑
六
1982年初夏,结束了三年的学习生活,我回杨柳垭厂里上班了。
去时孑然一身,回来时有了妻和吃奶的儿子,还有了张四川电视大学颁发的毕业文凭。
儿子是1982年4月,我在武汉参加毕业实习时诞生的。接到消息,急忙向带队老师请假乘当天火车赶回。
进门放下行李,走到床前撩开蚊帐,便见一个比小猫大不了多少的婴儿蜷缩在妻的身边,皮肤红红的,头发又黑又密,露在外面的脚趾头恰如一位小朋友的描述——“四颗豌豆一颗胡豆”。
当地有这样的说法:怀孕时常看什么样的娃儿,自己的娃儿生下来就会像什么样。左邻右舍公认李家w娃子长得乖,妻怀孕时就拿w娃子作标准,得空就去李家串门。当妻把熟睡中的婴儿埋在怀中的小脸轻轻扳过来让我看时,我压住狂喜低声说:“哎呀,比w娃子还要乖得多嘛!”
就在那一刻,我的心被这个小猫般惹人怜爱的婴儿完全俘虏去了。
就在那一刻,我变成了肩扛重大责任的爸爸。就像一场接力,我从父母那儿得到的爱,现在要一一转给他了。
每天被闹钟催起,人还迷迷糊糊的就习惯性地爬起来,担上一担白铁桶急急出门,走过整个厂区到锅炉房担回一担开水,兑成一大盆热水给儿子洗澡,妻给儿子穿衣时,就抓紧在澡盆里洗儿子一夜积累下的尿片。
订了《父母必读》杂志,还买了一大摞《育儿指南》之类的书来认真研读,懂得了孩子应该怎么吃怎么睡怎么打针吃药怎么发展智力发展好习惯,有理论有实践,真是想不成个育儿专家都不行了。
那时还没有“学步车”之说,儿子初学走路时,我认为应该有这么个玩意儿来帮助他。即依“大家拿”成例,买来万向轮自己去车间动手做了一个。起初转起向来不太协调,东改西改折腾好多次,最后总算成了功,达到了预想的使用效果。
当时杨柳垭没有公交车,这是令我们最为苦恼的一个大问题。儿子闹起毛病来,到了两个单位的医务室都不足以令人信任时,便必须立即抱上他往将近五公里外的专区医院赶。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太阳多狠多热,无论天色多晚人多疲惫,都必须立即这样做。
有一个炎热的夏夜,九点多才看完病背着他从专医院出来。走到铁桥头实在太累背不动了,见有人卖沙发,说是买了可以用板板车送货。就立即买了一套,让儿子在沙发上坐稳,就着月光,随板板车步行回到杨柳垭。
那些年月里,傍晚时分带着儿子出去散步,乃是一天中的最大乐事。起初抱着或是背着他走;随后在学步车上做了个座位把他安顿好推着走;然后是他扶着学步车自己走;再后来牵着走,累了就“打马马尖儿”骑在“老汉(儿)”肩上。“老汉(儿)”驮着儿子,乐颠颠的,疯癫癫的,与别的“带儿婆”毫无二致。
可我不仅是一个“带儿婆”,还是一个花工厂出的钱读了书,自认为学到了本领回来准备为它效力的职工。
更何况我还是一个杨牧的崇拜者,深受《我是青年》的影响,要用自己“中年和青年双重的肩”,担起“振兴中华的一份责任”。曾满怀激情写过一篇题为《从十八岁开始》的小说,里面的主人公鼓励别人说:“抹掉这黑暗的一段痛苦的一段,重新出发,从十八岁开始吧!”这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契合着一句当时的流行话语——“把被林彪四人帮耽误的时间夺回来!”
可以说那时的我天真烂漫,也可以说那时的我好高鹜远,还可以说那时的我野心勃勃——竟然给自己定下了这样的目标:当不了文学家就当政治家,当不了政治家就当企业家,当不了企业家就当发明家。
文学家是肯定当不上了,怀着满腔激情奋笔写下的一大沓稿子,别说发表,就是在最亲密的朋友圈子中,都没人有耐心把它一行行读下去。
政治家就更不说了,在咱这儿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之所以生出如此妄想,实在是缘于一种巧合——八十年代初惊喜万分地看到,自己自懂事以来的种种想法种种愿望竟然都一一体现在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中,随着时间推移,一一变成了现实!
最初几年,上面坐着位置的积极推行新政,下面占着位置的却在消极观望甚至或明或暗进行抵制。一位和我一样嫌变得太慢的朋友信中叹道“中层板结,如之奈何”!更有甚者,一位在机关工作的朋友告之,每逢一三五下午他们单位学习,会议室里发出的便是一片不满之声,其势汹汹,只差没明白说出“他们搞的就是资本主义复辟”这话了。
重钢有位技术员白智清在“批邓”高潮时勇敢地站出来,说中国现在而今眼目下,只有按邓那一套搞才有希望,被当局抓捕下狱。我视他为心中的英雄,一直关注着他的命运。原以为这样有胆有识有才的人物,经历了严峻的生死考验,实乃不可多得的“国士”, 在除旧布新的大时代里,理应受到礼遇受到重用。结果看到当局对他的处理只是不再追究,出狱平反回原车间上班而已。
看清了这件事,就彻底打消了“政治家”之类妄想。但我还是一有机会就鼓励有条件的朋友都去入党,认为“正派的人进去多了,党就会变得正派”。今天来回想,又何尝不是一种妄想!
至于“企业家”,那时它还完全附着在党国体制中,有“区营级”、“县团级”乃至“地师级”之分,其意义和“政治家”并无两样。一个连党团门都未曾进得的普通工人要想进那个门,是没有任何可能性的。
依照当时的流行话语,想要“从我做起”,拿自己“中年和青年双重的肩”,去扛一份责任,似乎只有最后的“发明家”一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