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杂记

父亲杂记
（一）
父亲从不愿提及他的童年，我们是在母亲的叙述中逐渐了解了父亲的身世。祖父在解放前饱读诗书，家中也颇殷实，有田地，有房产，却在父亲出生不久就投笔从戎，并随军去了台湾。上世纪两岸关系刚解冻时祖父还辗转来过两封寻亲信。信件还没交到父亲手中就被好心人焚毁了，说是为了保护父亲，从此就再没有得到过祖父的音信。
父亲刚出生，祖父就离开了。在家道中落的窘境中祖母无奈改嫁。父亲四岁时，祖母因伤心过度也撒手而去。善良的继祖父另娶了一位寡妇，继祖母带来一大帮儿女。这背景复杂的一大家子凑到了一起艰难度日。父亲从小聪颖好学，远甚于他的那些异姓弟妹们（经祖母请求，继祖父同意父亲保留原姓）。父亲小学毕业以优异的成绩保送初中，继而又保送高中和大学。大学毕业，父亲分配到了一家大型国营企业做技术工作一直工作到退休。
   童年的不幸造就了父亲复杂的性格和内心世界。外人看来，父亲很古怪，不易接近。的确，父亲一生知交寥落可数，也没有常人的打牌聊天的爱好。空闲时间他不是用来看书就是养花或服侍小动物。
父亲总是沉默寡言，待在家里，他可以一整天不说话。他与我们姊妹的交流很少，更别说主动与外人搭讪了。父亲为人耿直清高，少有人能让他看着顺眼的，对人情世故更是一窍不通。资历浅于他，才干不及他的同舍室友都提干做了他的上司，而他还是悠然自得地守着自己的研究室。父亲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人在世上凭自己的真本事吃饭最踏实。”现在想来，父亲这句话竟深深地影响了我的人生，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不过，不想做官的父亲生平也戏剧性地做过一次官。那一年，父亲所在分厂的老书记退休。盯着书记的空缺，分厂的两支派系明争暗斗相持不下，把不属于任何派系的父亲提为书记就成了唯一的解决办法。父亲如坐针毡地做了三十天的书记，终于在第三十一天时拍案而起发怒了：“你们不许我辞职，我从明天起就不上班了！”第三十二天，父亲终于如愿回到了自己的研究室。后来，父亲的研究成果被许多的学术杂志转载。再后来，国营企业转型，总公司举步惟艰，许多分公司纷纷倒闭，而父亲所在的分公司还能正常运转，父亲的技术无疑是公司在逆境中的中流砥柱。
   父亲一生好学，大学时学的是日语，四十多岁了还自学英语。花甲之年也闲不住，先是在一家民营企业做技术顾问，后因身体不适被我们强劝回家修养。赋闲在家的他最近又迷上了钻研《易经》，成天捧着书自得其乐。
（二）
   外人看来，个性内向孤僻的父亲对人总是淡淡的，冷冷的，给人一种不易亲近的感觉。
   然而，就是这样以冷眼冷面示人的父亲却有着最需要付出爱心的爱好——养小动物。
父亲爱动物。只要电视中播放与动物有关的片子，他立马停下手中所有的工作，看得津津有味。那兴致不亚于孩子对动画片的喜爱。
爱动物的父亲也养宠物，但每次只养一只，似乎就是为了能专心地照顾这一个小生命。
父亲与小动物之间还有两个传奇故事呢。
家中曾养过一只波斯猫。小家伙个把月就进了家门。父亲乐呵呵地看着长得肥滚滚的漂亮家伙，为其取名“圆圆”。
   父亲照顾圆圆可真是无微不至。工作再忙，他都会亲手为圆圆煮饭。用上好的精米加切碎的绿叶蔬菜熬成稠粥（父亲宁愿自己吃剩饭，也不会亏待猫儿），粥快煮好时加入剁好的猪肝泥，稍加搅拌，待猪肝泥五成熟粥就算做好了。末了，还在香喷喷的粥上撒上一层香鱼粉。粥和肝泥的熬煮都要讲究火候，那鱼粉也是父亲亲手制作的。将鲫鱼或鱼鳅烘得酥脆干香，手指头一碾就碎成粉末。鱼粉撒在粥上，小猫和着粥吃掉了鱼粉就会对着父亲“喵喵”地叫。父亲总是笑着，一边数落小猫是个好吃狡猾的小坏蛋，一边在粥上再撒上一层鱼粉。这时的父亲，笑容与声音都是那么的温柔慈爱，会让我们做女儿的好生嫉妒。
   小猫圆圆尽得父亲宠爱，俨然王子一般。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几次生病抱往兽医处看病，一出家门就吓得直往主人衣襟里缩。家中偶有老鼠闯入，咱这“王子”逃得比老鼠还快。但有一点好，圆圆特别通人性，尤其粘父亲。每到父亲下班回家的时间，它准会守在门边，父亲的钥匙还在锁孔中转它就叫个不停了。只要父亲在家，就扭住父亲撒娇，闹个没完。
就这样，圆圆在我家生活了十五年，以十五岁高龄“寿终正寝”。父亲将圆圆的“尸身”裹成一个布包，包中还放了好几条干鱼。父亲携着包裹爬上郊外的一座高山，将包裹放置在山顶一棵大树的枝杈间。父亲说，十五年来，圆圆已成了我们家的一份子。这是我们能为圆圆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听人说，这样圆圆的灵魂就能升上天堂了。
圆圆的好命就像传奇，不仅让我家的朋友们感叹不已，相信也会羡煞天下的猫们——如果猫真能通人性。
圆圆走了，父亲没有再养猫。有时，我们提议要为父亲再买一只小猫回来，却被他拒绝了。家中清净了一年。今年春天，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鸟落在了家中客厅里。小鸟羽翼未丰，也许是它的第一次卤莽试飞就失败了，怎么也不能再飞了。父亲收留了小鸟。人家都说，鸟儿这样小，肯定养不活。父亲为鸟儿取名“小小”，他像照顾圆圆样精心照顾小小。小精灵奇迹般地活下来了，还很通人性。朋友们到家来，小小从不避生人，自顾自地在客厅的地上跳来跳去，有时还跳到人的脚上，用尖尖的小嘴啄得人痒痒的。父亲唤它的名字，小家伙居然能听懂，还能跳到父亲身旁去。
小小羽翼丰满，能绕着客厅的墙飞了。父亲没有将它收笼，小小也从不尝试飞走。后来，父亲将窗户打开，手托着小小放到窗外，再放手。小小试图飞回家，父亲关上了窗户。小小停在窗外的黄桷树上叫了半天，才渐渐飞远。
   父亲说，真正爱鸟就不该养鸟，将鸟关在笼中该是多么残忍的事啊！我知道，说这话的我那貌似冷漠的父亲有一颗多么细腻精致的心灵啊！
（三）
   人人都说，人生一世什么都可以选择，只有父母例外。嫌弃自己的父母是大大的不孝。而我偏偏就是这样的不孝女——我嫌弃过父亲。
   多想有一位高大伟岸的父亲，能将我捧在掌心呵护——而我的父亲怎么就那样矮小瘦弱呢？多想有一位开朗乐观的父亲，他的笑声是我快乐的源泉——可我的父亲为什么偏偏就孤僻执拗，寡言少语呢？多想有一位无所不能的父亲，爬山打球下棋唱歌，还总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施以援手——我的父亲为什么总那么木讷沉闷，冷漠无趣呢？
   父亲的影子在我的半生记忆中是那么模糊。父母结婚后两地分居多年，我因母亲早产呱呱坠地时，父亲在外地浑然不知。直到我结束了梳着羊角辫到处疯跑的童年时光，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仍然是屈指可数。我读书了，一家人也终于团聚了。操劳多年的母亲原指望从此依靠着父亲，能卸下家庭的重担，好好歇歇，但不几天就对父亲彻底失望了。父亲沉迷在他的研究中，成天对着书本和一大堆耐火材料出神，偶有为我们姐妹答题解难的时候，但都是心不在焉或者极不耐烦。
   就这样，“爸爸”成了我嘴上的称呼，却从没有走进我的心中。我自认是一个缺少父爱的孩子，没得到过父亲的亲抚，也从没有依傍过父亲的肩臂。
就这样，亲情于我始终只是半截月亮——凝注了母亲和外祖母的爱，可她们的爱无论多么皎洁明丽，都是一种缺憾——属于父亲的一半永远空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常常会回想父亲说过的那些不多的话，教过的那些为数不多的事儿呢？
   第一次，是在我面临事业的抉择时，一句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只有本事，真本事，才是安身立命的本钱。不阿谀奉承，不钻营溜须，惟有靠真才实学活着，腰杆才挺得最直”。
   当恍悟到这是父亲的教导时，心中不由一震。
   第二次，是在我辨不清友情的真伪时，又想起了父亲说过，“昔日潦倒困顿的光棍朋友一旦发迹，最得体的就是真诚地祝福别人，千万别试图主动靠近。”
   再以后，想起了父亲说过的更多的话，教过更多的事。
   如，“家庭的幸福要彼此善于经营。”
   如，“对孩子，挫折与苦难是一笔财富。”
   ……
在我人生的每一段历程中，常常都会于不经意间想起父亲说过的那些话，教过的那些事。
我如牛犊反刍般琢磨着父亲话中的理儿，渐渐了悟，父亲教我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他给予我的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
近年来，每次回家，我都会偷偷地望着父亲的身影发呆。他渐显老态，身材发福了不少,个子愈显矮小。退休后，父亲放下钻研了大半生的专业书籍一头扎进了厨房。他总是闷声不响地独自在厨房忙乎着，以当年钻研学问的劲头专注地调试着每道菜肴的作料。有那么几次，父亲似乎察觉到了我悄悄追随的目光，回头一笑，笑脸温和纯净，如孩童一般，投到我身上的目光如月，皎洁温暖。
这笑容如光风霁月，顿令我心中朗然，原来，那照耀我的月亮从来都没有过缺憾——只是我没读懂另一半的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