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素衣

醉生梦死。我的名字叫素衣。她很多年以后告诉我她朋友最喜欢的四个字是：天凉若水。没有杀气的四个字，彻头彻尾，那种清澈宁静的幸福。像弥散的丁香。

　鄢城连年都是战乱。纯正的血统，在独脚兽和麒麟中间丧失，我的哥哥们一个个的亡失的面孔。这个王朝的骨血。还有我凤冠霞帔的轿幔，在阳光下莫名的疼痛，像一场空幽的天空。我依然昂扬着我异常空洞异常明丽的面容，行走于鄢宫。在旁人眼里，我是那个新寡的郡主。我的丈夫是父王最得力的将领，因为参加一场推翻父王统治的暴动，被鞭尸致死。我依然清晰的记得，那天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像发了疯一样推开身边拥簇的宫娥，光着脚一直跑到城门口。他的尸体，还有温度，散发着往事的味道。雪花大片大片的落下来，我捏着自己的手心，里面的死亡一场一场浩大，缠绵。我怎么抓都抓不住，就像那些冰凉的月光。

　曾经有星宿般文才的男人，曾经剑若流萤，曾经我交付了我掌心里的寒冷还有心脏旁边肌肤的温度。

　他有没有爱过我。我身体里那些疼痛，那么清晰。

　我不想问他为什么会背叛我的父王。我知道父王不是好的君主，沉湎于酒色，夜夜笙歌。但是我原谅了他的昏庸，原谅他没有在马背上以一个王的姿势，无比荒凉的俯瞰他的城民。我依然爱他，因为我看见他一个人在月光里寂寞的抚摩着他从没有拔出过剑鞘的剑，它和他一起寂寞。他的眼泪给了它，没有人看见那个无能的君王的眼泪。祖母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你的父亲该哭泣，守不住帝业的王都该为命运哭泣。我爱我的父亲，他只是个会将我举到春风里旋转的父亲。他在我眼里，全部的意义就是父亲，而不是鄢王最后的君王，那个丧失帝业的王。

　我无比想念我的丈夫。从那场雪开始，思念就越来越厚。他的名字就像伤口一样，没有尽头，温柔的不肯愈合。绵延千里。他许下那么多的曾经和将来，他要我怎样一个人往下走。每次经过城门的时候，我都没有勇气去看右边的城墙，虽然我知道那面墙在春天的时候会被阳光照得无比温暖，发白，但是我知道那里飞不进飞鸟。这个城池，谢绝飞鸟。他温暖的血腥，墙上他背的痕迹，他的血留下的给我纪念。让我怀念的背。

　她叫颜歌。鄢城门口卖铜镜的女子。有云一样柔逸的头发。我都忘记了第一次彼此相识的过程。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缠了姆妈带我去城口看那些镜子。春天的时候，阳光茂盛，潮湿得像罂素花一样。我那么贪恋那些深海般纠缠的阳光，无穷无尽的沉默。她的名字颜歌，颜色的颜，唱歌的歌。

　颜歌喜欢拉着我的手，跑到黑色的山坡上。鸟群像植物一样，成片的繁荣。在季节里交替了奢了，败了，灭了，亡了，也忘了。颜歌是个自由的人，她说她只想将幸福放在风里，她只是想沉默的面对沧桑和变迁。她只想看彼此身体里埋藏的羊群和星海。她说那些话的时候，我那么羡慕。那些收不住的伤口，都峥峥然的，吹疼我的手心，浩瀚如天的情感，偶尔的放纵和沉沦。我说小歌，要是某天我的眼球疲倦的老去了，我才会幸福，我可以将所有的伤心，只当传说。

　我开始生病。颜歌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听见镜子里我头发纠缠着厚重的风的声音。

　第三年，我的眼睛丧失了光线。我瞎了。是否因为那些眼球后我每年攒集的阳光，我觉得温暖，平静。颜歌说，素衣，你知道吗，天空上住着亡灵。我问她是否我的丈夫，是没有办法回到王家的谷地的。他一个人会不会寂寞。他会不会想我。我没有告诉过他，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便那么爱他。我希望他能知道，我希望能亲口对他说。

　我笑笑。小歌，你知道吗。我那么思念他。我想念我们一起出猎的时候，我的脚伤了，他将风衣裹着我，抱着我穿过荒凉的街道，我将头埋在他胸膛，听他空旷的心跳，像镜子里我磨灭的容颜一样暧昧。好象全世界，只有那个男人和我在走。穿过闹市的时候，那些戴脸谱的人群，迎接了年度的亡灵回来，他们一边妖艳，一边吟唱，一边疼痛，一边与我们擦肩而过。我只记得他对我说，素衣，我们一起去天涯。好不好，好不好。

　所有的人都在离幸福不远的地方，阵亡。这是不是生命始终如一的苍凉。

　我的病越来越重。颜歌总将手一遍遍抚摩我头发，像无法挽留的放纵。她说素衣，素衣。她给我讲我们一起经过的曾经。我们在没有晾干的幔布间穿行，投靠彼此孤独的阴影。我们的荒凉和血统一起共鸣，属于父亲的荒凉，我继承的禀性。我问她，我们寂寞吗。颜歌说我们不是寂寞。我们只是不小心学会了苍凉。她说素衣，你知道吗，今年的蒲公英或许会提早的开，纷纷扬扬的，和最后的雪一起带走我们。我们去美好的地方，我带你去。

　我笑着说小歌，你知道吗，我那么思念他，我的丈夫。我或许看不到春天的阳光了。你要记得，来世的时候讲给我听。我离开的时候是否有阳光。

　那年冬天鄢宫被攻打，我在炮火和撕杀中间，看摇晃的皇权。我是唯一留下的王族，我与这个王国微弱的脉象共存亡。颜歌将我抱在她怀里，轻轻唤我的名字。她怕我睡下去便不会再回到她身边。我想有时候我们都是贪恋入睡的，我们生活中间都缺少着必要的坚持。

　幔纬燃烧的声音，顺着风的势往外涌。彼此扶持，彼此纠缠。那些蛮夷尖锐的声音。我开始出现幻觉，一个人在齐膝盖深的水里走，走，墙根在我脚下温暖的开放着阳光，天空却有的大朵大朵的荒芜的云朵。我不知道我的尽头在哪。我知道那个人型的血迹在那面红墙上残破的凝望着我，无比凄绝，无比深情。他是爱我的，我知道。

　我问颜歌。我们下辈子还会见面对吗。还会是很好的朋友对吗。你要等我。你看见我的时候一定能认出我，我们还会这样手牵手，让蒲公英带我们离开。

　颜歌说好的。她的眼泪，落到我的手心。她说过的一切都会悲剧收场。悲剧收场。而我和她是深情到眼泪的悲剧。

　最后的最后。我以我苍凉的前额向你回望。我以我亡失的皇权对你起誓。我们一定会再在一起。只要你相信。

　记得，我是素衣，你的素衣。你最后坚持过的那个朋友。你荒凉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