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24 家后头一条河fficeffice" />
(小说)江北川
“往日来樊,板桥塘下流水潺潺,板桥塘上机声隆隆,太姻长手捧水烟,高坐堂上,神采奕奕;今日来樊,板桥塘下流水呜咽,板桥塘上机声偃息,不见了太姻长,愿太姻长在地下安息!”
徐宅为三太爷治丧时,众多的挽联、挽词中,高邮赵先生这篇挽词明白如话,而情感真挚感人。
三太爷字镜人,“徐荣盛”镜记米厂、糟坊的老板。1964年端午节这天病逝,享年八十一岁。尽管已是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时期,但樊汊街上各界来悼念的人仍然络绎不绝。
镜人年幼时由于家道中落,父、兄先后故去,先是父亲病故。长兄灿英南京秋试后回乡,未等落榜竟又病逝了。报禄人上门报:恭喜老夫人,扬州樊汊徐灿英老爷高中了。恭喜!恭喜!正在洗衣服的老夫人老泪纵横,还是从腰间摸索出数枚铜板给了报禄人。
灿蘅次年即不再读书,去镇上做书吏挣钱养家。
十七岁的镜人与二哥一起不得不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小本经营的粮行靠赚取几文佣金糊口,显得格外艰难。
樊汊镇上“立成”油坊的老板是镇江人,根本不在樊汊,只有管事的邬叔章先生说了算。邬先生扬州人,他一人住在立成后院三间正房里。早晨起身,佣人打洗脸水,茶已由学生意的泡好。邬先生日常较注重威仪,冬天是缎子皮袍,夏天是白杭罗长衫,足蹬直贡呢百页底圆口鞋。一把马后梳的头发总是亮灼灼的,手指上的玉板指比金子不知贵了几倍。
邬先生晨起的时候,没人敢惹他,他有被窝气。要等他吃过了早茶,缓缓释尽了那被窝气。说话仍是“小马子量米—屎升”,死声的谐音,虽然臭不可闻,慢慢散光了也就恢复到正常的状态。
米行的米样决定这单的米价与交易量,所以,管事先生每天早晨必须得亲自验看米样。立成油坊是樊汊举足轻重的行业魁首,小本经营的镜人每天早晨都会挟米样匾子给邬先生看米样,由他作价、报量。
“邬先生,早!米样请先生过目。”身材魁梧的镜人躬身呈上米样匾,谦和地招呼。
“呸!不要,不要!”邬先生的眼睛象是定了光,脸上三刀也斫不出血来,显然是从被窝气中还没有缓过来。
哦!镜人明白了,怪不得镇上几家大米行都不愿与立成做生意,是因为个个都尝够了邬先生劈头盖脸的大家伙,情愿不赚这个钱,也就不受他邬先生的被窝气了。不!是受够了他邬先生的被窝气!
后来,镜人也曾想不做立成的生意,但因生活所迫,每每还是捧着笑脸去送米样。
“邬先生,早!小行米样请先生……”话还未说完,邬先生看也未看,一挥手掀翻了米样匾子,吼道:“滚!滚!再来,棍子打断你的腿!”
尽管有心理准备,这次,也太那个了!“啊?”镜人强咽下心头的怒火,拾起米样匾子退出了立成后院。他喃喃自语道:“算了,家后头一条河……”
“卖不尽的西北,买不尽的东南。”西北是盛产水稻的高邮,东南是旱地多的泰州,樊汊居其中。泰州也是当时江北有名的米市之一。樊汊南二十里的丁沟水陆两路既通泰州,也通扬州,粮行众多,交易活跃,它的行情决定周边米市的价格。秋熟时节,樊汊粮行一般皆由管事先生去丁沟探行市、谈交易,唯有身为老板的镜人是亲自前往。每天到丁沟时,镇上“和记”豆腐店浆锅方开。和记老板娘娘家樊汊,总以孩子口气招呼镜人:“三舅舅,早!”
“早早早,大姐。浆锅开啦。”镜人两个黄烧饼一碗浆,就是早饭。
“三舅舅,你真是的,一碗浆也给钱,不是不把我当娘家人吗?”
镜人边走边笑道:“当然是娘家人,亲兄弟明算帐嘛!呵呵!”
一次,丁沟粮行黄老板请镜人到“怡春园”吃茶。才进大堂,吃茶的人先后站起来招呼镜人:“三爷,早!这边请。”
“这边请!三爷,这边请!”
五六张桌子上的宾主皆起身肃客,热情相邀,三爷一一抱拳还礼。
临进包厢,三爷又转身对大堂宾主道:“诸位请!镜人偏避了。”说过又躬身一礼。
大堂中宾主异口同声:“三爷请!”
三爷和黄老板方端起茶杯,啜了口茶。黄老板举筷对着点心“请”字尚未出口。
“你不能进去!”
“为何不能进去?”
黄老板的帐房先生与一老板争执着已至包厢门口。
面起愠色的黄老板仍笑道:“三爷请!让你见笑了。”
“黄老板,见外了,自家人不说两样话。请他们进来谈。”
四人重新落座。那老板个子不高,十分敦实,一口通州官话:“黄老板,我们人口对人口,替你一船虾米已运到丁沟。尽管现在行情跌了四成,价早先你订的,我也这个价进的,这趟算我白跑,你把虾米帐结清。我这个理不蛮!”
黄老板有口难言。
三爷问:“老板贵姓?”
“敝姓陈,草字启敬。”
“久仰,久仰!陈老板,虾米帐我结,替我下到扬州‘裕泰丰’南北广货店,我本家在那里,脚钱照算。”
“啊,三爷你……”
“三爷,请受启敬一拜!”陈启敬真的磕了头。
三爷急忙下位拉起陈老板:“兄弟,岂能受如此大礼,折煞人了。”
事后,裕泰丰老板也怪这个本家弟弟,三爷仍笑道:“算啦,家后头一条河,看得见!”
谁知道,半月后直奉战争暴发,长江封江,海货一两也运不来。扬州、南京、芜湖虾米奇缺,这一船虾米连翻了几个斤斗,赚了几倍的利润。
战争结束后,江北机米业刚刚兴起,三爷看准了这一行业,在堂兄徐拱北大太爷(同源绸缎洋货号)的支持下投资办起了一部大头机、两个斗子的“徐荣盛”镜记米厂。大太爷幼失怙怙恃,由镜人母亲三婶娘扶养成人,三婶娘视如己出。所以,大太爷待镜人三太爷一直如嫡亲兄一样。
秋熟时,三太爷几乎每天两个丁沟来回,一趟二十里,四趟八十里。特别是阴雨天气,樊汊南头的鬼龙墩,鬼火闪闪,三太爷手提铁柄灯笼,一段“打龙袍”,声若洪钟,简直酷似金少山的嗓子。有人常问:“三太爷,你晚上过鬼龙墩不怕啊?”三太爷笑道:“即便真有鬼老弟,亦应避之三舍矣!呵呵!”
这年腊月初,因邬先生的被窝气,加上经营不善,老板从镇江来樊汊。办辞年酒时,老板请邬先生坐了上席。天下的上席能坐,唯独老板辞年酒的上席绝不能坐,老板请你坐上席,就是请你打道回府了。邬先生因是管事先生,有身股,一次结清大洋后,年过半百的邬先生回扬州老家赋闲。
已是机米厂、糟坊老板的三太爷仍然天不亮就到了丁沟,他虽身着长衫,跑路时,脚上却穿的是麻编的草鞋,一张“申报”裹着一双圆口布鞋。到了丁沟,吃罢一碗豆浆两个黄烧饼,在黄老板粮行才换上布鞋,用申报将麻编的草鞋裹起放好。连黄老板都说:“三太爷,你太克俭自己了!太克俭自己了!”
数年后的秋天,已坐吃山空的邬先生又到了樊汊。
三太爷饭后正准备去丁沟,商会的韩先生来见。韩先生说道:“三太爷,呵呵!今有一事相求。原立成油坊管事的邬先生在家赋闲多年,落魄了。呵呵,三太爷,不拘多少,意思一下,意思一下。苦巴巴从扬州赶得来,唉,他怕你不见他,才请我先来……”
“好说,韩先生,邬先生人呢?人总有难时。”
韩先生喜出望外,“我这就叫他进来”。
邬先生头发已花白,虽入窘境,衣着仍不失身份。一袭灰色派力斯长衫,三节头黑皮鞋。才进荣盛店堂门,邬先生一掸袖口,单膝着地:“三太爷,叔章给三太爷请安了!”
三太爷吃了一惊,急忙奔向邬先生:“不敢当!快请起。邬先生,快请起!”三太爷双手扶起邬先生。
“邬先生,请上座。上茶!”
三太爷吩咐帐房用红纸封好两封银元,二十块一封。三太爷起身双手递给邬先生,并小声道:“邬先生,一点心意,敬祈笑纳!”此时的邬先生老眼噙泪。
辞行时,邬先生又欲行大礼,三太爷早有提防,把臂并肩送邬先生出店堂门。
待邬先生走后,韩先生说:“太多了,太多了,三太爷你真宽宏大量!”
三太爷笑道:“不多,不多,家后头一条河……”
原县委吴学友书记的外孙女和我同事,前几年,在吴老家中谈起樊汊的人和事。当谈到三太爷时,四十年代曾任樊汊区委书记的吴老说:“三太爷我熟,他是个人物,是这个!” 时年八六的吴书记竖起了大拇指。其时,三太爷辞世已近四十个年头了。
家后头一条河……
2006.7.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