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乘凉》 我看见炎热冲着一条狗吐舌头 春天走出去的人,早已躲进了空调里面 我们越来越孤单了,牵着一条狗 我们走过汶河北面的玉米地 我们坐在玉米地边的石头上 吐着舌头,释放最后一丝热量 我们无处可藏—— 只有眼巴巴地等待,在玉米地里 等待冬天的到来,等到冬天来了 我们好躲进零下里面 乘凉
《孩子》 又一次碰见放羊回来的老头 又一次听说吊桥下出了命案 又一次看到躲避日头的孩子 又一次想起失去了的人和地方 每遇见一个人,都失去另一个人 每一次想起日头下的孩子—— 如果还会遇见许多年前的自己 《B区四楼》 四楼的画室里一对男女在恋爱 走廊上的脚步声传进夏天的夜里 我们接近许多年前的自己 想起还没画完的一笔 ——朱唇轻启。 许多人想起四楼那个男人 唯一恋爱的男人每画一笔都 亲一口。画里的人宁静如一间屋
《像什么》 想的最多的是:像什么 我们活着,像什么 村东的坟地,像什么 可是还有夏季的洪水 浑浊的液体,像我们的心情 总是越发浑浊。我们的心情 像什么。可是这个像呀—— 整个村子只有黑白两种颜色:
夜里我们寻找光明 白天我们挥霍光明
《中午》 这个中午没有太阳 远方一座城市遭遇暴雨 我从电视上看见大街上的水 ——这条街我去年走过 那个习惯了游泳的人 一脸惊愕。 这个中午我这里也要下雨了 许多年连成一片的雨 许多年连成一片的时间 从华北平原乘风而来的雨 在雨中城市是一条船 我的眼神从船上跳下来 耳边一片噼啪声 《无名氏》 在典籍里,我想我是一个老人 电视上看不见,时间里找不到 将军李广一挥手,战死者的名单飘扬 多少年后一份无名的记录: 公元前,大战,死3000人 我用一生告诉别人 我是三千分之一,是有名字的无名氏
《夜晚听窗外的时间》 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劳累的虫子,白天吃饭夜晚睡觉 叫声一下子高,一下子低 它们什么时候也不休息 在夏天光明正大地恋爱 在秋天兴高采烈地死去 我们的时间在窗外 叫一声,消失一点 我们崇拜的生活也在慢慢消失:
恋爱的时候奋不顾身 谁的歌声响亮,谁就获得幸福 也更快地走向秋天,走向死亡
《今天上午》 看到一张有关草原的照片,我一下子 忧伤了起来,那个骑马的牧人本该是我: 草地上的野花,我去年采过,送给了另一个人 我应该在草地上睡觉,一觉到天明 我应该在那条河里饮马,在水中照出我 野兽一样的身影;我的胡须更应该 像城里女人的头发,拉直之后染成红色 我还应该面向夕阳坐下来,陷入深深的回忆里面 我的回忆只有用深深去诠释 我才会一下子忧伤起来,静静地满脸泪痕
《夏天的知了》 在夏天,有那么多活的知了 拼命地鸣叫,撕心裂肺地 享受生活。 我想这些活不过秋天的恋爱者 怎么会,懂什么叫生活 我想这些不懂生活的昆虫 怎么会,这么陶醉地享受 什么叫短暂终止之前的宁静
《所谓渴望》 我并不渴望这样的生活,发黄的信封里面 躲避时间的问候语,低缓的山坡上 跑过来另一阵多少年前的风 我单薄的渴望,县城大街上乞讨的父亲和儿子 还没看一眼就走失的故去的朋友
我并不渴望一眼就能看穿,简陋的乡村 乡村里飞起来又落下去的久违的尘土。 我并不渴望,那个吊着一双乳房在树下乘凉的老妇人 会第一个想起,少年时代的恋人 多少年前的往事会,刺痛某个人昏花的眼睛
《等待暴雨的日子》 一声声春天的招呼,早已过时 只剩淡淡的花香,谁也没有闻到。 白亮的天空,池塘里斜下的视线 可是这夏天的色彩啊—— 跟我学,双手撑开 看我,一只手像黑,一只手像白 一只手像陌生的路人 一只手像身旁的旅伴 只因为这个浓重的下午我们要 等待一场暴雨的来临。
《麻雀》 这个天气里最常见的鸟,这里的北方 最能和大地构成和弦的声音 在天上,树枝投出去的泥块 使大地占领天空 使天空填充了泥土的味道 使灰蒙蒙的鸣叫落满了 仅有的几个山谷,几处听觉
《少数》 大多数高速公路上没有那次长途旅行 大多数房间里没有你要的那种天气的温度 大多数诗歌里没有你要的那种带颜色的叹息 这个国家的大多数城市里没有你向往了多少年的问候
只有少数的地方,你可以站立 并能从中看到与我有关的 朝向你的每一次微笑,微笑后的淡淡忧伤
《初恋》 我要写一写姥姥村子所在的山上 写一写满山坡的梧桐花开了 写一写寻着花香追来的少年 写一写他的短头发和他的黑眼睛 写一写那双贼亮的眼睛 偷偷注视的采花的姑娘
我要写多少年前的往事,并以此向另一个人 道歉。多么单纯的注视呀 使姑娘身后的梧桐树也跟着 脸红起来;使多少年前的我也,无所适从
《西儒来》 那个藏在山上的村子,每年都有那么多 盛开的梧桐花,那么多新嫁的女子 那么多芳香的嫁妆,那么多静止的爱情。 石板路上落满了花开后的余香 那个藏在山上的村子,每年都落一场雨 一场香香的雨,一场与少女有关的雨。 多少年前的雨中,我走进一个院子 撑着小花伞,站在院子里的姑娘问我 闻没闻到花香,花香里面,最浓的一朵。
《遥远的……》 在夜里,我记起了那个遥远的夏天的夜晚:
我将第一次在诗里提到,那晚我和兵哥坐在北岭的瓜棚旁 我将提到那晚的星星和钻进云里去的月亮 我将提到蛐蛐的鸣叫,西瓜生长的声音 和偶尔落下的几片雨。 我将提到我们的谈话,与女人有关 与蒙阴县的许多人有关,我们还谈到 蒙城中学那个外号叫熊猫的语文老师 与那辆老式摩托车, 与多少年后东关的一次相遇。
在夜里,我记起了那个遥远的夏天的夜晚。
《我们的前半生》 起先我们谈汶河里的鲫鱼 谈北山的酸枣熟了,通红通红 通红通红的我们谈昨夜的天空 又飞过一颗流星。后来我们谈南岸的姑娘 你的朱小燕和我的张晓芳 我们谈那个桃花源里的村庄,被粉红包围的 一座座篱笆里面。接下来我们谈前年的大雪 压坏的几个蔬菜大棚,谈集市上出售的猪肉 又涨了多少钱,我们谈一次车祸 丧生的张文东,多么娇贵的一个人啊 说没就没了。我们谈多少往事 往事里那么多谎言,什么时候才能戳破 今天把你请来,我什么都不想谈了 我请你抽烟,喝酒,然后谈谈这么些年来 你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孤独?
《年少时》 多少次吟出这样的诗句:去年今日此门中 这本《秦腔》是去年买的,这张桌子是前年做的 这座宅子是十年前盖的 至于这条河,它叫汶河,我出生的时候 它也出生了,我们不分长幼互称兄弟。 去年今日此门中, 十年前的宅子,我坐在前年的书桌旁 看去年的书。该生活在哪一个时代 才能减轻“多少年”这样的负担 年少时,不耐烦的“多少年”是多么 无足轻重,是多么无关痛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