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疯子和孙疯子
我很小的时候，大约三四岁吧，经常跟着爷爷出去玩。爷爷那时六十多岁，须发皆白，穿着中式对襟衣，拄着竹杖，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他常和一帮遗老在一起品茶聊天，谈笑风生，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时爷爷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了，之所以还有如此雅兴，纯是习惯使然。爷爷牵着我的小手走在老城的石板路上，时常有人打招呼，爷爷也就一一还礼，这本不为怪，奇怪的是有一个汉子，不论在什么地方见到我爷爷，即使路上满是泥泞，他都马上倒头下拜，口称：“陈大老爷”。我爷爷在民国时代曾经当过县长，所以很长时期里人们都以“陈大老爷”尊称之，1949年后，这个称号已经具有了某种意义上的“罪恶”，就再没任何人喊“陈大老爷”了，惟独这个汉子不仅仍旧使用这个陈旧的称呼，而且当街下跪，岂不奇怪。后来我才知道，这汉子是个疯子，是城东马路口艾家院子人，大名艾光金，人们都叫他艾疯子。他是我人生见到的第一个疯子，给我的印象是很可笑，却并不可怕。
大约艾疯子是比较知礼仪的那种疯子，在他的疯子生涯中还有一个堪称经典的故事。1945年8 月的一天，抗战就要胜利了，蒋介石乘船逆江而上路经忠县，偶然登岸一游。蒋介石的随从不多，只有二十来人，但是在小小的忠县城却足以引起轰动。人们并不知道来人就是国家元首“蒋委员长”，只是觉得这一行人衣冠楚楚气度不凡，一定有来头。当蒋介石一行从十字街经过时，街头驻足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这时只见一个身着便装的青年人从路旁的茶馆快步冲出分开人群，径直来到蒋介石面前，双脚并拢，挺身立正，以手加额，敬了一个并不标准的军礼。蒋介石一下被搞糊涂了，不知这青年人是谁。一旁的侍卫立即将青年人拉住，这时周围爆发出一阵笑声，原来，这个向蒋介石敬礼的青年人就是艾疯子。问明情况后，侍卫当场就把艾疯子放了。
艾疯子是怎么疯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艾家父辈还出了一个拔贡，人称艾拔贡。不仅如此，他家还是武术世家，蛇尾棍是他们家的独创。什么是蛇尾棍，就是一头粗一头细，形如蛇尾的棍子，这和常见的两端一样粗细的齐眉棍水火棍之类是迥然不同的。艾疯子当然也学了些套路，能够舞弄一番拳脚。
和艾疯子同时，城里还有一个疯子姓孙，叫孙疯子。孙疯子在县人委工作，是转业军人，水性极好，经常横渡长江，不知道怎么疯了。县人委所在地叫狮子坝，那里是西墙的转弯处，高高的城墙外是一道陡峭的悬崖，少说也有十层楼高，名叫临江岩，岩下是一条老街，通向鸣玉溪大桥。岩下老街因为紧靠临江岩，街名也被喊成了临江岩，是老城的菜市，平常人流如织，如果从狮子坝往下俯瞰，临江岩菜市上的人一个个渺小得就像小人国里的人，只能看见一个个头顶。孙疯子一旦发了疯，就昂首高唱着当时的流行歌曲“大渡河水浪滔天”（歌颂红军长征的革命歌曲），非常雄壮地跳到狮子坝旁的悬崖边上，一边继续高唱“前进的道路被它拦------”，一边就在岩上捡起一块块乱石往下扔，下面菜市的人顿时吓得四处逃散一片惊恐。孙疯子还不罢休，索性双手抱起大石头往下扔，同时反复高唱“大渡河水浪滔天”。县人委的人闻讯赶来，谁也不敢到悬崖上去，只能远远地耐心引诱他，费尽心机把他劝回来。
可能疯子和疯子之间有一种互相识别的功能，所以县人委新转业来的孙疯子和城东艾家院子的老疯子一见面，就同时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忠县是一个很小的县城，他们相遇的机会很多，这样一来，精彩的故事就开始了。
孙疯子具有攻击性，想欺负艾疯子，艾疯子总是让着，孙疯子就以为稳操胜券了，他哪里知道艾疯子的厉害。久而久之，艾疯子发怒了，飞起一脚就把孙疯子踢出去老远。这时旁边的人一齐起哄，“打，打，打，到河坝去打！”这两个疯子还真当一回事，马上就到河坝去。河坝的沙滩又平又软，是天然的竞技场，看热闹的人迅速地围成一个圈子，两个疯子的搏斗就开始了。
孙疯子本是军人出身，性情暴躁，蛮力很大，城墙上的石头都可以抱起来扔，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艾疯子是武术世家，从小习棍弄棒，懂得进退应对之道。两人开打后，拳来腿往，击打有声，一时难分胜负，只听见河坝里叫好之声哄笑之声此起彼伏。过了一阵，孙疯子的蛮力使得差不多了，就有些乱了步子，艾疯子乘势连连出招拳打脚踢，把孙疯子打得节节败退，全无招架之力。最后的结果是，孙疯子被打得鼻青脸肿不敢再战。
这样的战斗进行了多次，艾疯子都是胜利者。
这一天，战斗又开始了，孙疯子依然处于劣势，节节往河边退去，艾疯子不知道其中暗藏玄机，就一直追打到河边。这时孙疯子忽然一跃而起，使出全身力气拉着艾疯子往江水里滚，艾疯子措手不及，一下掉进了长江。这下好看了，只见孙疯子拉着艾疯子一直游到外面的激流里，艾疯子双手扑腾着哇哇大叫。水流湍急浪花飞溅，孙疯子在水里如履平地，他把艾疯子按下水去，过一会又提起来，艾疯子露出水面张开口喘着大气，还没等换过气来又被按了下去，如是着再三再四。随着激流中的高潮迭起，岸上爆出阵阵欢呼之声，场面极为壮观。
这有点像《水浒传》里李逵和张顺的打斗，在岸上张顺不是李逵的对手，到了水里李逵就施展不起拳脚了。孙疯子为什么会来怎么一招呢，据说是有好事者专门给他出了点子。好在艾疯子也是在长江边上长大，也会水性，只是不如孙疯子而已，所以也并没被淹死。
从此，两个疯子算扯平了，艾疯子不敢下河斗胜，孙疯子不敢上街逞强。河坝里从此却有了一个保留节目，就是看孙疯子横渡长江，只要给孙疯子鼓励一下：“孙疯子，游过去！”，他马上就脱了衣服纵身跳进长江，手足并用，劈波斩浪，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向长江对岸游去，要不了多久就游到了对岸。他在对岸休息一阵，又扑腾着游回来，接受人们的欢呼。
艾疯子大约死于五十年代末或者六十年代初。孙疯子是国家工作人员，后来经过治疗恢复了健康，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九十年代我在家乡时他还健在。
陈仁德
2008年1月27日星期日于重庆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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