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
我对于时间是敏感的,对周围的世界则不太敏感。对时间的敏感使我经常能够听到它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那轻轻的脚步声,而那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的臆想中的履声会在我心里回旋成歌。
此时是冬季,我犹记从前的很多个冬季,坐在办公室里,看阳光把树影投在窗上,一点点地由短变长,阳光也渐渐变了昏黄的颜色,天边开始出现了淡淡的红晕。北方冬季的晴日里会有很长的黄昏。下午三点日头便斜,从远处投来似温和也似淡漠的一瞥。五点钟下班的时候天会黑透。这之间约近两个钟点的黄昏足够人在心中酝酿起苍茫的感觉。在那样恍恍惚惚的苍茫里,时间便不紧不慢地经过身边,不打招呼,不留背影和屐痕。我对周围的世界是不敏感的,这使我多年以后回想从前的时候,对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总感觉模糊不清。惟有那夕晖昏黄的光始终在心里的某个角落照耀着。似温暖,也似惆怅。
此刻是下午四点半,窗外便已是暮色沉沉。刚做完手头一项紧要的工作,如释重负。坐在这里,我开始回想将要过去的一年,想要写点什么。这一年有很多重大的事情,很多人的平静被打破,生活被颠覆,在命运之中浮浮沉沉。这一年有很多话题值得一说再说,然而我对这一切都没有说的欲望。思来想去,忆起了许多不相干的小事。
是早春的清冷的早晨吧,公交车一如既往的拥挤,有老人颤颤巍巍地上来,茫然四顾,有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从几米远的地方站起来,走过去,扶着他坐下。我记得我微笑了,心里很暖。
是夏天郁热的下午吧,听完管理学的讲座出来,走在并不熟悉的霁虹桥上,想到街的对面去坐车,站在路边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正在迟疑,一个老太太提着菜篮子过来:“孩子,你别从这里过去,多危险!喏,那边桥下有过街通道的……”走在桥下的过街通道上,我记得我微笑了,耳边回响着那声叫得自然而亲热的“孩子……”心里很暖。
也是黄昏,也是在公交车上,后上来的一个人,约莫五十多岁的年纪,臂下夹着琴和乐谱。坐在座位上,旁若无人地大声唱着歌。音色很明亮,很动听。我记得我微笑了,为了一个人可以为自己爱好这样陶醉和忘情。
还有什么呢?
年初的时候,公司的保安中有一个小伙子,总是穿得干净利索的,腰板总是挺直的,见人总是微笑着先打招呼。每天早晨我走进来,每天晚上我走出去,他总会走上前为我把门拉开,我说谢谢的时候,总会看见他温和又腼腆的神情。后来他就不见了,不在这里了。想到他我会微笑,我祝愿也相信他会有更好的前程。
还有什么呢?
楼层打扫卫生的大姐,我每天来得很早,她是比我更早的人。断续的交谈中得知她的家很远,要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到这里。她有一个上初中的儿子,说起他的学习成绩不好她就叹息。其余的时间她并无太多的忧郁。有时候她会把头发染成淡黄的颜色,几乎和女孩一般的爱美。冬天里自来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极凉,会很冰手。我不常做卫生也不备手套,在卫生间里碰见她总是不让我自己拧拖布什么的,说我替你拧吧,这水多凉!
是的,我想起这些事情,这些人,我就不禁微笑。甚至这些人的面目我都记不清了,如果在茫茫人海中遇到,我也肯定是视若无睹。然而他们无意中给我的温暖和愉悦始终都在我的心头。而且因为无意而显得尤其珍贵。
这一年我自己也经过很多心情的跌宕起伏,经过生活的种种磨砺,经过并不容易捱过精神的苦闷、愤激、痛苦和挣扎。然而在这年终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那些身与心的病痛并不值得一提。悟到的那些所谓道理并不值得一提。至少不比这些让我想起来就微笑的事情更值得一提。是这些平凡但善良的人让我得窥人间的美好。因此在一年终了的时候我愿意把这些小事记下来,并以此祝福新的一年。
这一年,还有很多朋友的远去。世事不过是一场场的遇合离散。我渐渐可以看淡这一切的离合悲欢。灾难大约是可以让人学会珍惜当下,让人谅解了许多,也放下了许多。甚至我不再期待被人所知,被人理解。人生境遇尽有种种难堪处,从前我树立起骄傲的姿态,觉得那些是不值得一笑的。现在反而觉得,值得一笑,也值得悲怜。
冬季以来,事务冗繁。每天靠咖啡靠茶靠酒撑着精神。渐渐也疏懒于写作。每晚,听着心爱的音乐,倒是看了许多书。 重读了鲁迅、老舍、铁凝等等。鲁迅的清醒及悲凉与坚韧、老舍幽默的笑容之后的慈悲、铁凝对人性温和但也锐利的凝视,都会让我的心有所触动。有时候很想写一些读感,然而心情与时间都罕缺,每每搁下了,也并不觉得遗憾。这样也好,顺其自然的生活最好。当你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这正是你自己想成为的人,这便是真的自在。
至于是不是为人所知,真的不重要。
2008-12-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