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大姐作报告 冬天是个凝固情感和思想的季节。 农活少。麦苗铺满了一湾湾一坡坡，北风刮过，冬阳依旧会把金色甩点给她，起伏的绿海有了几丝笑意。冬水田结了一层透明的薄冰，阳光洒在上面，寒气袭人。“农闲人不闲”，马上又要经受轰轰烈烈的“兴修水利”的“大会战”考验了——知青们的心在收缩——去年扭伤了腰还没有恢复，不晓得今年又会伤到哪里……去掏“哑炮”，被爆炸声震坏了耳朵，现在想听几句情话都干不起了……老子头回借了别个20块钱来“打牙祭”，直到今天都还没有扯伸抖…… 会战前，照例是要开一次大会——“千秋大业，兴修水利”农田基本建设誓师动员大会。作报告的除了公社一二把手外，必须有个知青代表。参加这样的大会，听这样的报告，是知青们深感恐惧的，这比不得听“苹果绯鸡巴红，嘿鸡巴大，苠鸡巴甜”那样舒服而开心。 已经听说又是C大姐作报告。一提起她，大家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嫉妒吧，人家确实漂亮迷人，嘴嘴又来得，一张口，“马恩列斯毛”，理论一套是一套的；可恨吧，人家初中未毕业就响应党的号召到这里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一下乡就没有劳动过，手无缚鸡之力，父亲原是市委的一个小头头，曾带慰问团来，给过大家一些好处……恨不起来，人心都是肉长的。 C大姐一直住在公社，跟团委书记做“跟班”。这是个赶场天，邻队的几个知哥知弟知姐知妹约了我去赶场。逛了一哈儿，一个知妹儿提议去C大姐处耍哈儿。本不想去，转念一想，说不定还可以饱点口福呀什么的。“走哦，去耍哈儿再说嘛！”B哥笑嘻嘻地催促。“要得嘛，去就去噻，她又不是老虎！”一行人嘻嘻哈哈来到C大姐处。她正在写什么东西，桌上散乱着稿签纸。见我们来了，请坐，端水，寒暄。她发现我们的眼睛在东瞅西盯的，似乎明白了什么，起身款移，拎来一小袋糖果，“这是爸爸让人捎来的外国糖果，散了人，只有这么一点了，不好意思”……纯正的普通话，声音也很甜。目的达到了，饱了口福就要走。“等等，帮我个忙，好吗？”“没问题！”B哥脱口而出。这小子要使坏水啦！C大姐把快写完的〈大会战中谱新曲，一颗红心献给党〉递给B哥，“我想写点有新意的”。我知道她的八股调子，开篇“东风吹，战鼓擂”，有了苦难就“下定决心……去争取胜利”，或者“世上无……只要肯登攀”，结尾离不了“让我们……吧”，如高尔基的〈海燕〉。“你就放心改吧，你这个全公社都出了名的大才子！”“要得，我就不客气了哈！包你满意！”大话翻天的B哥说完朝我眨了眨眼睛，他担心我会坏了好事。我心里直嘀咕，小子会使什么坏呢？我们另外几个耐着性子等他的杰作诞生。“行啦，请才女审稿！”我们也围上去欣赏。只见问候语是一串英语字母，文中也不见了那些套语。C大姐看完，脸上带笑，只问了一句：“那个英语是什么意思？该怎么读啊？”“哦，这个嘛，就是一个既通俗又高雅的问候语或谦辞，既可作你们好，你们辛苦了讲，也可作衷心地感谢大家讲。很好读的，我教你。”“门特尔珂头日派艾隅音哟喃莳”，B哥煞有介事的拖腔拖调地教读了几遍。C大姐一会儿就流利了。她还郑重的将全文诵读了一遍，“不错，不愧是个才子！” 出了门，我赶紧责备B哥：“你先生怕要不得哟，谨防出事情咯！”我也只晓得其中的几个单词，有点像“凳子”、“肛门”、“粪便”之类的。这种语言用在盛大的场合不出事情才怪！亏他哥子想得出！“没事没事，放心好啦！”B哥胸有成竹地说。B哥毕竟是老三届的“半天云吊粑棒——高中”学生，无论哪方面都是值得信任的。何况许多难兄难弟的情书、入团入党的申请书都出自他的手笔。好吧，管他的…… 大会战誓师大会会场设在正在修的水库工地。“千秋大业，兴修水利农田基本建设誓师动员大会”的巨大横幅在呼啸的北风中，一个劲的鼓着肚皮，会场四周的旗帜被刺骨的寒风吹得直打哆嗦：整快点咯，着不住咯！……到场的有全体三级干部（公社、大队、生产队），大多数知青，全乡青壮年社员（含民兵）。好几千人席地而坐，妇女埋头忙着织线手套，锥鞋底板；男人慢条斯理地裹叶子烟，尔后檫燃火柴，吧嗒着嘴……呛人的烟味儿随风钻进女人的鼻孔、口腔，引来一串咳嗽声，又是一串笑骂声——屁眼虫，啷个不在屋头呛你婆娘嘛！本来会场是按大队（民兵连）为单位划分的，以便清人数，担心人们熬不住“放喔屎耙子”（开小差中途溜走），而知青们不管这些，都往“言子”（擅长讲笑话的人）身边靠。大家都晓得，这种会一开就是两三个钟头。“喂喂喂——大家不要闹了，把嘴巴闭到起！”高音喇叭响了，“各位干部要做好笔记，回去要讨论，每个人要写决心书的哈！”会场安静下来。接下来是书记、社长、部长讲话，他们的声音被寒风卷走了，会场有些骚动了……“现在，由知青代表讲话。” C大姐英姿飒爽地走上主席台，亮开青春甜润的喉咙：“尊敬的各位领导，可敬的民兵同志们，亲爱的知青战友们”——顿住，将长秀发往后一甩，双手自然的拢了拢，“门特尔——珂头日——派艾隅——音哟——喃莳——”糟糕！我定睛看台上的动静，还好，一个个笑眯眯的；再看看四周，也没事。倒听到一些议论：这个妹崽还有点乖噎，要是我婆娘有她一半嫩涮就安逸了，老子睡着了都要笑醒……哟，硬是城头来的女娃儿呢，随便就可以甩几句外国话出来……“喂！安静！人家说的是外国话，以后个人多学点文化嘛！真是少见多怪！讲话继续！”这时，我看见几个知妹在小声向B哥问什么，B哥笑而不答，时不时的向我这边瞅几眼。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幸好多数都是“英盲”！会场渐渐平静，所有的眼睛聚向C大姐。她的报告也高潮迭起。“家门路过赞禹王，吾辈而今凯歌扬。手捧宝书心向党，敢教水患不猖狂。”“好哇好哇！知识青年有志气！”书记顺手拿过话筒，情不自禁地夸奖起来，“大家鼓掌！”说毕，一只手在话筒上“嘭嘭嘭”地拍着。我和B哥也使劲地拍掌，边拍边想，这不是有点阿Q的自慰吗？本想找个机会出出难以名状的怨气，哪晓得自己也被“门特尔珂头日派艾隅音哟喃莳”了一回。但看到书记和那一帮子人油光水滑的脸上布满被愚弄的得意笑容，心里也就好受多了。意思总有点不同噻，你们总被我们洗涮了一回，我们不过是自嘲罢了。声音再次响起，“尊敬的领导，你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像阳光雨露哺育着我们茁壮成长！可敬的民兵同志们，你们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豪迈气概，将激励着我们冲破重重艰难险阻，走向人生的光辉殿堂！亲爱的战友们，拿出勇气来吧，在这场兴修水利的伟大会战中，用我们的青春热血谱写一曲曲人生的崭新乐章吧！！”社长站起来领头高呼：向知识青年学习！向知识青年致敬！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是大有作为的！修好水库，全社饱肚！全场掌声雷动，口号声震得地动山摇……是呀，一个劳动日只有两毛钱哪，社员哪家能每天有干饭吃呀！C大姐的激情报告与在场人们的朴素情感融合起来了，热烈的场面不免让我升起一丝尴尬和羞愧……“谢谢领导，谢谢同志们，谢谢战友们！门特尔珂头日派艾隅音哟喃莳！”呵呵，又来了！好象文稿的结尾没有这句了吧，肯定是她临时加的。我在心里祷告：老天爷，千万不要出事！——还好，确实没事。 事后的一个赶场天，C大姐特地请我们几个到她那儿打了一回“牙祭”——没有一点瘦肉的“红烧肉”，说了一大筐的感谢话。B哥坦然地谦虚着：哪里哪里，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我可哭笑不得。 不知是什么时候，多数知青都知道了“门特尔珂头日派艾隅音哟喃莳”是社员们常常挂在口头上的粗话——屎屁眼拉撒。由“凳子”、“臀部”“肛门”“粪便”几个单词组成，意即：解了大便，没有搽干净，坐在凳子上，很臭。是用来骂那些老干让人不愉快的事情的人。后来我问了许多“懂家”，究竟在英语中，能不能把这连成一句话？答案是没有答案。好在各位难兄难弟知姐知妹偶尔也只是运用一下，发泄发泄，谁也没有去刨根究底，也没有谁去告密。 我想，C大姐一定是个乐观豁达的人，至今也不见她说过谁的不是。后来，她肯定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了。 那个年代的冬天很寒冷，可是情感和思想总是会寻找机会释放的。 C大姐，你现在还好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