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故事 沉重的反思
经过连晴高温后,一场喜雨终于带来了迟到的秋意。中午,我在惬意中便睡着了。
似梦非梦中,仿佛是睡在老屋,也听到了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忽然,听到母亲的高喊:“后阳沟漫水了”——水进屋了。
我一跃而起,才发觉那是梦幻。不久前,去老家看了洪灾后的场景,对发大水自然敏感。
母亲已过世,老屋在大学城的扩展中亦只剩下一堆瓦砾、几堵断壁。听母亲的呼喊,我多么希望那是真的,哪怕是屋里进水。可母亲再也不会呼喊了,也没有老屋可以进水了。
我知道,早已积淀在心里的故事,该写出来了。
在老家同院子,有阿C一家,贫下中农。他家可不象书上描绘的那样质朴,仗着成份“高贵”横行乡里;相传阿C学过武术,更使人畏惧,敢怒而不敢言。
当年我母亲独居乡下,备受其欺凌,甚至被阿C进屋泼粪。时值文化大革命,武斗正酣,有谁来管这等小事。母亲无奈逃到城里,被我藏起来。
我怀着满腔怒火来到老家。刚进院子,就被阿C按倒在柴堆上。我当过兵,拼过命,单身汉嘛,谁怕谁呀?可我眼前立即闪过居无定所的母亲那无助的眼神,想到母亲终究是要回到这个院子,便忍住了发作。叫同院的人看看:我没有动手哟!
一场斗殴避免了,可阿C非要扭我到区上去,恶人要先告状了。到区政府来回八公里,我俩一前一后都不说话。
一位区干部不问事态经过,直截了当问我:“你回来做啥?”
我说:“了解情况!”
干部说:“了解情况可以,翻案是不行的!”
短短几句话,胜负立见。我突然觉得自己矮了一大截,正如鲁迅说的:压出皮袍下藏着的小来。我在大企业也是干部,但这位农村干部甚至可以主宰我的命运:一纸公函发到企业,说我翻案,后果不堪设想;更不要说母亲的景况了。我深知“翻案”二字的份量,不敢多说。
那位干部写了便函,大意是要大队解决。盖了公章后交给他信得过的阿C,回到大队后便不了了之。这一场较量以阿C全胜收场。
晚上,在相邻院子的Q家,七八个乡亲来看望我。除了表示同情外,谈得更多的是如何把阿C一家整倒。
回到城里,与母亲相对无言。我知道,此时绝对不能让她回乡下:又过了一段时间,就把她送到成都我姐姐家去了。
从母亲临时住处出来,我来到长江边的一个僻静处,面对瑟瑟秋风和迷茫的江天,回想起这几天的经历,大哭一场。
我为母亲的遭遇哭!
我也为我的另一位母亲哭:百年来她受的伤害太多太多。此时,武斗正酣,魍魉横行,是非颠倒,公理无存。问苍天,拨乱反正何时能正?百废待兴何日能兴?——黎民的苦楚该找谁诉啊!
我也为自己哭:军旅生涯,舍生忘死,原来还只是个下等公民,竟无力保护我的两位母亲;空有满腔热血,半点才气,竟沦为软骨之辈,人格之尊严已荡然无存,连自己都瞧不上眼。屈辱吧?窝囊吧?怎能心安理得呢?此时的心情,和签署了卖身契一样难受。
男儿的泪雨挥洒在江水里,我看着它慢慢融入漩涡。但我还没有忘记谨慎,别让自己掉进江里。我的两位母亲都不能失去我啊!
几只水鸟在眼前徘徊,象是在观察。可它们怎么也无法参透人间的凄苦。
过了一段时间,听说阿C一家确实被整倒了。那是因为通过群众举报,确定阿C的母亲是漏划地主,对她批斗后,这位平时又歪又恶的老太婆服毒自杀了。又因泼粪时溅到毛主席像上,阿C也被批斗了。一番变故,阿C变得沉默寡言,再也没有那飞扬跋扈的底气了。
后来,回家探望母亲时,几次见到阿C,他老是躲着我,一副末等公民的模样,显得很可怜。
我对他不能笑:笑了,他一定以为我在讥笑他。我对他也不能瞪眼,因我对他已没有仇恨:中国历代相传的有仇必报、父债子还的信条已被我遗忘了。
是什么扭曲了阿C的灵魂?他为何又变得沉默寡言?我来不及细想,似乎也难以说清。
有一次在院子里闲谈,阿J对他在饭馆吃饭后把碗藏在衣服里带回家的机敏津津乐道,听的人则哈哈大笑。
我深切地感受到,阿C、阿J还有邻院子到城里充当小偷的阿S,他们都具有可怕的摧毁社会的力量。
当我们在重复民风淳朴之类赞誉之词时,我们又应该怎样来化解和改变阿C们的负面作用呢?要怎样做才能在他们的心灵上补足钙铁锌硒和维生素呢?
从是非颠倒到倡导和谐,二者奚啻天壤?为了实现和谐,除了开明政治、依循法治之外,我们又还有多少事情要做呢?
近年来,我经常回老家,仅管那里已没有亲人、没有乡亲、没有老屋,但那屋后的土丘还在。就算那土丘将来被推平了,我已经找准坐标的承载老屋的土地总不会消失吧!它们能理解我在那里承接的欢乐和压抑,能感受到我对母亲、对家乡的依恋,能倾听我给它们讲述的家乡的故事。